一九一三年十月,一个寻常的秋天午后,在纽约秋阳的照耀之下,来自英国的一艘轮船停泊到了码头。【】。しw0。在一二等舱客人下船之后,三等舱的乘客也陆续上岸。这些人里,绝大部分都是来自欧洲的新移民。德国人、爱尔兰人、犹太人、意大利人……或拖家带口,或孑然孤身,但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对于即将开始的新生活的兴奋和期待。为了早点出港,他们迫不及待地涌向检查证件的移民局出口,在那里排起了一条长长的队列。
队伍里排着一对看起来像是父女模样的下船乘客。他们衣着普通。父亲身上背负着行李,女儿提着箱子,看起来和前后的人并没什么两样。
队伍行进得很慢。轮到他们的时候,已经等了有些时候。
“布朗·s·费斯——玛格丽特·费斯——父女——来自英国——”
移民局检查员检查了证件,确定没问题后,瞥了眼照片上露出微笑的那个年轻女移民,示意两人通过。
“欢迎来到纽约!”他破天荒地多说了一句,“下一个!”
……
玛格丽特和父亲随着人流走出码头,站在赫德森街口迎着略微刺目的秋阳微微仰头眺望这座城市的远景时,仿佛依然还有点隔世般的恍惚之感。
一年之前,就在脚下的这同一个地方,作为泰坦尼克号事故的幸存者之一,她第一次踏上了纽约的土地。
时间飞逝而过。当日带给世界的所有震惊和悲情,随着时间流淌,渐渐已经消弭于无痕了。不大有人再会提到泰坦尼克号的名字。这个港口依然车水马龙,路口两边新矗立了两座高大的可口可乐和骆驼香烟广告牌,广告牌前经过的路人行色匆匆——或许,除了当日罹难者的亲人朋友之外,泰坦尼克号这个曾被世界视为工业神话的传说已经远去了。
一年前玛格丽特返回英国后,就和父亲搬了家。此后父亲依然做着各种不稳定的短工,她在一家教会学校找到了音乐教师的工作。日子过得很平静。但随着时间流淌,玛格丽特知道自己不得不做决定了。伤亡人数高达两千万的一战很快就要爆发了,只有大洋彼岸的美国才是安全乐土。她必须要在大战爆发前带着父亲过去。现在虽然还没战争,但欧洲各帝国之间的撕扯已经越来越严重,大有一触即发之势。考虑到越迟,移民申请被拒的可能性就越大,所以两个月前,她终于下定决心,向父亲提出要移民去往美国定居的建议。
布朗·费斯几乎没有任何异议地接受了来自女儿的这个提议。一年前她所经历的那场可怕事故直到现在还令他心有余悸。现在在他心里,早年走掉的妻子早化成了一团模糊的往事影子。玛格丽特就是他生命的全部重心。既然她想去美国,他自然不会反对。于是就这样,两个月后的今天,他们跨越大洋,一起抵达了这个在无数移民心目中如同乐土一般的国度。
汤普森大街216号就是玛格丽特和父亲的落脚地。这是位于布鲁克林移民聚居区的一间出租房。虽然窗户狭小,冬天白天基本晒不进太阳,地面墙壁潮湿而阴冷,比起那些污水横流、房间甚至是用纸板隔开的真正贫民窟,这间有着两个房间并且带着厨房的简陋砖房,条件已经算是很不错了。房东是史密斯教授女儿的朋友,所以愿意用稍便宜点的价格出租给玛格丽特。一个月八块钱。经过简单收拾之后,这个新家看起来也有模有样,当布朗·费斯背着手进入厨房,看到被女儿擦洗过的那把旧咖啡壶在窗外唯一射过来的那一点阳光的照射下变得亮闪闪的时候,他甚至感到有点心满意足了。
“玛格丽特,我现在甚至有点想拉一下小提琴了呢——”他乐呵呵地说道。
玛格丽特一愣。
她知道他年轻时能拉一手美妙的小提琴。但是这么多年,她几乎从没有听他在自己面前拉过。他只是安静地听她练习,等琴声停止后,就默默地走开。
她立刻放下手上的东西,飞快跑到房间,把自己那把保存了很多年的小提琴从盒子里拿了出来——这还是她十五岁生日的时候,费斯·布朗送给她的一件礼物。是他从跳蚤市场淘来的一把旧琴。但木质纹理清晰,音色纯净明朗,是件上好的乐器。她非常喜欢,这么多年一直带在身边。
“爸爸,你不知道我是有多想听听你拉一次小提琴呢!”玛格丽特把小提琴和琴弓递了过去,笑吟吟地说道。
布朗·费斯接了过来,试着拉了几个音,“保养得不错。”他称赞道。
“那当然了。这是我最贵重的一件东西。还是您送个我的。”玛格丽特笑道。
布朗·费斯脸上平时刻满了重压的愁苦皱纹慢慢舒展开来。他慈爱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用皲裂的、长满了厚茧的那只手慢慢触摸了下琴面,在玛格丽特期待的目光注视之中,慢慢地将琴夹到下巴和肩膀中间,搭上琴弓。
一串优美的旋律随着他的动作从琴弦上流淌了出来。
贝多芬的f大调浪漫曲!
就在玛格丽特用崇拜般的目光看着自己父亲,屏息倾听来自于他的琴声时,仿佛被自己突然奏出的这一串音符给吓了一跳,他的手一顿,琴声随之戛然而止。
玛格丽特用疑惑的目光看向父亲。
在女儿的注视之下,他显得有点局促,慢慢放下小提琴,然后搓了搓了自己的手,对着玛格丽特解释道:“不行不行,我刚才太高兴,差点忘了,我其实早就忘了该怎么拉了……”
“爸爸!”玛格丽特不依地撒了一下娇。
“真的忘了,忘了,好多年没碰了……”布朗·费斯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哦对了,你不让我帮你收拾房子,那我就出去找个工作!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的是,我还是得赶紧去找工作。我先走了……”
布朗·费斯戴上他那顶已经戴了许多年的帽子,转身匆匆就走。
“那您晚上早点回来。我会预备晚饭的!”玛格丽特冲他背影嚷道。
————
晚上,在头顶那盏昏暗的白炽灯光下,父女两人坐在旧木桌前吃着简单晚餐的时候,布朗·费斯高兴地告诉女儿,找工作出奇得顺利。
“怪不得大家都想来纽约!”他乐呵呵地说道,“我已经在一家锯木厂里找到活了!要是干得好,一个月可以挣到十五块!比我从前干煤炭工要多出好几块!再加上你的薪水,我们很快就能落下脚啦!”
因为史密斯教授的缘故,去年那个后来被她推辞了没去的女子艺术学校在重新收到她的求职信后,表示依然可以为她提供一个教职的位置。她的薪水加上父亲挣的钱,只要别出什么大的意外,目前应该还是能维持住收支平衡的。
她一直都知道父亲的辛苦。有一天自己能赚到足够多的钱让他不再这么辛苦,甚至可以买一座湖边小木屋,让他在那里钓钓鱼、遛遛狗,这是她长久以来怀着的一个梦想。
梦想非常遥远。但是就这一刻,在这间简陋却充满了温暖的旧房子里,父亲的乐观仿佛感染了她,她觉得自己浑身也充满了干劲。
……
女子艺术学校的工作进展十分顺利。两个月的试用期还没结束,玛格丽特就得到了校长费连娜女士的认可,提前转正为正式教师。除了上两个班的作曲课外,因为同校另一位女教师待产,在得知她以前也系统学习过声乐后,兼带了她的一个声乐班。学生们都很喜欢她。除此之外,通过职业介绍所,玛格丽特还找到了个钢琴课的家庭教师兼职,每周到曼哈顿富人区里的一处高尚住宅里去给一个名叫翠西的小女孩上两次课。
生活虽然忙碌,甚至有点辛苦,但过得非常充实,而且充满希望。玛格丽特很快就适应了这种新生活。有时候,经过房产中介亮闪闪的玻璃橱窗前时,她甚至还会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研究一番张贴出来的各种房屋租售信息,然后在销售员发现她出来想向她施展推销功夫之前,快步离开,并且在心里暗暗取笑自己一番。
房子的梦想自然还太过遥远。但一双厚实而柔软的麂皮手套却仿佛并非那么遥不可及。
在玛格丽特和父亲来到纽约后的第三个月,也就是他们要在这里过的第一个圣诞节的前一周,这个周六的下午,天气有点冷,寒风飒飒,走在身边竖起衣领裹紧围巾的行人当中,玛格丽特心情很是轻松。
她刚上完钢琴家教课,现在在回家的路上。因为没什么事了,玛格丽特情不自禁又一次逛到了靠近第五大道的一家百货商店。并没进去,而是站在漂亮的玻璃橱窗前,盯着里面的一双黑色男式麂皮手套,脚步再次钉在了地上。
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她就非常想买下它,想把它送给自己的父亲,当作来纽约后的第一个圣诞节的礼物。但它的价格实在有点高,几乎抵得上半个月的房租了。
到底要不要买?
她还在反复掂量着的时候,一个骑车的小孩从她边上掠过,擦了下她的胳膊,玛格丽特拿在手上的一个夹子被撞落在地。
小孩头也不回地骑走了。
夹子里放着的是乐谱。除了些经典的练习曲外,还有几页她自己作的曲子。见夹子散开在地,玛格丽特也顾不得和熊孩子计较了,急忙蹲下身去捡。
一阵狂风突然从街角口卷了过来,地上剩下的还没捡起来的几张乐谱立刻随风起舞,玛格丽特急忙追上去拣,终于捡回了两张,剩下最后的那张却像是跟她玩起了游戏,被风卷着忽高忽低地不停往前,最后飘黏到了街边的一根电线杆上,纸角一抖一抖,仿佛在向她招手。
这张乐谱是她自己的写的一首曲子中的一部分。她修改过好几次,始终觉得不是很满意。所以随身带着,万一突然有灵感了可以随时在上面修改。见它终于停了下来,唯恐下一秒又被风刮走,急忙朝它走了过去。
就在她走到电线杆边上,伸手要去够的时候,前方不远处与百货商店相连的那幢金融大厦大门被门童打开了,里面走出来两个名流装扮的男人。两人拾级而下,朝停在街边的一辆黑色汽车走去,一边走,一边似乎在说着什么话,谈笑风生的样子。
玛格丽特的视线无意掠过那个穿了件黑色大衣的男人的侧脸时,心脏猛地像被鼓槌重重给敲了一下,立马僵硬在了原地。
她做梦也没想到,她竟然会在这里突然看到卡尔·霍克利!
按理来说,他大部分时间应该都在匹兹堡的!
对方并没有留意到她这边,继续和边上的人朝着那辆汽车走去。车里等待的司机看到他们出来了,急忙下车开门迎接。
玛格丽特回过神,压住狂跳的心脏,急忙伸手去够乐谱,立刻就要转身离开。没想到竟然这么巧,就在她的手指要够到那张纸的时候,又一阵风刮来,乐谱再次腾空而起,朝着前方飘去,最后不偏不倚,飘进了那辆黑色汽车半降着玻璃的后车窗里,也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卡尔仿佛觉察到了点什么,回了下头,玛格丽特大惊失色,迅速背过身,躲在了电线柱的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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