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已经判断清楚了中国的战略方向,但俾斯麦还是很谨慎,并没有向任何人透露普鲁士有联合中国的打算。
他反倒发现奥地利跟中国外交部门之间走的很近,似乎在进行秘密外交活动,奥地利在这次革命中,也被俄国狠狠咬了一块肉,瓜分波兰的领土都被俄国夺走了。这块领土上有波兰重要的工业区加利西亚,加上其他领地总人口超过五百万,奥地利绝不甘心失去这里。
因为这块领土,当年瓜分的时候,也不是奥地利随意要求的,而是有历史渊源的。
早在十三世纪,马扎尔人组建的匈牙利王国就扩张到了这一带。1221年,匈牙利国王安德鲁二世就已经将“加利西亚与洛多梅里亚之王”的头衔正式加入其冕号中,其中的加利西亚位于波兰,而洛多梅里亚就是俄罗斯帝国的沃利尼亚地区,也被俄国这次直接夺走。
1527年哈布斯堡家族继承匈牙利王位时,哈布斯堡家族也继承了这一头衔,但领土却已经不在匈牙利的控制下,而是被曾经强盛一时的波兰、立陶宛联邦夺走。1772年,奥地利女大公,匈牙利女王和波希米亚女王玛丽娅·特蕾莎就是利用这一头衔作为第一次瓜分波兰的名义。
俄国人现在夺走了这些土地,奥地利皇帝只剩下了头衔,自然不可能善罢甘休。显然奥地利也看到了中国跟俄国的矛盾,在试图跟中国建立同盟关系,共同对抗俄国。
奥地利的国力和地理位置,让他们不用太过于担心英国的干涉,但普鲁士不行,普鲁士跟英国隔海相望,英国是普鲁士最大的贸易伙伴,一旦普鲁士跟英国交恶,英国人一方面封锁普鲁士港口,随时都可能登陆普鲁士作战。英国的影响力,也足以让他们拉拢到对抗普鲁士的陆地盟友,其中肯定就有来自德意志地区的邦国,甚至有可能有丹麦、瑞典这样的北欧强邻。
因此即便知道奥地利在尝试跟中国结盟,俾斯麦依然保持沉默,而是在中国进行考察,他需要更了解一下这个国家的国力。
他对江宁的关心不多,不像所有西方人那样,很欣赏江宁城的花园城市风貌,不关心那一处处长满荷花,但其实是作为城市雨水调节功能的水塘,也不关心中国人结合了古罗马和中国传统技术打造的地下排污水道,也对那种高达三丈,用铁质构建搭建起来的,桥上能跑火车,桥下能走行人和马车的高架铁路不感兴趣。
他感兴趣的是中国的工业区,是中国的兵工厂。
所以他在京城理顺了一些工作之后,就赶去了松江府,这里是中国目前最繁荣的地区,他在这里果然看到了中国最现代的一面。
由于还没有到高层建筑时代,地平建筑为主的城市,往往框架都会很大,结果这里的工厂沿着吴淞江、黄浦江这样的运输水道,将上海、华亭、青浦都连接了起来,当然并不是全面覆盖,就是沿着河流成带状分布。
这里主要是棉纺织工业为主,还有发达的航运、造船、机械等工业,以及依托这些工业发展起来的金融和商业。俾斯麦在欧洲任何地方都没有见到规模如此庞大的工商业密集区,甚至他在英国见到的情景,也比不上这里。沿着吴淞江进入太湖流域,这里的工业区虽然没有连接在一起,而是分散在苏州、湖州两座大城市,可是这两座城市本身,却只隔着一个太湖,相当于用水路连接在一起。
另外太湖周边的无锡、常州、嘉兴都是非常繁华的大城市,人口都有三四十万。再往南的杭州、宁波,还都是百万人口的大城市。
根据中国人自己公布的数据,以太湖为中心,西到江宁府,东到松江府,北到长江,南到杭州,总计九府一州的狭小土地上,生活着中国人口的十分之一以上,总计高达四千万人,而且其中八成居住在城市,是中国最大的城市群。这是一个惊人的数字,比欧洲绝大多数国家的人口都多。除了大城市外,还有不计其数的繁华城镇,放在欧洲都是规模可观的城市。
而这样的工业区域,中国还有两处,一处在福建,一处在广东,规模上有所不如,但发达程度上犹有过之。比如福建地区的机器工业,广东的冶铁工业,都远超长江口一带。
俾斯麦看过这里之后,就明白了一件事,英国人在许多地方喜欢夸大其词,但有一点他们没有说错,要对抗中国,必须整个欧洲联合起来。甚至整个欧洲联合起来,都稍有不如。单凭长江口的财富,俾斯麦认为,就足以发动一场七年战争规模的大战。
之后俾斯麦没有南下,他认为没有去看的意义,他去了北方,他想看看中国相对落后,但正在快速发展的区域,北方沿海地区。
受到松江府一带的影响,周边地区反而落后,资本、人力和资源都向中心地区汇聚,造成了一个资源黑洞,周边地区反而是最受其害的。结果江苏北部反而不如山东沿海发展好,俾斯麦在山东看到了规模稍弱,但在快速成长的纺织工业。看到了数量众多的繁华的港口,山东三面靠海,海岸线长度在中国首屈一指,尽管从海外输送原料较为困难,但本地的矿产相对丰富,煤铁资源都在开发,山东南部的棉花种植颇具规模。
但山东并不是北方的经济中心,俾斯麦认为北方最好的城市是天津。这里依靠海港,东北的资源向这里集中,蒙古、西伯利亚的资源通过铁路在这里汇聚,出口是一方面,带来了繁荣的运输业,庞大的港口设施,和商船队,但也有大量资源在这里加工。
以东北的农产品为材料的粮食加工业,面粉工业、榨油工业都十分发达;从草原地区进口的生皮、羊毛在这里诞生了皮革和毛纺织工业。滦州、邯郸地区的煤铁在这里进行加工,形成了规模相当冶金和机械工业,可以说整个北方的资源,都能通过铁路和运河以及港口,支撑这座城市的发展,俾斯麦认为这座城市的潜力不可估量,而且以现在的水平,已经跟普鲁士西部的鲁尔区相当,甚至还有过之。
俾斯麦还听说,邯郸、开滦也有一些冶金业,东北地区以沈阳为中心的煤铁工业也相当庞大。但他没必要去一一考察,从天津就可窥豹一斑,这里对战争的意义不在于财政支持,更多在于潜力,这里的工业力量足以为数以百万计的中国軍队提供武器装备。
一番考察之后,俾斯麦陷入了沉思。中国的地理位置实在是太好了,从世界范围来看,他们位于欧亚大陆的东部边缘,主体部分,西部是高原、戈壁和荒漠,中间以狭窄的河西走廊沟通,北方是绵延的东西纵横山脉,中国人还依托这些山岭,在上面修建了万里长城,隔绝了北方草原,而北方除了草原同样是广袤的大漠、戈壁,以及西伯利亚的冰天雪地,原始森林。
这样的地形,保护了他们面向海洋的温暖一面,让他们不会受到太大的威胁,能够关起门来发展,即便是关起门来,广阔的腹地,有长江、黄河两条纵横东西数千里的大河,让他们从古代起就便于在一个较大的范围内活动,在这个封闭又够广大的地区建立起一个不受外界干扰的独立政权。
说心里话,俾斯麦是有些羡慕这优越的地缘结构的,尽管波德平原足够平坦,发展农业条件优良。可是位于四战之地,历史上多少次人口下降一半的战争发生在这里,普鲁士人在无险可守的压力下,发展出了高强度的军国主义;作为普鲁士的邻居,曾经国土面积是普鲁士十倍的波兰,就因为没能形成这样高度集权的制度,反而形成了英国式的贵族议会制度,国王开始成为一个象征,由贵族议员选出,而且发展出极端自由的一票否决权,任何一个贵族持不同意见,都无法通过国家的政策。
对于英国这样孤悬海外的国家来说,这种贵族跟国王的平衡,甚至是贵族略微压到王权的制度,能够长期保持稳定,最终酝酿出权力更加平等的社会制度来;而对于波兰这种位于四战之地的国家,久拖不决的国家决议,带来的低效率,却一定会带来亡国之祸。
从1648年到1720年,在波兰的国土上就一直进行着战争,两次北方战争,第一次波兰全国人口减少三分之一,降到六七百万万。半个世纪的发展后,又迎来第二次战争,人口又降到七百万。
自由选王制和一票否决权,让波兰在两次北方战争之后,无法迅速加强力量,许多波兰贵族为了一己私利,大肆滥用一票否决权,阻扰任何对国家有利但损害他们个人的议案。从1652年到1764年里,波兰总共召开了70多次全国会议,有40多次因某些贵族的一票否决权作梗不得不中断。
而这段时期,恰好是欧洲强权开始形成,经过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欧洲开始走出中世纪,进入近代,英法西班牙等强力民族国家形成,荷兰成为第一个资本主义国家。民族国家和商业体系的形成,让强国的国力和动员能力大大提高。18世纪,法国有40万陆军、俄国和奥地利有30万陆军、普鲁士有20万陆军,面积将近普鲁士10倍的波兰却只有1万陆军,就是因为贵族不愿意国家加大税收用来维持庞大的常备军。
这样的松散的贵族民主制度,在后世确实被波兰人常常拉出来证明自己的文明,说他们的宪法比英国大宪章更早,可却也成为波兰被瓜分的根由。
当被大国入侵的时候,他们临时动员起来的軍队,根本无法跟数量庞大的敌人的常备军进行战争,结果只能面临战败。当第一次被俄普奥三国瓜分之后,他们就只剩下三分之一的土地和人口,已经彻底失去了成为强国的机会,尽管这时候他们剩余的领土和人口,依然比普鲁士要多。
讽刺的是为国家改革绝不肯牺牲自己利益的贵族们,却被迫投票同意接受瓜分的议案。
幸运的中国即便有武备松弛的时候,也不会遇到波兰这种瓜分,最多就是在异族的打击下亡国,可即便亡国之后,他们依然是一个国家。
俾斯麦却没有深究,中国是一个欧洲规模的国家,中国之所以没有在自己的封闭国土内有被瓜分的命运,是因为几千年前就已经扫平了各个国家和不同民族。把中国的地理环境,套用在整个欧洲,或者局部欧洲也同样适用。
欧洲也有一个相对封闭的区域,东边跟中国隔着大漠、戈壁,三面都是大海。或者只以中西欧地形来看,东边的巴尔喀千山脉,西部的比利牛斯山脉,将广袤的中欧平原变成了一个独立的地形,但在这块独立地理中,却没有诞生出一个统一的文化民族,长期是被罗马人称作蛮族的日耳曼人、斯拉夫人、凯尔特人和高卢人在相互争夺。
假如欧洲的文明不是从希腊罗马输入,从沿海慢慢向腹地渗透。而是从波德平原上涌现一个农耕文明,向四周扩张融合,类似中国中原地区的夏商文明一样。或者是从莱茵河上游的奥地利高原上诞生了一个文明,然后向外扩张,就好像中国的黄土高原上诞生出了一个农耕文明,然后从上游沿着黄河、长江向下游扩散。也许欧洲也会诞生一个统一的民族,建立一个统一的国家。
曾几何时,生活在黄河中上游地区的中国民族,也跟欧洲一样,复杂、野蛮。但其中诞生了一个诸夏文明,他们开始筑城而居,目的是防备城外不远的游牧匪帮。当西周已经度过了他一半岁月的时候,就在周王城的周边地区,依然生活着伊洛之戎这样的游牧民族。而周王朝此时却已经通过分封制,在整个黄河流域建立了数以百计的诸侯国。
中国人的先祖通过筑城,开垦,逐步逐步的占领了土地,驱逐了游牧民族或者同化了他们,融合了他们。用了上千年时间,几个王朝的跨度,才让黄河成了汉地。
欧洲一直没有出现这个历史进程,在野蛮时代的厮杀中,他们度过了漫长的岁月,他们耗死了罗马帝国,在罗马的废墟上建立了国家,却依然继续在野蛮的厮杀。
俾斯麦认同英国的说法,欧洲所有民族和国家必须团结起来,才能对抗中国。但他却绝不会参与其中,普鲁士要做的,不是跟其他民族团结起来对抗中国,普鲁士要做的,是统一德意志民族,然后扩张自己的势力。就好像当年的凯尔特人如果告诉斯拉夫人和日耳曼人,要团结起来才能对抗拉丁人,他们可能也认同,但他们更在乎自己的猎场和土地。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俾斯麦现在认为普鲁士应该做的事情,其实跟当年的波兰贵族没有什么两样,首先考虑的是自己的农奴够不够多,庄园都不够大,其次才会考虑国家是不是有足够的防备力量,足以抵挡敌人的入侵。
欧洲的故事总在这样在分裂中重复着分裂,就好像中国总在兴衰中重现着兴衰一样。
一边鄙视着把国家放在次要地位的波兰,一边重复着把欧洲利益放在普鲁士之后的俾斯麦,在结束了中国东部地区的考察之后,迅速赶去了黑海沿岸,他认为他的战略契机,一定会出现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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