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特拉缓缓转动着剑刃,让晨光穿过浅浅浮动的灰尘,照耀在寒钢打造的剑身之上。金属的幽光犹如一面镜子,映照出一张消瘦、严肃的面孔,与褐色,锐利的目光。他默默地注视着,然后轻轻从架子上将剑抽了出来,带起一缕烟尘。
寒光闪烁的剑脊之上,篆刻着火铸的文字,在黑暗之中散发出金焰一样的色泽,‘血流如河,鸦语低萦;风暴已至,长船将临——’,然后是一个古老的姓氏与名字‘——埃德温-克莱沃’。
他收起剑,插入黑色皮革包裹的剑鞘之中,黑色的漆革之上,别着一只展翅的乌鸦的徽记。那剑挂在束带之上,下面是黑色的大衣与链甲,行走之时发出织物与金属沉沉的摩擦之声。
面包坊的主人戴上鹿皮手套,穿过大厅,黑暗之中巨鼠成群,细长的尾巴穿过由天窗投下的狭光,仿佛与此地主人的脚步声相伴,发出窸窣轻响。荒年已至,而这些生于黑暗之中的生物妖异地生得尤为肥硕,油光水滑。
伊斯特拉走到门边,取下门把之上挂着的灰色风衣,披在身上,拉上斗篷,低低的帽檐,遮住了面孔。他推开门,乌云之间的光芒一下子涌入昏暗的屋内,那些细小的生物在吱吱尖叫声之中一哄而散,面包坊的主人仰起头来,沐浴在这晨光之下。
他沉默了片刻,默默注视着那云层之间晃动的光芒,过了好一阵子,才举起右手,用食指与中指轻轻按了一下自己的眉角。
“差不多了么?”
他略微动了一下嘴唇,像是自言自语地问道。
一只巨大的渡鸦扇动着翅膀从屋檐之上落了下来,停在他的肩头,血色的眼睛之中,映出男人满是胡茬的侧脸。兜帽的边沿下,眉角之处,留有一个爪子形状的细小伤疤。
而仿佛回应他的问话一般,那伤疤一下子变得滚烫起来,即便隔着厚厚的手套,似乎也能灼得人生疼。伊斯特拉一下松开手,扬起眉头,心中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那个有些有意思的少年。
他淡淡笑了一下,低下头,掩上门,向前走去。像极了一位剑客,穿着厚重的大衣,一人与一剑,与身上所披着的长长的斗篷,逐渐消失在小巷的尽头。
很少有人看到他的离开,就像是直到许多年后,居住在这里的人们甚至已逐渐忘记了,这里曾经有过一家面包作坊,与一位沉默寡言的主人。
一个怯生生的少女,与一一个有意思的少年。
……
“你是说阿比盖尔没有回来?”
“砂夜小姐,有人看到阿比盖尔和另一边的人一起离开了,我的意思是,他可能根本就没有去那家旅店。”
砂夜脸上挂着重重疲惫的神色,掀开帐篷走了出来,来到来者面前。她当然明白对方口中‘另一边的人’是什么意思,对于这个营地来说,自己其实也只是一个外来者而已。
越来越多的人愿意站在自己这一边,但也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乐见其成。双方之间分歧早已产生,只是大家心照不宣而已。
“你说什么?”
“我说,阿比盖尔他没有听你的命令,去找艾德先生。”
“可他要是没有去找艾德,”砂夜问道,“那艾德又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这……我们可不清楚,砂夜小姐。”两个回来报信的人也显得一头雾水。
安静的雪地之中,几只叫不出名字的鸟儿扑腾着翅膀落了下来,让高大的松柏之上积雪扑簌簌落了一层下来。砂夜抬起头来看了看四周的森林,显得有些沉默,心中总有一些不详的预感。
“他们……”她迟疑了一下问倒:“我是说另一边的人,昨天去了什么地方?”
“他们去了镇上。”
“为什么不告诉我?”
两个传信的人互相看了看,迟疑着说道:“砂夜小姐,营地里愿意相信他们的人还是很多的。毕竟在您没来之前……”
“我明白了,”砂夜打断他们,“不用再说了。”一阵重重的晕眩感袭来,让她心中的不安变成实质一般。
她咬了一下牙,脸色显得有些异常苍白,连续两天粒米未进,已让她感到有些严重地头重脚轻。“砂夜小姐,你没事吧?”两人看着她的神色,有些担忧地问道。
砂夜摇了摇头,吸了一口气,有些虚浮地向后退了一步,但脚下一软,竟失去重心向后仰去。
那一刻她仿佛感到整个世界皆在自己的面前沉陷下去,接着是一阵天旋地转,在旋转的视角之中,她看到了那两个人正露出惊慌的神色向自己跑来,他们嘴巴一张一合着,似乎在焦急地喊着她的名字。
可她只听到一阵严重的耳鸣,盖过了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声音,她只感到有人抓住了自己,在大声呼唤着自己。
可砂夜从来没感到这么无助过,自己从小到大就是天之骄子,以佼佼的成绩进入塔波利斯的青训营之中,又不费吹灰之力进入公会的上层。与小空相比,她才是那个真正的幸运儿。
要不是公会之后出了那那么多的事情,要不是这一切的一切,她也不会沦落到现在的样子。可她从来没后悔过,心中的骄傲让她绝不会轻易低头认输,但在这一刻,她才感到自己的软弱。
她咬紧了牙关,想要发出一丁点声音来,可她发现自己一时之间竟连控制自己作出最微小的动作也做不到,只感到整个人不住地向下沉去。
她有些战栗地闭上了双眼,无助的泪水一下就滑落了下来,但这时一阵刺痛忽然传来,才一下子让她感到自己找回了身体的控制权。砂夜一下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无意识之间咬了一下舌尖,那股仿佛带着金属锈蚀味道的腥咸,顷刻之间从口腔之中弥漫开来。
她顾不得疼痛,立刻开口道:
“离开这个地方。”
抓住她的两个人几乎是楞了一下才听清楚这句话来,面面相觑地问道:“砂夜小姐,你说什么?”
“离开……这个……地方,赶……快……”
砂夜无力地摇了摇头,泪水横流,鲜血顺着嘴角滑落,一字一顿地说道。
一阵尖利的鸣哨音响彻森林上空。
接着另一声更近的哨声在靠近营地的方向响起。
森林之中出现了穿着绿色斗篷的身影,那些猎人们从树上跳了下来,一边向着营地的方向跑来。他们用力挥动着双手,向这个方向的人们示警着,大声呼喊着:
“有敌人!”
“鸦爪圣殿的人来了!”
营地之中微微一寂,然后立时便是一片大乱,每个人都陷入了惊慌失措的境地之中。几乎每个人都清楚,今天早些时候砂夜将营地之中的护卫队派了出去,去接应一笔物资。
而在失却了这些战斗力的情况之下,营地里的老弱病幼们面对如狼似虎的敌人,面对圣殿的骑士与他们手下更加冷酷与贪婪的雇佣兵与冒险者们会是一个下场,可想而知。
‘砰’一声,黛艾尔手中的木盆一下滑落到了地上,脸色刷一下变得如雪一样苍白,她看着森林之中出现的影影憧憧的人影,看着那黑白二色的战袍,昔日的梦魇如同一下子袭上心头,身子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她马上感到有人推了自己一把,“跑,黛艾尔,跑!快带着你姐姐离开这个地方——!”黛艾尔来不及去看那个推自己的人是谁,但姐姐两个字像是一下子唤醒了她,她猛地回过神来,心中的恐惧一下子消退了,深吸了一口气,一回头迈开步子便向后跑去。
风中传来箭矢的声音,扑扑落在附近的帐篷之上,远远近近传来人临死之前的哀嚎,她心都抓紧了,生怕自己下一刻就会倒在地上。
她看到保护营地的猎人迎上了鸦爪圣殿的骑士大人们,但主要是与隶属于圣殿下面的雇佣兵交上了手,而这些猎人们怎么会是专门的战士的对手,三两下之间便被砍翻在地。
那些熟悉的人,保护过她们的人。
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模糊了视野,但黛艾尔不敢停下,因为失明的姐姐还等待着自己。她看到有被箭矢射中了面门的人,捧着鲜血淋淋的脸惨叫着向自己扑来,吓得她尖叫一声向后倒去,幼小的身子倒在一片帐篷之中。
手肘与膝盖一下就渗出了血来,木刺插入了手掌之中,但她来不及叫痛,咬紧牙关擦了擦泪花儿,又重新爬起来。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个已经奄奄一息的人,口中不住地对对方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也帮不到你……”然后才含着泪,继续向前跑去。
一个帐篷一个帐篷被她甩在身后,姐妹所在的那帐篷终于出现在了前方,可正是这个时候,黛艾尔忽然听到一声尖叫从前面的帐篷之中传来。她的心一下子便拎紧了,生生地刺痛着,那是姐姐的声音——
几个互相调笑着的汉子抓着那个柔弱的少女的头发,生生将她从帐篷里拖了出来。那个目不能视的少女怎么能违抗这些人,一边哀哭一边惨叫着,“放开我,求求你们放开我……”
黛艾尔看到这一幕时血液都凝固了,一时间怔怔地站在原地。
那些高大粗野的男人穿着脏兮兮的皮甲,他们甚至连是圣殿手下的雇佣兵都算不上,不过是跟着后者讨一口饭吃的赏金猎人罢了。
他们自称是冒险者,但真正的冒险者公会根本不承认这些人,旁人只称呼他们为鬣狗,他们也只会在战场上捡一些死人的‘吃食’。这些人几乎什么都干得出来,他们心中毫无任何怜悯之心,甚至为了一件破旧的衣物,就能对手无寸铁之人痛下杀手。
那几个高大的男人此刻正狞笑着将手中生锈的铁剑放在少女白皙的脖子上,反复比划着,仿佛是在试探从哪里一剑斩下去才能满足自己嗜血的欲望。
少女瑟瑟发抖着,而这不过只更进一步让这些人渣感到有趣而已。
只是他们忽然之间停下了手来,并有些意外地看着忽然出现的小人儿。
“嘿,又一个,”为首的男人吹了一声口哨:“看看我发现了什么,一个小‘影人’。”
其他人心领神会地哈哈大笑起来。
黛艾尔瑟瑟发抖地看着这些人,心中的恐惧几乎驱使她立刻就要晕厥过去,她一小口一小口地抽着气,只是面对落在这些人手上的自己的姐姐,却一步也挪不开步子。
男人们手上的少女忽然之间好像感到了什么,抬起头来,那双没有光泽的眼睛看向自己妹妹所在的方向,“——跑,黛艾尔,快跑!——别管我!”她像是鼓起了全身的勇气,竭尽全力喊出了这句话来。
但黛艾尔怎么可能跑,那是姐姐,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泪水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她用尽全力从地上抱起一块石头来,有些摇摇晃晃地面对着这些人。
那个高大男人讥笑了一声,回过头对同伴们说道:“你们看到了,她准备攻击我们。”
赏金猎人们低笑着。
男人拔出腰间的短剑,向着黛艾尔的方向走了过来。
黛艾尔吓得几乎抽搐起来,生理上本能的恐惧,早已压过了一切。眼泪不住地涌出来,但她用力闭上眼睛,瑟瑟发抖地举起了石头。
只是此时,一只手从她身后伸了出来,轻轻按住了她冻得冰冷的小手。
黛艾尔浑身一颤,睁开通红的眼睛,怔怔地回头看去。那个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少年,一只手按住了她的手,而另一只手,正安静地将一柄细剑——从自己的剑鞘之中抽出来。
他只将手穿过笼柄,举起细剑,以剑尖遥指赏金猎人们——
而那一刻,那个少年,他身上一袭漆黑的大衣,尖尖的巫师长帽,甚至是立起的遮住脸庞的领子,与其下那道平静,沉默不言的目光,与他手中的剑,几乎就是小女孩眼中全部的世界。
但‘鬣狗’们只是嗤笑一声,他们似乎早得到消息,这营地之中的像样的战力早已离开。“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那个高大的赏金猎人啐了一口,“嘿,小子,我建议你不要把那玩意儿指着我们——”
但箱子很少说废话。
他其实也不习惯说话,只一切用行动来表示。他戴着皮革手套的左手一举,那个高大的男人后半句话戛然而止,整个人立时飞起,轰然一声撞在了后面的树上。
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一声骨骼断裂的脆响。
赏金猎人们大吃一惊,如梦方醒,纷纷拔出刀剑。但一身风衣的少年,用并未放下的左手挨个儿指向每一个人,一一低声开口:“侦测,金属感应,力场,夺人心神——”
他手指这些人手中的刀剑,左手轻轻一抹,一众赏金猎人只感到一股巨力从手中剑刃之上传来,那一刻他们似乎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手持刀剑不受控制地向自己一剑斩来。
箱子看着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少有地开口低声说了一句:
“凡自行其恶者,皆自食其果——”
雪亮的剑光一闪而过,那一幕看起来就像是每一个靠近少女的赏金猎人,忽然着了魔一样一动不动钉在原地,并举起双手来顺时针转过刀剑进行自戮一样。
寒气森森的剑刃抹过脆弱的颈项,一片殷红的血箭喷涌而出。但血液并未落下,而是定格在半空之中。
幸存的赏金猎人好像见了鬼一样看着这一幕,喉咙里因为过于恐惧而发出咯咯的声音,仅存的理智让他们明白不能转身逃跑,只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尖叫声向箱子扑了过来。
但迎接他们的不过是几道剑光而已,箱子在七海旅团已算得上是一线战力,杀这些七八级的垃圾在他面前不比杀一只鸡更麻烦。
直到最后一具尸体倒下,他轻轻擦了一把剑刃,然后一甩,半空之中的血液方才哗一声向后飞去,飞溅在那里的雪地之中。前后过程,不过只是几秒钟的时间而已。
黛艾尔呆呆地站在原地,吃惊地看着这一幕。
她一动不动,以至于箱子从她手上接过那块石头,然后丢到地上时,也竟然浑然不觉。
箱子看了她一眼,确认她并无什么大碍之后,才轻轻经过她,才来到那个浑身染血的少女旁边。他蹲了下去,将自己的风衣除了下来,盖在瑟瑟发抖的少女身上,然后将她扶了起来。
少女微微一颤,从那温暖的外套之上,从那双扶起自己的宽厚的手掌之上,敏锐地察觉出了对方的性别。她似乎隐约察觉出了发生了什么,低着头,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地问道:
“黛艾尔……?”
“姐、姐姐……”黛艾尔一怔,才总算反应了过来,她呜咽着抹了一把眼泪,一个劲地抽泣着说:“……姐姐,姐姐我们得救了,是……是艾丹里安-箱先、先生救了我们……呜呜呜……”
“黛艾尔,黛艾尔别哭……”
少女微微蜷着螓首,目不能视,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脸微微有点红地道了一句谢:“万、万分感、感谢……艾、艾丹里安-箱先生……”
箱子轻轻偏了一下头,心中有点疑惑,自己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这么怪的名字?
这时森林之中传来一声呼喊:“箱子,你去什么地方了!?这边好多敌人,快来救命呀!”
那正是天蓝一惊一乍的声音。
箱子这才回过头去,看向森林的另一头,他在这里杀死的这几个‘鬣狗’,在此刻的这片战场之上根本不值一提。在那个方向上,远远地数不清身着黑白二色战袍的骑士,正从森林的边缘显出身形。
而在他们之前的,还有为数更多的雇佣兵,密密麻麻的人群组成了好几个攻击锋矢,正一排排从雪地里的灌木丛之中走出来。
看到这一幕,黛艾尔忽然‘啊’了一声,才忍不住失声道:“砂夜姐姐,砂夜姐姐和其他人还在营地里!”
箱子沉默了片刻。
他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剑,然后又下意识将目光移向一旁,看了看悬挂在另一侧的——那黑沉沉的剑柄——那细剑的笼柄,正像是一只卷曲起来的,展翼的渡鸦。
渡鸦的眼睛,那血红的宝石,闪烁着黯淡的光泽。
正是那把,他一直也拔不出的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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