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姚在斩龙崖之上潜心炼气。
陈平安没去凉亭那边,留在小宅屋内修行。
宁姚还有些疑惑,因为斩龙台那边明显灵气更为充沛,是整座宁府最佳修道之地。虽说陈平安不是剑修,裨益会小些,但是比起别处,依然是当之无愧的首选之地。
陈平安有些无奈,只是看着宁姚。
宁姚便撂下一句,难怪修行这么慢。
陈平安就更无奈了。
在北俱芦洲春露圃、云上城,宝瓶洲朦胧山这些山头,十年之内,跻身四境练气士,真不算慢了。
可惜在剑气长城,陈平安的修行速度,那就是裴钱所谓的乌龟挪窝,蚂蚁搬家。
可哪怕是这位开山大弟子,不说她那练拳,只说那剑气十八停,自己这个当师父的,当年就算想要传授一些过来人的经验,也没半点机会。
尤其是宁姚,当年提及阿良传授的剑气十八停,陈平安询问剑气长城这边的同龄人,大概多久才可以掌握,宁姚说了晏琢叠嶂他们多久可以掌握十八停的炼气即炼剑之法,陈平安本来就已经足够惊讶,结果忍不住询问宁姚速度如何,宁姚呵呵一笑,原来就是答案。
所以那会儿,陈平安甚至会觉得老大剑仙说自己有一份地仙资质,都只是在安慰人。
约莫两个时辰后,陈平安以内视洞天的修行之法、沉浸在木宅的那粒心念芥子,缓缓退出人身小天地,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修行暂告一个段落,陈平安没有像以往那样练拳走桩,而是离开院落,站在离着斩龙台有些距离的一处廊道,远远望向那座凉亭,结果发现了一幕异象,那边,天地剑气凝聚出七彩琉璃之色,如小鸟依人,缓缓流转,再往高处望去,甚至能够看到一些类似“水脉”的存在,这大概就是天地、人身两座大小洞天的勾连,凭借一座仙家长生桥,人与天地相契合。
陈平安双手笼袖,斜靠廊柱,满脸笑意。
瞧瞧,我一眼相中的姑娘,用心修行起来,厉害不厉害?
在陈平安偷着乐呵的时候,老者无声无息出现在一旁,好像有些惊讶,问道:“陈公子瞧得见那些遗留在天地间的纯粹剑仙意气,极为青睐咱们小姐?”
陈平安赶紧站好,答道:“纳兰爷爷,只看得出些端倪,看不太真切。”
纳兰夜行点头笑道:“只说陈公子的眼力,已经不输咱们这边的地仙剑修了。”
陈平安轻声问道:“宁姚何时能够破开金丹瓶颈?”
纳兰夜行说道:“最少得等到下一场大战落幕吧。”
陈平安问道:“宁姚与他朋友每次离开城头,如今身边会有几位扈从剑师,境界如何?”
纳兰夜行笑道:“陈公子离开之时,那场厮杀,我家小姐在内三十余人,每次离开城头去往南边,人人都有剑师扈从,叠嶂自然也有,因为这一撮孩子,都是剑气长城最可贵的种子,这件事上,北俱芦洲的剑修,确实帮了大忙,不然剑气长城这边的本土剑修,不太够用,没办法,小姐这一代,天才实在太多。担任扈从的剑师,往往杀力都比较大,出剑极为果断,所求之事,就是一剑过后,最少也能够与妖族刺客换命。”
“除此之外,还有我这宁府老仆,在暗中护卫小姐,晏琢,陈三秋,也各有一位家族剑师担任死士,到了第二场战事,这些晚辈各有破境,按照剑气长城的规矩,不管年纪,不管身份,跻身了金丹剑修,便无需剑气长城这边安排的剑师帮着护阵,小姐他们几人,是一伍,而且人人大道可期,所以没了寻常剑师,仍会有一位剑仙亲自传剑,既是护道,也是传道,只是这位剑仙,无需太过照拂晚辈,更多还是生死自负,说句不好听的,哪怕小姐他们全部战死,那位独自一个人活下来的剑仙,都不会被剑气长城追责半点。”
纳兰夜行说到这里,微笑道:“没什么好奇怪的,等到小姐他们真正成长起来,也都会为将来的晚辈们担任扈从剑师。剑气长城,一直就是这么个传承,家族姓氏什么的,在城池这边当然有用,两场大战期间太平无事的光景,修行的财力物力,相较于贫寒出身,大姓子弟,都有实打实的优势,到了南边战场,姓什么,就很无所谓了,只要境界高,危险就大。历史上,我们剑气长城,不是没有贪生怕死之辈,空有资质与家世,结果剑心不行,就故意虚耗光阴,一辈子都没上过城头几次。”
纳兰夜行望向斩龙台那边,感慨道:“不过剑气长城这边,有一点好,每一个大姓的出现,都必然伴随着一个精彩的故事,并且只与斩杀大妖有关,故而每一个家境贫寒却修行神速的剑修种子,从小就明白,为自己也好,为子孙也罢,所做事,无非是杀妖更多,然后活下来,活得久,才有机会自己开辟府邸,成为后人嘴里的一个新故事。”
自家老爷,宁府出身,一辈子的最大愿望之一,就是为续香火,重振门楣,帮助宁这个姓氏,重返剑气长城头等大姓之列。
另外一个愿望,当然是希望他女儿宁姚,能够嫁个值得托付的好人家。
陈平安说道:“浩然天下那边,很多人不会这么想。”
然后陈平安笑道:“我小时候,自己就是这种人。看着家乡的同龄人,衣食无忧,也会告诉自己,他们不过是父母健在,家里有钱,骑龙巷的糕点,有什么好吃的,吃多了,也会半点不好吃。一边偷偷咽口水,一边这么想着,便没那么嘴馋了,实在嘴馋,也有法子,跑回自己家院子,看着从溪涧里抓来,贴在墙上曝晒的小鱼干们,多看几眼,也能顶饿,可以解馋。”
所以陈平安与裴钱,早年尚未成为师徒的他们,刚离开藕花福地那会儿,就好像人是一种人,事是两回事。
说到这里,陈平安有些难为情,“纳兰爷爷,听我说这些,肯定比较煞风景。”
纳兰夜行笑了笑,“没关系,在这里,一辈子都在听人讲大事,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很少听到,上一次,还是小姐从浩然天下返回,可惜小姐不是喜欢说话的,所以聊得不多,小姐说那浩然天下的风土人情,与她的山水游历,对于我们这些一辈子都没去过倒悬山的人来说,也很馋人。”
纳兰夜行对陈平安说道:“陈公子虽然暂时还不是剑修,可是那把背着剑,加上那几把飞剑,别管是不是本命物,都可以多加磨砺一番,别浪费了那座斩龙台,宁家护着它,谁都不卖,可不是想着拿来当摆设的,陈公子若是这点都想不明白,便要教人失望了。老爷当年就经常念叨,什么时候宁家后人,谁能够靠自己的本事,吃掉整座斩龙台,那才是一件天大好事。”
陈平安说道:“那晚辈就不客气了。”
纳兰夜行摆摆手,“陈公子总这么见外,不好。”
陈平安笑道:“若是纳兰爷爷没有主动开口说,晚辈就屁颠屁颠就跑去磨剑,纳兰爷爷心里边还不得有个小疙瘩?觉得这个年轻人,人嘛,好像勉强还凑合,就是太没点家教礼数了?”
纳兰夜行微微错愕,然后爽朗大笑道:“倒也是。”
陈平安跟着笑了起来,“等纳兰爷爷这句话,很久了。”
纳兰夜行一巴掌拍在青衫年轻人肩膀上,佯怒道:“小样儿,浑身机灵劲儿,好在在小姐这边,还算诚心诚意,不然看我不收拾你,保管你进了门,也住不下。”
陈平安没躲避,肩膀被打得一歪。
剑气长城是一座天然的洞天福地,是修行之人梦寐以求的修道之地,前提当然是经得起这一方天地间,无形剑意的摧残、消磨,资质稍差一些,就会极大影响剑修之外所有练气士的登山进展,静心炼气,洞府一开,剑气与灵气和浊气,一起如同潮水倒灌各大关键窍穴,光是剥离剑气侵扰一事,就要让练气士头疼,吃苦不已。
只可惜哪怕熬得过这一关,依旧无法滞留太久,不再是与修行资质有关,而是剑气长城一向不喜欢浩然天下的练气士,除非有门路,还得有钱,因为那绝对是一笔让任何境界练气士都要肉疼的神仙钱,价格公道,每一境有每一境的价格。正是晏胖子他家老祖宗给出的章程,历史上有过十一次价格变化,无一例外,全是水涨船高,从无降价的可能。
先前,陈平安与白嬷嬷聊了许多姚家往事,以及宁姚小时候的事情。
今天,与剑修前辈纳兰夜行问了很多剑气长城最近两场大战的细节。
陈平安与老人又闲聊了些,便告辞离去。
去之前,问了一个问题,上次为宁姚晏琢他们几人护道的剑仙是何人。老人说巧了,正好是你们宝瓶洲的一位剑修,名叫魏晋。
陈平安对魏晋印象很深刻,当年带着李宝瓶他们去大隋求学,在嫁衣女鬼那边,正是魏晋一剑破开天幕。
那幅剑气如虹的壮观场景,对于当年的草鞋少年而言,心境激荡难平许多年。
尚未甲子岁数的玉璞境剑修,这是一个搁在剑气长城历史上,都算极为年轻的上五境剑修。老人对魏晋印象不错,事实上整座剑气长城,对魏晋观感都好,除了魏晋本身剑道不俗之外,以及胆敢年纪轻轻就放弃浩然天下的大好前途,跑来这边厮杀拼命,关键魏晋还提了一嘴,说自己能够如此之快破境,打破元婴瓶颈,归功于阿良的指点,不然按照他们风雪庙老祖师的说法,需要在元婴境凝滞甲子光阴,只能靠着滴水穿石的水磨工夫,才有望百岁剑仙。其实这句话说得对也不对,天底下修行道路百千种的练气士,就数剑修最耗神仙钱,也数剑修最讲资质。若是神仙台魏晋自己火候不够,底子不济,就算是阿良,也无法硬拽着魏晋跻身玉璞境。
在陈平安返回小宅后。
白炼霜出现在老人身边。
老妪讥讽道:“一棍子下去打不出半个屁的纳兰大剑仙,今儿倒是话多,欺负没人帮着咱们未来姑爷翻老黄历,就没机会知道你以前的那些糗事?”
纳兰夜行笑道:“与你只是聊些有的没的,多是江湖武夫事,与我却是剑气长城的大事也聊,生琐碎碎的小事也说,如此说来,未来姑爷到底与谁更亲近些,便显而易见了。”
老妪嗤笑道:“就你最要脸。”
纳兰夜行无奈道:“咱们能不能就事论事?”
老妪反问道:“你自己也知道半点不要脸?”
纳兰夜行哀叹一声,双手负后,走了走了。
宁姚对待修行,一向专注。
故而接下来两天,她至多就是修行间隙,睁开眼,看看陈平安是不是在斩龙崖凉亭附近,不在,她也没有走下小山,最多就是站起身,散步片刻。
一次过后,两次过后,等到陈平安总算知道出现在不远处,宁姚便视而不见,假装开始修行。
陈平安只好看了会儿,就离开。
这还真不是陈平安不识趣,而是待在宁府修行,发现自己跻身练气士四境后,炼化三十六块道观青砖的速度,本就快了三成,到了剑气长城这边,又有不小的意外之喜,可以远超预期,将那些丝丝缕缕的道意和水运,一一炼化完毕。陈平安好不容易摒弃杂念,能够少想些她,总算可以真正静心修行,在小宅炼物炼气兼备,便有些忘我出神。
不过这次离开后,陈平安没有直接去往小宅,而是找到了白嬷嬷,说有事要与两位前辈商量,需要劳烦二老去趟他那边的宅子。
白炼霜点点头,与陈平安动身,根本没去喊纳兰夜行的意思,不过是到了小宅门口,她一跺脚,喊了句老东西滚出来,纳兰夜行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两人附近。
陈平安带着两位前辈进了那间厢房屋子,为他们倒了两杯茶水。
桌上有那把当年从老龙城符家手上得到的剑仙,那件大有渊源的法袍金醴,以及一块从倒悬山灵芝斋购买而来的玉牌。
陈平安破天荒涨红了脸,犹豫了半天,都不知道如何开口。
纳兰夜行打破沉默,“陈公子,这是聘礼?”
老妪笑得合不拢嘴,伸出一只干枯手掌,遮在鼻下,笑了很久,这才好不容易收敛了笑意,轻声道:“陈公子,哪有自己登门给聘礼的?”
陈平安摆摆手道:“白嬷嬷,纳兰爷爷,我一定会找个媒人,心里边有人选了,这点规矩,我肯定还是懂的。但是我实在不熟悉剑气长城的婚嫁礼仪,我在剑气长城这边又没人可以询问此事,只好喊来两位前辈,帮着谋划一番,我就怕这么送东西,是不是礼送得轻了,或是会不会哪里犯了忌讳,想要先与两位前辈交个底,尽量自己不出错,不让宁府因为我而蒙羞。”
白炼霜和纳兰夜行相视一笑,都没有着急开口说话。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道:“但是这些礼数事,我只能竭尽全力去做到不犯错,尽力做好,周全些,可是跟宁姑娘求亲一事,我陈平安一定会开口的,宁府,两位前辈答应与不答应,都可以直说。姚家,会不会有意见,可以有,我也会听,但是我陈平安自己想要要娶宁姚,这件事,没得商量。不管谁来劝,说此事不成,任你理由再对再好,都不成。”
老妪与纳兰夜行对视一眼,两人依旧没有言语。
陈平安站起身,走到一边,抱拳作揖,弯腰低头,年轻人愧疚道:“我泥瓶巷陈平安,家中长辈都已不在,修行路上敬重长辈,两位都已经先后不在世,还有一位老先生,如今不在浩然天下,晚辈也无法找到。不然的话,我一定会让他们其中一人,陪我一起来到剑气长城,登门拜访宁府、姚家。”
纳兰夜行刚想要开口说话,被老妪瞪了眼,他只得闭嘴。
老妪温声笑道:“陈公子,坐下说话。”
陈平安重新落座,挺直腰杆,规规矩矩坐在老妪桌对面,哪怕故作镇静,依旧略显局促。
老妪指了指桌上剑与法袍,笑道:“陈公子可以说说看这两物的来历吗?”
陈平安赶紧点头,将两物根脚大致阐述一遍。
一直没有说话的纳兰夜行坐在两人之间,喝了口茶水,见惯了风雨的老人,实则心中有些震撼。
一件陈平安自称不知如何提升了半阶品秩的剑仙剑,是那北俱芦洲火龙真人亲自勘验后,认为是一件仙兵了。
一件最早只是法袍品秩的法袍金醴,靠着吃那剑气长城极为陌生的金精铜钱,如今亦是仙兵品秩。
纳兰夜行有些哭笑不得,在剑气长城,即便是陈、董、齐这些大姓门第之间的子女婚嫁,能够拿出一件半仙兵、仙兵作为聘礼或是彩礼,就已经是相当热闹的事情,而且一个比较尴尬的地方,在于这些屈指可数的半仙兵、仙兵,几乎每一次大族嫡传子弟的婚嫁,可能是隔个百年光阴,或是数百年岁月,就要现世一次,颠来倒去,反正就是这家到那家,哪家转手到这家,往往就是在剑气长城十余个家族之间转手,所以剑气长城的数万剑修对于这些,早已见怪不怪,意外不大,以前阿良在这边的时候,还喜欢带头开赌场,领着一大帮吃了撑着没事干的光棍汉,押注婚嫁双方的聘礼、彩礼到底为何物。
“陈平安,你年纪轻轻,就是纯粹武夫,法袍金醴于你
而言,比较鸡肋,将此物当作聘礼,其实很合适。”
纳兰夜行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可你既然答应小姐要当剑仙,为何还要将一把仙兵品秩的剑仙,送出去?怎么,是想着反正送给了小姐,如同左手到右手,总归还是留在自己手上?那我可就要提醒你了,宁府好说话,姚家可未必让你遂了心愿,小心到时候这辈子往后再见到这把剑仙,就只是城头上姚家俊彦出剑了。”
老妪怒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纳兰老狗,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纳兰夜行这一次竟是没有半点退让,冷笑道:“今夜事大,我是宁府老仆,老爷小时候,我就守着老爷和斩龙台,老爷走了,我就护着小姐和斩龙台,说句不要脸的,我就是小姐的半个长辈,所以在这间屋子里谈事情,我怎么就没资格开口了?你白炼霜就算出拳拦阻,我大不了就一边躲一边说,有什么说什么,今天出了屋子之后,我再多说一个字,就算我纳兰夜行为老不尊。”
老妪气得就要出拳。
陈平安赶紧劝架,“白嬷嬷,让纳兰爷爷说,这对晚辈来说,是好事。”
她转头对老人道:“纳兰夜行,接下来你每说一字,就要挨一拳,自己掂量。”
纳兰夜行开始喝茶。
陈平安缓缓说道:“把自己最好的,送给自己心爱之人,我觉得就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比如这法袍金醴,为了提升品秩,代价不小,但我没有犹豫,更不会后悔。宁姚穿在身上,即便将来再有厮杀,我便能够放心许多。我就只是这么想的。至于剑仙,陪伴我多年游历,说没有感情,肯定骗人,一把仙兵,价值高低,说是不清楚,说什么不在乎,更是我自己都不信的欺心言语,可是相较于宁姚在我心中的分量,依旧没法比。关于送不送剑仙,我不是在感情之外,没有那权衡利弊,有的,若是在我手上,能够在下一场大战,更能护住宁姚,我就不送了,我不会为了面子,只是为了证明一个泥瓶巷走出来的泥腿子,也可以拿出这样不输任何豪阀门庭的聘礼,我绝对不会这么做,年幼时,独自一人,活到少年岁月,之后孑然一身,远游多年,我陈平安很清楚,什么时候可以当善财童子,什么事情必须精打细算,什么时候可以感情用事,什么事情必须谨慎小心。”
陈平安笑道:“事事都想过了,能够保证我与宁姚未来相对安稳的前提下,同时可以尽量让自己、也让宁姚脸面有光,就可以安心去做,在这期间,他人言语与眼光,没那么重要。不是年少无知,觉得天地是我我是天地,而是对这个世界的风俗、规矩,都思量过了,还是这般选择,就是问心无愧,此后种种为之付出的代价,再承受起来,劳力而已,不劳心。”
陈平安眼神清澈,言语与心境,愈发沉稳,“若是十年前,我说同样的言语,那是不知天高地厚,是未经人事苦难打熬的少年,才会只觉得喜欢谁,万事不管便是真心喜欢,便是本事。但是十年之后,我修行修心都无耽误,走过三洲之地千万里的山河,再来说此话,是家中再无长辈谆谆教导的陈平安,自己长大了,知道了道理,已经证明了我能够照顾好自己,那就可以尝试着开始去照顾心爱女子。”
陈平安最后微笑道:“白嬷嬷,纳兰爷爷,我自小多虑,喜欢一个人躲起来,权衡利害得失,观察他人人心。唯独在宁姚一事上,我从见到她第一面起,就不会多想,这件事,我也觉得没道理可讲。不然当年一个半死不活的泥瓶巷少年,怎么会那么大的胆子,敢去喜欢好像高在天边的宁姑娘?后来还敢打着送剑的幌子,来倒悬山找宁姚?这一次敢敲开宁府的大门,见到了宁姚不心虚,见到了两位前辈,敢无愧。”
老妪点点头,“话说到这份上,足够了,我这个糟老婆子,不用再唠叨什么了。”
她望向纳兰夜行。
纳兰夜行本想闭嘴,不曾想老妪似乎眼中有话,纳兰夜行这才斟酌一番,说道:“话是不错,但是以后做得如何,我和白炼霜,会盯着,总不能让小姐受委半点屈了。”
陈平安苦笑道:“大事上,两位前辈只管盯得严实些,只是一些个类似宁府散步的寻常小事,还恳请前辈们放过晚辈一马。”
白炼霜指了指身边老者,“主要是某人练剑练废了,成天无事可做。”
纳兰夜行咳嗽一声,提起空杯喝茶,有模有样饮茶一口后,起身道:“就不打搅陈公子修行了。”
老妪突然问道:“容我冒昧问一句,不知道陈公子心中的提亲媒人,是谁?”
陈平安轻声道:“是城头上结茅修行的老大剑仙,但是晚辈心里也没底,不知道老大剑仙愿不愿意。”
纳兰夜行倒抽一口冷气。
好小子,心真大。
那位被阿良取了个老大剑仙绰号的老神仙,好像从剑气长城建成第一天起,就一直待在城头上,雷打不动,便是陈家自家得意子孙的婚嫁大事,或是陈氏剑仙陨落后的丧葬,陈清都从来不曾走下城头,万年以来,就没有破例。历代陈氏子孙,对此也无可奈何。
白炼霜开怀笑道:“若是此事果真能成,说是天大面子都不为过了。”
陈平安无奈道:“晚辈只能说尽量死皮赖脸求着老大剑仙,半点把握都没有的,所以恳请白嬷嬷和纳兰爷爷,莫要因此就有太多期望,免得到时候晚辈里外不是人,就真要没脸皮待在宁府了。”
纳兰夜行笑道:“敢这么想,就比同龄人好出一大截了!”
白炼霜冷笑道:“纳兰老狗总算说了几句人话。”
纳兰夜行笑道:“过奖过奖。”
白炼霜对陈平安笑道:“听听,这是人话吗?所以陈公子以后,到了纳兰夜行这边,不用有任何负担,一个练剑废了的老东西,关于隐匿潜行一事,还是有点芝麻大小的本事,陈公子不妨卖他一个面子,让纳兰夜行教一点仅剩的拿手活计。”
纳兰夜行气笑道:“白炼霜,你就可劲儿糟践一位玉璞境剑修吧,我敢反驳半句,就算纳兰夜行小家子气。”
陈平安觉得这话说得大有学问,以后自己可以学学看。
两位前辈走后。
陈平安送到了小宅门口。
陈平安没有返回院子,就站在门口原地,转头望向某处。
等了半天,这才有人缓缓走出,陈平安走向前去,笑道:“这么巧?我一出门,你就修行完毕,散步到这边了。”
宁姚点头道:“就是这么巧。”
陈平安嗯了一声,“那就一起帮个忙,看看厢房窗纸有没有被小蟊贼撞破。”
宁姚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道:“你在说什么?宁府哪来的蟊贼,眼花了吧?不过真要偷走什么,你得赔的。”
陈平安轻轻握拳,敲了敲心口,笑眯起眼,“好厉害的蟊贼,别的什么都不偷。”
宁姚恼羞瞪眼道:“陈平安!你再这么油腔滑调!”
陈平安轻轻抱住她,悄悄说道:“宁姚就是陈平安心中的所有天地。”
宁姚刚要微微用力挣脱,却发现他已经松开了手,后退一步。
宁姚就更加生气。
陈平安轻声解释道:“你那些朋友,又来了,这次比较过分,故意偷摸过来的。”
宁姚稍稍心静,便瞬间察觉到蛛丝马迹。
宁姚转头,“出来!”
一个蹲在风水石那边的胖子纹丝不动,双手捻符,但是他身后开出一朵花来,是那董画符,叠嶂,陈三秋。
碰了头,宁姚板着脸,陈平安神色自若,一群人去往斩龙台那边,都没登山去凉亭那边坐下。
董画符和叠嶂约好了要在这边切磋剑术。
晏胖子笑眯眯告诉陈平安,说咱们这些人,切磋起来,一个不小心就会血光四溅,千万别害怕啊。
陈平安笑着点头,说自己就算害怕,也会假装不害怕。
晏胖子嘿嘿而笑。
宁姚看着那个嘴上谎话连篇却瞧着一本正经的陈平安,只是当陈平安转头看她,宁姚便收回了视线。
陈三秋到了那边,懒得去看董黑炭跟叠嶂的比试,已经蹑手蹑脚去了斩龙台的小山山脚,一手一把经文和云纹,开始悄悄磨剑。总不能白跑一趟,不然以为他们每次登门宁府,各自背剑佩剑,图啥?难不成是跟剑仙纳兰老前辈耀武扬威啊?退一步说,他陈三秋就算与晏胖子联手,可谓一攻一守,攻守兼备,当年还被阿良亲口赞誉为“一对璧人儿”,不还是会输给宁姚?
陈三秋一边磨砺剑锋,一边哀怨道:“你们俩活计,就不能多吃点啊?客气个啥?”
演武场上,双方对峙,宁姚便挥手开启一座山水阵法,此地曾是两位剑仙道侣的练剑之地,所以就算董黑炭和叠嶂打破天去,都不会泄露半点剑气到演武场外。
陈平安看了几眼董画符与叠嶂的切磋,双方佩剑分别是红妆、镇嶽,只说样式大小,天壤之别,各自一把本命飞剑,路数也截然不同,董画符的飞剑,求快,叠嶂的飞剑,求稳。董画符手持红妆,独臂女子“拎着”那把巨大的镇嶽,每次剑尖摩擦或是劈砍演武场地面,都会溅起一阵绚烂火星,反观董画符,出剑无声无息,力求涟漪最小。
陈平安问了晏琢一个问题,双方出了几分力,晏胖子说七八分吧,不然这会儿叠嶂肯定已经见血了,不过叠嶂最不怕这个,她好这一口,往往是董黑炭占尽小便宜,然后只需要被叠嶂镇嶽往身上轻轻一排,只需要一次,董黑炭就得趴在地上呕血,一下子就都还回去了。
陈平安心里大致有数后,尤其是看到了叠嶂持剑手臂,被董画符本命飞剑洞穿后,叠嶂当时流露出来的一丝气机变化,陈平安便不再多看双方演武练剑,来到了陈三秋身边蹲着。
若是假设自己与两人对峙,捉对厮杀,分生死也好,分胜负也罢,便都有了应对之法。
那么再看下去,就没有了太多意义,总不能真要在那个晏胖子眼前,假装自己脸色微白、嘴唇颤抖、神色慌张,还得假装自己假装不知对方看破不说破,换成别人,陈平安倒是完全不介意,可是如今身在宁府,这些人又都是宁姚最要好的朋友,一同并肩作战多次大战,说是生死与共都不为过,那么自己就要讲一讲落魄山的祖师堂风气了,以诚待人。
陈三秋依旧在那边磨一次经书剑,再以云纹剑抹一下斩龙台,动作十分娴熟。
陈三秋转头笑问道:“陈公子,别介意啊。”
陈平安双手笼袖,蹲在一旁,仔细凝视着两把剑的剑锋与斩龙台的细微磨砺,微笑道:“我不介意,若是陈公子不介意,我还可以帮着磨剑。”
陈三秋摇头道:“这可不行,阿良说过,若说本命飞剑是剑修的命-根子,佩剑就是剑修的小媳妇,万万不可转交他人之手。”
陈平安笑着点头,就是看着那两把剑缓缓啃食斩龙台,如那蚍蜉搬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晏胖子嘀咕道:“两个陈公子,听他俩说话,我怎么渗得慌。”
宁姚不动声色。
晏胖子问道:“宁姚,这个家伙到底是什么境界,不会真是下五境修士吧,那么武道是几境?真有那金身境了?我虽然是不太看得起纯粹武夫,可晏家这些年多少跟倒悬山有些关系,跟远游境、山巅境武夫也都打过交道,知道能够走到炼神三境这个高度的习武之人,都不简单,何况陈平安如今还这么年轻,我真是手痒心动啊。宁姚,不然你就答应我与他过过手?”
这就是晏胖子的小心思了,他是剑修,也有货真价实的天才头衔,只可惜在宁姚这边无需多说,可在董画符三人这边,只说切磋剑术一事,在场面上,反正从来没讨到半点好,如今好不容易逮住一个尚未远游境的纯粹武夫,宁府演武场分大小两片,眼前这处,远一些的那片,则是出了名的占地广袤,是享誉剑气长城的一处“芥子天地”,看着不大,跻身其中,就晓得其中玄妙了,他晏琢真要与那陈平安过过手,当然要去那片小天地,届时我晏琢切磋我的剑术,你切磋你的拳法,我在天上飞,你在地上跑,多带劲。
宁姚说道:“要切磋,你自己去问他,答应了,我不拦着,不答应,你求我没用。”
晏胖子转了转眼珠子,“白嬷嬷是咱们这边唯一的武学宗师,若是白嬷嬷不欺负他陈平安,有意将境界压制在金身境,这陈平安扛得住白嬷嬷几拳?三五拳,还是十拳?”
宁姚嘴角翘起,速速压下,一闪而逝,不易察觉,说道:“白嬷嬷教过一场拳,很快就结束了。我当时没在场,只是听纳兰爷爷事后说起过,我也没多问,反正白嬷嬷就在演武场上教的拳,双方三两拳脚的,就不打了。”
晏胖子开始搓手,“好家伙,竟然能够与白嬷嬷往来三两拳,哪怕是金身境切磋,也算陈平安厉害,真是厉害,我一定要讨教讨教。”
宁姚点头道:“我还是那句话,只要陈平安答应,随便你们怎么切磋。”
晏胖子小心翼翼问道:“一不小心我没个轻重,比如飞剑擦伤了陈公子的手啊脚啊,咋办?你不会帮着陈平安教训我吧?但是我可以一百个一千个保证,绝对不会朝着陈平安的脸出剑,不然就算我输!”
宁姚不再说话。
由着晏琢自己在那边作死。
在董画符和叠嶂各自出剑有纰漏之时,宁姚便会直白无误,为他们一一指出。
对阵双方,便各自记住。
其实这拨同龄人刚认识那会儿,宁姚也是如此点拨别人剑术,但晏胖子这些人,总觉得宁姚说得好没道理,甚至会觉得是错上加错。
是后来阿良道破天机,说宁姚眼光所及处,你们目前的修为境界与剑道心境,根本无法理解,等再过几年,境界上去了,才会明白。
事实证明,阿良的说法,是对的。
私底下,宁姚不在的时候,陈三秋便说过,这辈子最大愿望是当个酒肆掌柜的自己,之所以如此勤勉练剑,就是为了他一定不能被宁姚拉开两个境界的差距。
剑修对峙,往往不会耗费太多光阴,尤其是只分胜负的情况,会更加眨眼功夫,如果不是董画符和叠嶂在刻意切磋,其实根本不需要半炷香功夫。
黑炭青年和独臂女子各自收拢本命飞剑之后,宁姚走入演武场,来到两人身边,开始说些更小的瑕疵。
两人竖耳聆听,并不觉得被一个朋友指点剑术,有什么丢人现眼,不然整座剑气长城的同龄人,他们被所有长辈寄予厚望的这一代剑修,都得在宁姚面前感到自惭形秽,因为老大剑仙曾经笑言,剑气长城这边的孩子,分两种剑修,宁姚,与宁姚之外的所有剑修,不服气的话,就心里憋着,反正打也打不过宁丫头。
不过老大剑仙在宁姚这边,也说过一句类似话语,却不是关于剑修,而是关于浩然天下的武夫。
天下武夫,年轻一辈,差不多也是如此光景,只分两种。
宁姚当时不以为然,直接说陈爷爷你这话说得不对,但是现在她无法证明,可总有一天,有人可以为她
证明。
老人当时似乎就在等小姑娘这句话,既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只说他陈清都会拭目以待,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只是宁姚当时便有些难得的后悔,她本来就是随口说说的,老大剑仙怎么就当真了呢?
所以宁姚完全没打算将这件事说给陈平安听,真不能说,不然他又要当真。
就他那脾气,她自己当年在骊珠洞天,与他随口胡说的练拳走桩,先练个一百万拳再说其他,结果如何,上次在倒悬山重逢,他竟然就说他只差几万拳,便有一百万拳了。
宁姚当时差点没忍住一拳打过去,狠狠敲一敲那颗榆木脑袋,你陈平安是不是傻啊?都听不出那是一句敷衍你的玩笑话吗?有些时候,我宁姚没话找话,都不成了?
晏胖子蹲在陈平安身边,小声说道:“这位陈公子,我也自创了一套拳法,不如先瞧几眼,再看要不要指点一二?”
陈平安笑道:“没问题啊。”
晏琢便立即蹦跳起身,吭哧吭哧,呼呼喝喝,打了一套让陈三秋只觉得不堪入目的拳法。
陈三秋是如此,董画符和叠嶂也都看了一眼就觉得恶心,绝对不乐意再多看一眼,都怕自己瞎了眼。
不曾想那个青衫年轻人,从头到尾看完了晏胖子那一通疯魔拳法,面带微笑,觉得与自己开山大弟子的疯魔剑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晏琢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姿势,大声笑道:“陈公子,这拳法如何?”
陈平安点头微笑道:“很有气势,气势上,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遇敌己先不败,正是武夫宗旨之一。”
陈三秋磨剑的手一抖,感觉早年那种熟悉的古怪感觉,又来了。
陈三秋就奇了怪了,难不成这个陈平安的武学,是那阿良教的?可阿良那家伙剑道剑术都高,乱七八糟的仙家术法,其实也懂得极多,唯独不曾说过自己是什么懂拳的纯粹武夫,至多就说自己是一位江湖剑客而已。
晏琢笑道:“既然如此,那陈公子就不吝赐教?”
陈平安视线偏移,望向宁姚。
宁姚故意视而不见。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还是算了吧。”
晏琢收敛笑意,不再有那玩笑心性,缓缓说道:“陈平安,只要你还要出门,跨出宁府门槛,那你就难逃一两场架,三天过去,别说是那个不是个玩意儿的齐狩,就连庞元济和高野侯,两个比齐狩更难缠的家伙,都盯上你了,未必有坏心,但是最少他们两个都对你很好奇。”
陈平安哦了一声。
剑气长城年轻一辈,单独除开宁姚不说,其实按照白嬷嬷和纳兰爷爷的说法,先天剑胚和剑道天才,大致可以分三种,庞元济,齐狩和高野侯,三人最为出类拔萃,被誉为大剑仙资质,虽说有此资质,绝对不意味着将来一定可以走到那个高度,但是不谈未来大道高远,只说当下,这三人的境界与修为,都是毋庸置疑的令人惊艳,其中高野侯与叠嶂一般出身,都是生长在陋巷,然后有了自己的际遇,很快就脱颖而出,一鸣惊人,如今高野侯已经是某个顶尖家族的乘龙快婿。
齐狩是齐家子弟。
而那个庞元济,更是挑不出半点瑕疵的年轻“完人”,出身中等门户,但是诞生之初,就是惹来一番气象的头等先天剑胚,小小年纪,就跟随那位脾气古怪的隐官大人一起修行,算是隐官大人的半个弟子,庞元济与坐镇剑气长城的三教圣人,也都熟悉,经常向三位圣人问道求学。
所以如果说,齐狩是与宁姚最门当户对的一个年轻人,那么庞元济就是只凭自身,就可以让许多老人觉得他,是最配得上宁姚的那个晚辈。
在三人之后,才是董画符这拨人。
董画符叠嶂他们之后,是第三拨,可不是他们暂时“垫底”,便会让人不以为然,事实上,这些人即便在北俱芦洲,那也是被宗字头仙家抢破头的先天剑胚。
但是在剑气长城,天才这个说法,不太值钱,只有活得久的天才,才可以算天才。
晏琢继续说道:“如果连我都打不过,那你出门后,至多就是过了一关便停步。”
晏琢死死顶住那个青衫年轻人,“我与你没关没系的,何况对你陈平安,还真没有半点不好的印象,但我晏琢,与宁姚是朋友,不希望宁姚挑中的男人,一出门就给人三两下撂倒,一旦沦落至此,兴许宁姚不在意,你也确实没有什么错,但是我,董黑炭,叠嶂,三秋,以后都没脸出门喝酒。”
晏琢最后说道:“你先前说欠了我们十年的道谢,感谢我们与宁姚并肩作战多年,我不知道叠嶂他们怎么想的,反正我晏琢还没答应收下,只要你打趴下我,我就收下,就算被你打得血肉模糊,一身肥肉少了几斤都无妨,我更开心!这么讲,会不会让你陈平安心里不舒服?”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不舒服,半点都没有。”
晏琢怒道:“那杵在那边作甚,来!外边的人,可都等着你接下来的这趟出门!”
陈平安还是摇头,“我们这场架,不着急,我先出门,回来之后,只要你晏琢愿意,别说一场,三场都行。”
晏琢差点就要破口大骂,只是一想到宁姚还在不远处,便涨红了脖子,“你这家伙怎么不听劝,我都说了,跟我先打一场,然后不分胜负,各自受伤……”
一瞬间。
晏琢瞳孔剧烈收缩。
一袭青衫极其突兀地站在他身边,依旧双手笼袖,神色淡然道:“我干嘛要假装自己受伤?为了躲着打架?我一路走到剑气长城,架又没少打,不差这出门三场。”
晏琢小声说道:“陈平安,你咋个就突然走到我身边的?纯粹武夫,有这么快的身形吗?不然咱们重新拉开距离,再来切磋切磋?我这不是刚才在气头上了,根本没注意,不算不算,重新来过。”
陈平安笑着从袖中捻出一张符箓,“是方寸符,可以帮着纯粹武夫缩地成寸。”
晏琢恍然大悟。
陈平安收起符箓。
晏琢后知后觉,蓦然气笑道:“你这张符箓又没用?!陈平安,你糊弄傻子啊?”
陈平安双手藏在袖中,抬了抬胳膊,笑道:“两只手啊。”
说到这里,陈平安收起笑意,望向远处的独臂女子,歉意道:“没有冒犯叠嶂姑娘的意思。”
叠嶂笑着摇头,“我不是那个肚子极大、肚量极小的晏胖子,陈公子往后言语,无需多在乎我断臂一事,小事,哪怕拿这个开玩笑,都没半点关系。宁姐姐便笑话过我,说以后与心仪男子有情人终成眷属,若是情难自禁,相互拥抱,岂不是尴尬,我还专门考虑过这个难题,到底该如何伸出独臂,以什么姿势来着。”
宁姚伸手捏住叠嶂的脸颊,“瞎说什么!”
董画符站在一旁,唉,原来宁姐姐也会聊这些,大开眼界了。
宁姚看向陈平安,后者笑着点头,宁姚这才说道:“走,去叠嶂铺子附近,找个地方喝酒。”
众人一起出门的时候,宁姚还在教训口无遮拦的叠嶂,用眼神就够了。
叠嶂一路上笑着赔罪道歉,也没什么诚意就是了。
董画符吊在尾巴上,习惯了。
陈平安被陈三秋和晏琢一左一右两门神护着,晏琢小声说道:“陈平安,就你这神出鬼没的身法,加上你是在那浩然天下屈指可数、响当当的武学大宗师,前边两场架,运气好,说不定可以撑过去,第三场输了的话,我这人最仗义,亲自背你回这边!”
陈三秋微笑道:“别信晏胖子的鬼话,出了门后,这种年轻人之间的意气之争,尤其是你这远道而来的外乡人,与咱们这类剑修捉对较量,一来按照规矩,绝对不会伤及你的修行根本,再者只是分出胜负,剑修出剑,都有分寸,不一定会让你满身血的。”
结果陈平安说了一句让两人摸不着头脑的言语,“这么一来,反而是麻烦事”。
走出宁府大门后,虽然外边人头攒动,三三两两扎堆的年轻剑修,却没有一人出头言语。
一直等到一行人即将走到叠嶂铺子那边,一条长街上,街上几乎没有了行人,街两边酒肆林立,有了更多早早提前赶来喝酒看热闹的,各自喝酒,人人却很沉默,笑容玩味。
有一位年轻人已经站在了大街上,众目睽睽之下,腰佩长剑,缓缓前行。
宁姚瞥了眼便不再看,继续与叠嶂聊着天。
晏琢轻声提醒道:“是位龙门境剑修,名叫任毅,此人的本命飞剑名为……”
陈平安却笑道:“知道对方境界和名字就够了,不然胜之不武。”
陈三秋嗤笑道:“这任毅,不愧是齐狩身边的头号狗腿子,做什么都喜欢往前冲。”
任毅停步在五十步外,“陈平安,愿不愿意与我切磋一下?”
陈平安独自一人向前走出几步,嘴上却说道:“如果我说不愿意,你还怎么接话?”
任毅一手按住剑柄,笑道:“不愿意,那就是不敢,我就不用接话,也不用出剑。”
刹那之间,诸多观战之人只见一袭青衫快若惊虹,掠至,直到这一刻,街道地面才传来一阵沉闷震动。
境界低一些的下五境少年剑修,都开始大大咧咧骂娘,因为桌上酒杯酒碗都弹了一下,溅出不少酒水。
中五境剑修,大多以自身剑气打消了那份动静,依旧聚精会神,盯着那处战场。
至于偷偷夹杂其中的一些上五境剑仙,则又往往不介意酒桌上那些杯碗的磕碰。
那任毅惊骇发现身边站着那青衫年轻人,一手负后,一手握住他拔剑的手臂,竟是再也无法拔剑出鞘,不但如此,那人还笑道:“不用出剑,与无法出剑,是两回事。”
陈平安身形一闪而逝,如青烟飘渺不定,躲过了一把风驰电掣的飞剑,只是当任毅再次拔剑,持剑手臂就又给身后那人握住,依旧无法拔剑出鞘。
三番两次之后,任毅便要干脆改变策略,御风升空,以便与地面上的那位纯粹武夫,拉开距离,凭此肆意出剑。
只是那把以迅猛著称的本命飞剑,不论如何轨迹难测,角度刁钻,都无法占碰到那人的一片衣角。
当任毅双脚刚刚离地,就被那人轻轻一掌压住肩头,双脚给硬生生拍回地面,“剑修杀敌,不是近身更无敌吗?”
任毅心境依旧如常,正要“分心”驾驭两边酒肆的筷子,暂借为自己飞剑,以量取胜,到时候看这家伙如何躲避。
任毅开始放弃以飞剑伤敌的初衷,只以飞剑环绕四周,开始后退倒掠出去。
但是任毅心知肚明,自己不过是做些拖延战况片刻的举动,尽量让自己输得不至于颜面无光,不然给人印象就是毫无还手之力。对方真要出拳伤人,轻而易举。但是,真要细想,如此辱人更甚!
大概是那个青衫外乡人也觉得如此,所以出现在任毅身侧,双指捻住那把飞剑,伸手一推后者脑袋,将其瞬间推入街边一座酒肆。
力道巧妙,任毅没有撞倒临近街面的酒桌,踉跄过后,很快停下身形,陈平安轻轻抛还那把飞剑。
任毅羞愤难当,直接御风离开大街。
这个时候,从一座酒肆站起一位玉树临风的白衣公子哥,并无佩剑,他走到街上,“一介武夫,也敢侮辱我们剑修?怎么,赢过一场,就要看不起剑气长城?”
言语之间,白衣公子哥四周,悬停了密密麻麻的飞剑,不但如此,他身后整条街道,都犹如沙场武卒结阵在后。
本命飞剑肯定只有一把,但是想要找出那一把真正飞剑,极不容易。
最棘手的地方,在于此人飞剑可以随时替换,真假不定,甚至可以说,把把飞剑都是本命剑。
晏琢想要故意与陈三秋“闲聊”,说出此人飞剑的麻烦所在,但是宁姚已经转头,示意晏胖子不用开口。
晏琢只得作罢。
陈平安目视前方,飞剑如一股洪水倾泄而来。
陈平安横移到酒肆之中,微笑说着借道借道,对方便分出一股股好像沙场斥候的剑阵,十数把呼啸转弯,纷纷掠入大小酒肆,阻拦那人去路,只见那人时而低头,时而侧身,走到街上,又走入酒肆,就这么离着那人越来越近,惹来笑骂声一大片,依稀还夹杂有一些不太合时宜的喝彩声,稀稀疏疏,格外刺耳。
若是在那剑气长城以南的战场之上,本该如此,就该如此。
多少剑仙,临死一击,故意将自己身陷妖族大军重围?
多少剑修,战阵厮杀当中,要故意拣选皮糙肉厚却转动不灵的魁梧妖族作为护盾,抵御那些铺天盖地的劈砍,为自己稍稍赢得片刻喘息机会。
陈平安骤然之间,一次走到大街之上后,不再“闲庭信步”,开始撒腿狂奔。
那名身为金丹剑修的白衣公子哥,皱了皱眉头,没有选择让对方近身,双指掐诀,微微一笑。
那一袭青衫出拳过后,不过是打碎了原地的残影,剑修真身却凝聚在大街后方一处剑阵当中,身形飘摇,十分潇洒。
引来许多观战小姑娘和年轻女子的神采奕奕,她们当然都希望此人能够大获全胜。
只是那一袭青衫随后,好像开始真正提起劲来,身形飘忽不定,已经让所有金丹境界之下剑修,都根本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一位身穿麻衣的年轻人轻声道:“飞剑还是不够快,输了。”
同桌酒客,是位瞎了一只眼的大髯汉子,点点头,举碗饮酒。
片刻之后。
白衣公子哥已经数次涣散、又凝聚身形,但是双方间距,不知不觉越来越靠拢接近。
最终被那一袭青衫一掌按住面门,却不是推远出去,而是直接往下一按,整个人背靠街道,砸出一个大坑来。
陈平安没有看那一身气机凝滞的年轻剑修,轻声说道:“了不起的,是这座剑气长城,不是你或者谁,请务必记住这件事。”
陈平安环顾四周,“记不住?换人再来。”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然后轻轻卷起,边走边笑道:“一定要来一个飞剑足够快的,数量多,真没有用。”
大街之上,寂静无声。
陈平安停下脚步,眯眼道:“听说有人叫齐狩,惦念我家宁姚的斩龙台很久了,我就很希望你的飞剑足够快。”
宁姚刚要开口。
陈平安好似心有灵犀,没有转头,抬起一只手,轻轻挥了挥。
宁姚便不说话了。
这一幕过后,那个身穿麻衣的年轻人忍不住笑道:“别说是齐狩,连我都要忍不住出手了。”
不料街上那个青衫外乡人,就已经笑着望向他,说道:“庞元济,我觉得你可以出手。”
酒肆内的年轻人一本正经道:“我怕打死你。”
陈平安回答道:“我求你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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