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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滚烟尘尽处,数名披坚执锐的甲士簇拥着一名铁甲将领,徐步走来。
牵马等候的高一功扭头对杨彦昌笑道:“瞧不出来,御寨的兵马现如今气象不凡呐。光看那几件精甲,就不逊你我了。”
杨彦昌脸色阴郁,淡淡道:“有我大顺罩着,这群家伙狐假虎威近几年赚了个盆满钵满,外表当然光鲜亮丽,可真论手段,恐怕还不值一哂。”他情绪低落,很显然尚未从两日前的惨败中释怀。
那铁甲将领近前,躬身行礼,高一功见他脸上缠着白布,便道:“没有猜错的话,阁下是御寨的薛领哨。”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在下薛抄。”
御寨借顺军之势,早已一统远近周遭各山头堡寨,大掌盘子李际遇以下,分三个领哨管辖兵马,其中最有名的便是薛抄。这不仅因为他是御寨中公认最能打的将领,更因为他那张让人看一眼就终生难忘的容貌。高一功长期驻扎汝州,毗邻登封县,平日里没少与负责替顺军维持地方治安的御寨兵马打交道,虽从未与薛抄照面过,但亦久闻其名。
高一功极目眺望,远方平野与天空相交的边际,隐约可见无数黑点攒动,于是问道:“贵寨此次派来多少兵马?”
薛抄回道:“薛某带来的有四千,皆为我寨中精锐。此外,周如立、姬之英两位领哨分带三千人,穿插汝州城前后,维持秩序,作为后备。算起来,李大掌盘子为了这次抵御赵贼进袭,全力以赴,调动兵马过万。”
“四千人......”高一功稍稍沉吟。叶县野战失利后,他与杨彦昌退回汝州境内,随后分别进驻了相近南阳府的郏县与宝丰县,高一功在郏县有本部七千人,杨彦昌在宝丰县则有残兵五千人。汝州境内郏县、宝丰县与鲁山县构成一条直线,如墙屏障在南阳府与汝州之间,如今鲁山县缺兵镇守,薛抄这支兵马来得正好。
三人上马,并驾齐驱,边走边聊。
“李大掌盘子得闻赵贼猖狂,特令我等助战。”薛抄说道,“不知叶县赵贼多少?”
“六七千。”高一功轻咳一声。
“啊?只有......”薛抄一愣,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杨彦昌沉着脸道:“昨日听汝宁府方面报称,赵贼走狗黄得功亦开始率军攻击我军州县,可见赵贼图谋我军实是处心积虑已久。赵贼卑鄙无耻,悍然偷袭我军,抢了裕州、叶县,不过一时得势罢了,而今我等在汝州聚起兵马复达两万,正可反攻报仇。”
薛抄点头道:“正有此意。我御寨奉大顺为主,荣辱与共。圣上正当横扫北方、攻打北京的紧要时刻,怎能容忍赵贼在后方上蹿下跳?”
杨彦昌道:“赵贼奸滑异常,畏我大顺野战主力,只敢干些背后捅刀子没廉耻的事。圣上起兵以来,上合天意下顺民心,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若不能及时驱逐赵贼,有损我大顺威名!”声正色严,态度坚决。
其实出城接应薛抄前,杨彦昌和高一功曾有过一场争论。
裕州、叶县既失,南召县、舞阳县无兵守御,赵营亦唾手可得,可以说顺军在南阳府内已无立锥之地。身为南阳府的主帅,只有尽快收复失地,才能免于重大失职的问罪。好不容易得到出头机会的杨彦昌本指望经过河南战事建立威望,岂料事与愿违,自然老大不甘心。郏县、宝丰县等地顺军整顿之后尚有一万二千人可用,杨彦昌当即就提议回攻叶县,但被高一功拒绝了。
高一功的想法不同,他没有杨彦昌的私心,出发点全在大局。赵营在河南的行动很明显采取了两路并进的策略,西路攻南阳府、东路攻汝宁府。叶县一败,牵扯甚大,地处河南中心的汝州已经不仅仅是南阳府、更成为了汝宁府的后盾,要是汝宁府形势不利,汝州的兵力又被拖在叶县寸步难移,将直接影响到顺军在河南全省的攻防态势。另外,汝州控扼着通向河南北部及陕西的通道,一旦失守,后果不堪设想。
因此,虽说顺军在汝州依然有一万二千兵马可用,实则捉襟见肘,无法同时应付多项职责。杨彦昌固然在河南诸将中位次最高,但叶县一败实力大损,说话底气也弱了不少,更兼高一功是李自成的小舅子,背景深厚,几句话无法说动高一功,只好忍住不快做出让步。只是当下御寨增援,薛抄的四千人抵达前线,周如立、姬之英等军则防范着背后的通道,高一功的担心似乎不复存在了,他便又动起了心思。当然,他不好拿为自己赎罪的理由倡议进攻,只能借用“有损我大顺威名”来暗示高一功。
高一功知他意思,抿嘴不语。
杨彦昌继续撺掇薛抄道:“薛领哨,听闻赵贼方面除了黄得功攻打汝宁府北部,另有侯大贵率军急行北上,意欲增援郭如克,目前已到南阳府,想至多两日便能与郭如克相会叶县。侯大贵是赵贼手下头号大将,统带的更是湖广百战精兵,假若投入前线,恐怕届时我军面对的敌人势大难遏。”
薛抄应和道:“杨将军说得有理,不能让赵贼十指捏成拳,最好分别击破。”
高一功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好生热闹,忍不住道:“河南战事难以速决,当前最妥帖的还需等陕西泽侯带兵出关支援才是。”杨彦昌当时提议被他否决,满脸不悦问他打算怎么做,他说将派人去陕西请田见秀分兵支援,这时候的想法仍然没变。
杨彦昌想好了反驳理由,立马怼他道:“陕西汉中尚有赵当世贼子亲自坐镇,蠢蠢欲动,泽侯是否真有余力顾及河南还两说。且汝宁府战事已开,若使赵贼长期占据叶县威胁汝宁府北部我军的心腹,亦是不利。”
薛抄先沉吟道:“是啊,赵贼剽悍,汝宁府任将军、刘掌盘子、沈掌盘子分散远隔,各自为战,未必能占得上风。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让赵贼几路兵马会聚齐全倾力来攻,届时我军再想守住汝州,怕是......怕是......”说到这里,佯装一惊,“难道高将军不愿意去打叶县?”
高一功摇头道:“不是不愿意,只是战机未至。”又道,“赵贼火器锐利,擅长攻坚守坚,而我军却短于攻坚,我军去攻叶县县城,讨不到便宜。”
“那之前野战......”薛抄故意说道,同时看了杨彦昌一眼。
杨彦昌老脸顿红,高一功叹道:“此前叶县野战,我军本有取胜机会,但赵贼狡猾钻了空子,我军为避免伤亡太大从而退兵。要真死磕下去,谁胜谁负还很难讲。”话里行间,到底还是给杨彦昌留了面子。
然而杨彦昌正是敏感时刻,听他这么说,非但没觉得好过,反而感觉受到了暗讽,火气蹭蹭上头,嚷道:“那时候若坚持住,就不会是今日景象了!跌个跟头长次记性,现今就是一雪前耻的时候,不去叶县试试,说再多不过空口白话!”
高一功没想到杨彦昌以怨报德,居然顺坡下来反咬一口,倒有把野战失败的责任推到自己头上的意思,他年轻气盛,亦非逆来顺受的主儿,呛回去道:“哦?不是杨将军说,我倒还没想透那日转胜为败的原委。不就是打叶县嘛,杨将军既然执意要,打就打!只要杨将军带头,我后脚就跟上!”说完,一勒缰绳,瞪着杨彦昌。
杨彦昌攻叶县之心虽然迫切,可也没到昏头的境地。他手里头满打满算只有五千人,还比不上对面的郭如克,当先锋攻城,凶多吉少。是故听高一功说完,低头沉默。
薛抄看看两人,暗自哂笑,面儿上赶忙和稀泥道:“二位这是做什么,咱们为大顺做事合力杀敌,进退与共,不可意气用事。”
高一功冷冷道:“不知是谁意气用事。”
薛抄又安抚了杨彦昌几句,转而道:“高将军说的有道理,杨将军说的也有道理。局势瞬息万变,我军绝不能坐以待毙。”
“看来薛领哨也是想去死磕县城了。”高一功目视远方道,“我不阻拦。”
薛抄笑道:“高将军误会了,这天底下有谁会自己往火坑里跳?”接着道,“正如高将军所说,攻城是下下策。但杨将军说了,野战我军赢面不小。故而以我之见,与其坐等郭、侯二贼合而为一,不如我军先出手,把郭如克军歼灭于野,再从容对付侯大贵军。”
高一功紧皱眉头道:“把郭如克军歼灭于野?太一厢情愿了。咱们知道赵贼兵马的长短,赵贼自己又如何不清楚?岂会放弃城垣不要,乖乖出来野战?”
薛抄道:“郭如克一日连胜三仗,气焰已极。古人云‘骄兵必败’,略施小计,未尝不能将他钓上钩。
杨彦昌哼哼着插一句道:“姓郭的十分猖狂,听说还让人编了什么‘楚北有一虎,破敌拔城三通鼓’这类狗屁倒灶的话给自己歌功颂德,全然不把我军放在眼里。”
高一功问薛抄道:“你说略施小计,怎么施?”
薛抄道:“郭如克志得意满,一定时刻跃跃欲试,之所以滞留叶县,无非看到二位退保城池,难以遽下,是以按耐躁动等待后续兵马会合。可要是我军放弃郏县、宝丰县、鲁山县等地,继续后撤,郭如克会怎么做?”
杨彦昌拍手道:“妙啊,要我是郭如克,肥肉近在咫尺,一伸手就够到了,哪能坐视不理?否则那些歌功颂德的话就都成了笑话!”
“不错。”薛抄缠在脸上的白布边角在微风中轻晃,他的双目从缝隙中透出,似乎蕴藏着难以捉摸的幽光。
高一功呼着气道:“郏县至鲁山县一线是汝州的门户,没了它们,汝州如失半壁。三个县,说不要就不要?”
薛抄嘿嘿一笑道:“当然不是,刚说了,要把蠢蠢欲动的郭如克钓上钩,必然需要足够肥的饵。这个饵,就是郏县等地。”
杨彦昌接过他的话,往下说道:“我军退却,郭如克按耐不住,十有八九会带兵收取三县。我军即可趁此时布阵迎击,与之野战。”说着声音一提,目光炯炯正对高一功,“这场仗没得说,我杨彦昌愿为前驱!”
薛抄说道:“若郭如克的确谨慎小心不上钩,我军亦无损失,徐图后计可也。”
杨彦昌见高一功仍然犹豫,脸涨得通红,大声道:“我军一万六是郭如克六七千人的两倍多,又有前次吃的大亏为前鉴,这场仗说什么也不能输!”
高一功沉思良久,望着杨、薛二人投来的殷切目光,轻叹一声道:“也罢,就再打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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