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婉柔哭过许久之后,转过头望向陆凌萧,虽是满脸泪痕,那眼神却极为冷锐,如同寒光透骨的刀子,割向陆凌萧的心口。
陆凌萧从未感受过夏婉柔这般绝情冷漠,怔了怔,慢慢的走到她身边。
“你为什么杀了他,不肯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夏婉柔歇斯底里的叫道。
陆凌萧却是缄默不言,立在原处,低眉垂首。
“你说啊,为什么杀了我唯一的亲人?”夏婉柔起身,摇晃着陆凌萧心力交瘁的身子。
“因为他该死!”陆凌萧回答得干净利落。
夏婉柔恼羞成怒,兄长都已经身亡,他竟然当着死者遗体说出这样的话。一时气急,从腰间拔出匕首,刺向陆凌萧胸膛。
那匕首是方彤送给夏婉柔的,由玄铁锻造,原本与陆凌萧的玄铁宝剑相得益彰,寓为天作之合,成双成对,不想今日却成为伤害陆凌萧的利器。
那匕首有大半截插进了陆凌萧胸膛,鲜血顺着漆黑的刀口往下滴,像是雨后屋檐边上滴落的积水。陆凌萧一袭月白色的袍子,伤口周围被鲜血染红,波及的范围愈来愈大。
夏婉柔惊吓不止,连忙拔出匕首,双手犹在颤抖,暗道:“我都做了些什么,我不是有意的,绝对不是!”
陆凌萧却是不动如山,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凝视着夏婉柔。只要能消除她对自己的怨恨,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
苏寒灵、朱友文等人甚为惊骇,急忙跑过来查看陆凌萧伤势。苏寒灵指着夏婉柔喝道:“你这蛇蝎心肠的女人,好不讲理,陆大哥锄奸去恶,何罪之有?”
陆凌萧嘴唇发白,形态虚弱,轻声道:“灵儿,别怪……婉柔,她现在……心里也不好受……”
灵儿?夏婉柔气上心头,恶狠狠的看了陆凌萧一眼。他叫苏寒灵这般亲热,苏寒灵又这般护着他,两人想必是情深意笃。
朱友文一面命人去请郎中,一面将陆凌萧扶进琴侠府休息,并在其伤口撒上伤痛药,用纱布包扎好。
陆凌萧虽是受了伤,却是一宿未眠。师父大仇得报,却与婉柔产生芥蒂,实在是得不偿失。自己并非圣人,做不到一笑泯恩仇,如果重来一次,该是怎样择取?
一夜过后,府里寂静如初,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天刚拂晓,虚掩的房门“吱吖”一声,朱友文推门而入,和苏寒灵一起走了过来。
“婉柔呢?”陆凌萧忍着痛,坐起身。
“陆大哥,你先别乱动。”苏寒灵放下手里的汤药,赶紧过来扶将一把。
“婉柔她人呢?”陆凌萧再次问道。
朱友文答道:“她已经走了。”
“去哪里了?”陆凌萧追问。
“她将夏云涛埋葬后,就离开了汴州。”
陆凌萧心头一震,身子像是被掏空,瘫靠在后边的床头,眼神空洞,目光呆滞,面如灰土。
苏寒灵凝于陆凌萧虚弱的面庞,哽咽道:“陆大哥,你不要难过了好不好?灵儿,灵儿会永远陪着你……”
片刻过后,陆凌萧像是醒转过来,掀起棉被,扶着床边,欲穿鞋起身。
“凌萧,你这是做什么?你想去把夏姑娘寻回来?”朱友文扶住陆凌萧肩头问道。
陆凌萧像是没听见,自言自语:“我一定要把她找回来,一定……”
看着陆凌萧心急如焚的模样,苏寒灵哭声道:“她把你伤成这样了,你还对她念念不忘,她到底有什么好的?”
陆凌萧却是不答,朱友文轻叹一声,道:“夏姑娘离开已有几个时辰,你难以追上。她既已铁下心来离你而去,你再怎么挽留也是无益。”
“可是婉柔她一个人……”
朱友文继续道:“这点你放心,熊彪和郑秋安护送她离开,相信会给她寻得安身立命之所。过些时日,待她心里的怨气消了,你再接她回来。”
陆凌萧微微颔首,也只能如此了,便叫朱友文将屋里的秘籍取来。
“这本秘籍是我师门镇派之宝,却让多少人觊觎,引发世间悲剧。”陆凌萧右手一握,一把将《琴经九式》捏成碎片,碎纸纷纷落在地上,形同散沙。
朱友文深呼一口气,“这样也好。若是人人都安分守己,与世无争,世间焉有不太平之理?”
“那你义父呢?”陆凌萧骤然问道。
“我义父?”朱友文略作诧异。
陆凌萧轻轻一笑,“不方便说也不打紧。”
“我爹当然是个好人啦!”苏寒灵见陆凌萧安下心来,喜逐颜开,一说起自己的爹更是眉飞色舞,“他除了偶尔严厉苛责外,大部分时间都待我很好。”
陆凌萧心道:“这丫头还是那么秉性单纯,天底下哪有对自己子女不好的?她这样评定,怎能作数?”
“可是我爹竟然放过了余弘哲父子!”苏寒灵说到此处,收敛怡然神色,面露怨意,“那个余弘哲昨晚像只哈巴狗一样,求着当我爹的走狗。”
陆凌萧略为一惊,“朱大人放过了余弘哲?”
“可不是嘛,余弘哲那样欺负我,我爹竟然不为我主持公道,还引狼入室。我恨死他了,我爹不是好人!”
陆凌萧哑然失笑,这丫头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前后矛盾的。
朱友文瞧着陆凌萧淡然闲适的神情,着急的道:“凌萧,难道你一点也不担心吗?”
“哦,我担心什么?朱大人是老虎,还怕一只狼不成?”
“凌萧,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朱友文有些生气,“余弘哲可是你的死对头,你们以后同主而事,怕有诸多不便。”
陆凌萧躺下身来,双手交叉枕着头,闭目养神,似乎对朱友文的话不太放在心上。
“好啦,友文哥,陆大哥要休息了,你先出去吧!”苏寒灵边说着,边把朱友文往门外推。
朱友文一笑,“你这个小丫头,什么时候也开始为别人着想了?”
苏寒灵坐于床边,给陆凌萧盖好棉被。
“灵儿,你也出去吧!”陆凌萧嘴角轻启,眼睛却不睁开。
“不,我要在这陪着你。”
陆凌萧此时满脑子都是夏婉柔,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来。
“陆大哥,你真的那么爱她?”苏寒灵似是看穿了陆凌萧的心思。
陆凌萧一怔,睁眼看着苏寒灵,轻声道:“不错。”
“那你可曾……担心过我?”苏寒灵脸颊微红,喉咙鲠住,说话都有些不顺畅,“比如……这两天我被坏人劫走以后。”
陆凌萧默然。苏寒灵失踪以后,自己的确很担忧,甚至绝望过。但那只是出于对朋友安危的着想,再加上她是朱温的亲女,反应是有些强烈。其实在心底一直把她当作徒儿看待,或者是妹妹。
“我懂了。”苏寒灵眸中泛泪,用手背抹了抹眼角,“我走了,以后不会再来打搅你。”
陆凌萧又是闭上眼,一声轻叹。苏寒灵刚走出屋子,正巧朱温带着敬翔等人前来。
朱温见女儿哭丧着脸,从房里走出来,问道:“灵儿,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除了爹,还会有谁欺负我?”苏寒灵气呼呼的从朱温身旁跑过,头也不回。
“这孩子!”朱温指着苏寒灵的背影,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众人对陆凌萧慰问一番后,朱温就让旁人离去,房里顿时只剩下他和陆凌萧两人。
“凌萧,你是不是看不中灵儿?”朱温开门见山的问道。
“属下不敢。”
陆凌萧惶恐,欲用手支起身子,朱温却道:“你负伤在身,不用多礼。”
言毕,朱温侧过身,望向屋外,目不转睛,神态似乎凝固。良久过后,方娓娓道:“我这一生亏欠灵儿母女过多,只希望尽全力来补偿。灵儿生性烂漫,不善刻意掩饰,她所喜爱之事,发自肺腑,任谁也改变不了。你若真心待她,几年过后,我便让你带兵剿灭黄天邪教。”
陆凌萧大为吃惊,朱温怎会知自己心中所想,难道是有谁出卖了自己?
朱温看向陆凌萧,轻微一笑,“你不必感到惊讶,金鲨帮的余弘哲父子已归顺于我,是他们猜出你的意图。”
陆凌萧左右为难,如今计划被人识破,极为被动,朱温又以此要挟。虽然他的要求并不过分,但只怕他以后讨价还价,恣意妄为。
陆凌萧的迟疑之色,让朱温有些生气,“我女儿好歹是千金之躯,非王公贵族,我朱温还看不上,你可要好自为之!”言罢,拂袖离去。
几日过后,陆凌萧身子渐渐好转,伤口也慢慢愈合。
这日,秋高气和,碧空如洗。熊彪和郑秋安匆匆的进了府里,见陆凌萧气色好了许多,颇为欣喜。
陆凌萧开口便问:“你们把婉柔送到哪里了?”
熊彪兴致勃勃的道:“陆少侠大可放心,我们三个在路上正好碰上瓦岗派的人,你说巧不巧?”
“瓦岗派?”陆凌萧甚为诧异。
“不错,就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瓦岗派。他们还不是担心你这个武林盟主,所以就派人在汴州城外,或扮作商人,或扮作农户,四处探听你的消息。我还跟瓦岗派的白一尘,无常门黝黑的打铁汉,还有好多人一起饮酒吃肉……”
郑秋安干咳一声,示意其住口。熊彪是个豪爽洒脱之人,碰上了江湖中同是豪爽仗义的壮士,自然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免不了广交豪杰。但陆凌萧现在最记挂的是夏婉柔,东拉西扯的话他哪有心思听?
郑秋安道:“还是我来说吧。陆少侠,恭喜你,你要当爹了!”
陆凌萧先是震惊,随后大喜道:“秋安,你是说婉柔有了?”
郑秋安点头道:“夏姑娘离开汴州后,中途害喜。郎中诊过脉后,断定是喜脉。我让她回汴州安胎休养,她却是不肯。恰巧我们遇上了白一尘、尉迟飞白夫妇等人,他们均与陆少侠交好,我便请他们将夏姑娘带回瓦岗派安身,不知陆少侠意下如何?”
“你做事我自然放心,这也是最好的安排。”陆凌萧虽然安心,但仍有忧愁,“婉柔她终究是不肯原谅我。”
熊彪嘿嘿一笑,“陆少侠,你也太杞人忧天了,你们孩子都有了,还怕她不肯跟你?”
郑秋安拿出一封信,道:“夏姑娘未必不肯原谅你,只是暂时还不知道怎么与你面对。她得知自己有喜后,惊喜若狂,视作珍宝,这便是最好的证明了。再者,她离开汴州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陆凌萧接过信,是夏婉柔的字迹,上边写道:
悠悠过客往来昔,岁岁晓寒秋凉意。沉暮山色旖旎,郊北阡陌芳草萋,暗香浮动桂花子。翠峰湖光薄雾绕,茫茫烟波三千里。池上碧苔郁葱葱,幽林黄莺啼。断桥边垂柳相依,梧桐叶黄枯枝,抬看眼,环肥燕瘦总堪怜。
纤手卷珠帘,轻纱掀,栏杆倚遍,望穿天涯路。云端锦书遥寄,离人他乡归期。孔雀东飞有穷时,大雁不曾归西。冷月残酒轻酌,斜风更兼细雨,到头来,点点滴滴,尽入闲梦里。
这首词名为《广寒秋》,是当年夏婉柔和陆凌萧在河中城外分道扬镳,回到凤翔后所作。凤翔在西,河中在其东边,夏婉柔追忆成殇,思念成痴,故而作此词聊解相思之苦。
陆凌萧内心狂喜过后,甚是舒坦,虽然这首词早就读过,但夏婉柔临别前特意以此词相赠,不正是表明她心里还装着自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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