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四十六 带发修行赎父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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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大明律例,入官之犯人,笞罪县令可以当场执行,杖罪则要申请州府批准才能施行,流放、死罪,县级衙门没有执行权,尤其是死刑,都必须由各省巡按御史会同三司(都司、布政司、按察司)在冬至前会审处断,最后由皇帝勾决。

  余三田案的处置,第一年拖过了冬至,因此到第二年才准执行。

  苏眉虽已拜了李大树为父,但骨肉至亲,听到消息后还是晕厥在地,家人将她救醒,此时李大树的腿伤已经好了,虽然变成一个瘸子,但想想余三田是将死之人,也就不恨他了,反而可怜起苏眉来。

  苏眉哭道:“干爹,干娘,我爹爹虽然作恶多端,理应有此报应,可是我毕竟是他女儿,请你们准许我前去给他送行、收敛。”

  李大树夫妇都哀戚道:“应该,应该。”

  李彦直怕苏眉挨不住,也要跟去,他娘不许,道:“那场面,小孩子如何去得!”

  当此秋高气爽之时,正是各处商旅频密出动之季,李介在漳州料理生意,李刚在苍峡看管收费,便由李大树带了女儿前往。

  李家势力渐大之后,便有内外两班护卫,内班由吴牛、贾郎中领衔,叫护院,外班由付远、林小秋领衔,叫护行,近来内班中又加了陈风笑,外班中又加了王二彪——能成为护卫头领,正是渐得信任之征。刚好林小秋在苍峡,付远随李介,便由王二彪当了护卫头领。

  王二彪一直在外围行走,对李家内部的事情所知不多,他也知道李家有个女儿,甚得秀才公敬爱,在家中地位不低,这次听说这位小姐要去给李家的仇家余三田送行,不免奇怪,交班时便问了贾郎中几句,苏眉出自余家的事也不算什么秘密,只是李家上下平日尽量不提罢了,这时王二彪既问,贾郎中便将苏眉的来历跟他说了,王二彪听了脸色大见怪异,道:“原来这位小姐,竟是余家的女儿!”

  贾郎中道:“他们李家上下,对苏眉姑娘的来历也不计较,不过究竟不愿多说。这事你知道就好,嘴上最好别提!免得惹得人家不高兴。”

  王二彪连声应是,护着李大树一行去了。

  李彦直在家中且等且读书,但想到苏眉此番只怕要伤心好一阵子,不免恹恹,这日竟是无心于书本,去博文馆与学生们探讨了一番地理,可心不在焉,频频出错,竟为众学生所笑。

  好容易等到苏眉从刑场回来,李彦直要去迎接,却被他娘扯住了,道:“你别乱动!”在公务上,他们家谁都违拗不过他,但在这些生活上他却仍是一个孩子,被母亲一管就没办法。

  李彦直他娘先去摘了些供奉过的叶子,在门口给李大树和苏眉洒了,又让苏眉去沐浴更衣,到晚间才许李彦直去瞧她。李彦直到苏眉房间时,见她在屋子里供了一尊菩萨,手里数着念珠,头发也绾了起来,她的神色甚是虔诚,若有佛光笼罩,但李彦直看到她这虔诚反而有些担心,道:“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苏眉且不答他,将经文念了一段落后,才道:“我在替我爹爹诵经,希望他到了阴间能少受一些苦楚。”

  李彦直听着觉得不快活,道:“什么阴间阳间,人死了就都没了!”

  苏眉却摇了摇头,道:“弟弟啊,你别胡说!你……你不懂……”

  李彦直道:“我是担心你这样整天呆在屋里,憋坏了。”

  “我不会整天呆在这里啊,”苏眉道:“你有需要我帮忙时,我仍旧会出去帮忙的。”

  李彦直担心的其实还是另外一件事情,道:“姐姐,你不会出家吧?”

  苏眉数着念珠的手停了下来,看了李彦直一眼,这个弟弟,心性品质都是极好的,但皮囊却只有七八岁,有些事情,她想过,但如今已不敢想了,叹了一口气,道:“弟弟,我不会出家的,就这么带发修行,为在阴间的爹爹祈祷,也为你祈福。只要这个家不嫌弃我,我就会永远在这里呆着。”说着便回过头去,面向菩萨,不再言语。

  李彦直也叹了一口气,有些话,他想说,可现在还不是时候,可要等到什么时候呢?看看自己的身体,他忽然觉得老天有些作弄人。很多人相遇了,可是时机不对,相遇不如不遇!他在门口呆立了好久,见苏眉始终没回头,便转身走了。

  就在他快踏出门槛时,苏眉忽道:“弟弟!”李彦直猛地回头,期待着,又有些不安,但苏眉要说的话,却与他期待与不安完全无关:“弟弟,这次去给我爹爹送行,我……我遇到了一个人。”

  李彦直问:“谁?”

  苏眉沉默了半晌,却道:“算了,也没什么,反正以前也没见过面……大家都忘了吧。彼此干净。”

  这几句话当真有些没头没尾,但李彦直见气氛不对,便没细问。

  这一年里,李彦直虽忙得焦头烂额,又因苏眉的事而心情有些沉郁,但李家的事业却很顺利,铁具厂上了轨道,商路也保持得很好,他们家的产品不但出口,还部分转了内销,进口香料,在泉州、苏杭和南直隶开始分店的事也提上了日程表。

  李彦直的生意越做越顺,徐阶的仕途也出现了重要转机,渐渐得到了上头的认可——在任何时代,官僚系统都需要一些会干实事的人的,而他在延平期间的政绩又着实显著,其中最重要的几项,如捕矿盗、破淫祀、兴社学,却大多与李彦直有关。

  这一年朝廷下旨,迁徐阶为黄州府同知,延平父老设酒于道旁相送,诸生追送至建宁而别,李彦直与徐阶独厚,竟有心直送到黄州去,徐阶知他意诚,并非谄媚,也不禁他,不想行至严陵,便得到快报,却是又改升为浙江提学佥事。李彦直就在道旁置酒为贺。

  徐阶笑道:“我做官不为名利,乃是要办点实事,以遂平生之志!官做得越大,事情就越难,人不免越累,有什么可恭喜的!”顿了顿道:“倒是你,最近学问可退步了!”

  李彦直道:“我怎么觉得我进步了呢?”

  “进步了的是杂学!”徐阶道:“时文的功夫,你可比中生员时大大退步了!我也知道你既忙着办学,又照顾家里的生意,地方上出了匪患还要赶去平定——可商、武二道,毕竟不是正途。你若以生员终老,就算给你赚到百万家财又怎么样?此生终究成不了人上人,遂不得心中志!”

  李彦直道:“我心中之志,怕与恩师有所不同。”

  徐阶哦了一声,便问:“你志向为何?”

  李彦直道:“我近来办学营商,兼习练武艺,心智渐明,知万事均当落到实处,因此才务于实学。将来若有机会晋身仕途,也只求在地方上造福百姓足矣。朝堂上的斗争,非我所喜。”

  徐阶微微一笑,道:“此志虽非高远,却也不俗。嘿嘿,若你能坚持下去,将来我若有机会回归京城,会助你一臂之力!不过这科举还是要考的。”

  李彦直行了一礼,道:“科举学生一定会尽力,将来若有机会,亦会在地方上与恩师呼应,希望能有益于恩师。”

  徐阶却将他行礼的双手压住,拉近前了,低声道:“你有生而知之之聪慧,不过毕竟年幼,朝堂之险恶,非汝此时能知。不过,若你长大以后,志向不改,心中记着就是,一些事情,有行动便可,无须明言。”

  李彦直恍然,亦以同样的语气道:“恩师金言,学生铭记。”

  徐阶微微一笑,却又长长一顿,然后一字字道:“还有一句话,你现在也许还不能理解,不过我希望你牢牢记住:剑,在出手之前要好好收在鞘里!锋芒露得太早,不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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