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完会,各自行动。
不过,因此,镇里的气氛变得非常压抑。几乎没有人再去乱串办公室,基本上都老老实实在自己办公室呆着,该干嘛干嘛。而多数班子成员,也都默然留在办公室里,不再外出。
很显然,在现在这个敏感的关键时刻——谁也不想、也不敢往枪口上撞。
机关上有句话叫:不打懒不打馋专打不长眼的,谁要是不长眼,那就只能自认倒霉。
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之外,彭远征继续带着贾亮和黄河去与信杰企业集团谈项目合作的事情——本来以为要延期的。
下午,黄大龙带着信杰企业集团投资管理部的两个下属,犹自开着他那辆在新安市独树一帜、也是别无分号的标志性的美洲豹,风驰电掣一般地驶进了镇政府大院。
黄河和贾亮站在院中迎接,见黄大龙下了车,便笑着迎上去招呼道,“黄总,欢迎黄总!”
黄大龙淡然笑着,左右四顾道,“远征呢?你们彭镇长不在?”
正说话间,彭远征从楼梯口走下来,朗声道,“黄总!欢迎信杰企业集团黄总来我们镇里视察工作,欢饮欢迎!”
黄大龙此番来镇里是代表信杰企业集团与镇里谈重大项目的合作,公事公办,所以彭远征当然要以比较正式的态度来迎接黄大龙的到来。
黄大龙见彭远征一本正经、非常认真严肃,就嘿嘿笑了笑,“彭镇长这么客气,让俺很不适应哟!”
说着,黄大龙便有些挤眉弄眼。
咳咳!
彭远征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请黄总去会议室!”
彭远征陪着黄大龙三个人上楼去了会议室。会议室的主席台下调整了一下坐席。设置成了面对面的两排,还铺上了大红色的条绒桌布。桌上还摆着桌签。上面有黄大龙三个人的名字。
而彭远征这边也是一样,分别是:贾亮、彭远征、黄河三个桌签。
桌上,摆了几盘水果。
李新华列席会议,她跑过来小心翼翼地为彭远征的茶杯倒上热水。然后又为贾亮和黄河三人倒上,至于黄大龙那边。早就准备好了一次性瓶装矿泉水。当然也有三个茶杯,茶杯里有刚泡上的茶水,就看客人们喜欢喝哪一种了。
李新华的心思很细腻。服务很周到。彭远征最看重她的。就是这一点。在他眼里,李新华具有办公室主任的先天优秀素质,性格沉稳,做事周密认真,服务意识很强。
这虽然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但细节足以看出一个人的素质。
因为涉及公事和项目合作。黄大龙的态度也严肃起来。他笑了笑道,“彭镇长。首先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集团公司投资管理部的经理邢辉,这位是副经理小梁。”
彭远征坐在那里微微笑着,“欢迎你们,邢经理、梁经理。”
邢辉和小梁知道彭远征跟黄大龙的关系密切,哪里敢怠慢,立即起身来跟彭远征握手。彭远征无奈,也只得笑着起身来跟两人握手寒暄了几句。
“我也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镇里的黄镇长,这位是贾镇长。”
“我跟黄镇长、贾镇长是老熟人了——这样吧,我们集团呢做了一个投资方案和合作意向书,我这边让邢经理和小梁简单介绍一下,看看云水镇的三位领导有什么意见。如果没有意见,那么,我们下一步就可以签订合作的框架协议了。”
黄大龙摆了摆手,示意邢辉可以开始。
他虽然是总裁,但真正涉及到对外投资项目,还是要由投资管理方面的经理人来具体负责。在项目的合作谈判中,他就是一个“花瓶”,真正实质性的东西要靠邢辉两人推动完成。
邢辉缓缓宣读着方案,而小梁则将事先准备好的方案给彭远征三人挨个发了一份。彭远征一边翻看,一边听着邢辉的介绍,心里不禁暗暗点头。
虽然项目的合作促成,是因为彭远征跟黄家父子的关系;但这个项目毕竟关乎信杰企业集团未来的可持续发展,属于公司比较重大的投资项目之一,信杰企业集团方面并没有因此而放弃了对己方利益的争取。毫不马虎,甚至可以说锱铢必较。
由此可见黄柏承的秉性。彭远征知道,在这种事情上,黄大龙是做不了主的。
方案做得很细,非常全面,将信杰企业集团所希望获得的各种政策支持和优惠空间都全部罗列了进去,还给区里镇里提出了大大小小共计三十多项的“请求”——比如要求区里给予工程建成投产后一年内的减免税,再比如要求区里将这个项目列为1993年新安区的重点项目之一,等等。
让彭远征哭笑不得的是最后一条,大概意思是这样:这个项目建成投产之后,首先要安置和分流信杰企业集团内部的员工,至于能为云水镇解决多少就业岗位,还要视情况而定。他们不希望区里领导、镇里领导,不断地往企业中安排关系户,更不能以种种借口干扰企业经营。
意思是这个意思,但行文肯定不能这么直白。
彭远征苦笑了一声,抬头望着黄大龙道,“黄总啊,不至于连这种要求都要列在框架协议中吧?我可以代表镇里承诺,我们绝不会随意干扰企业的正常运营。至于就业岗位,还是要根据企业自身实际来解决。”
黄大龙嘿嘿一笑,“彭镇长,不好意思啊,这是我们公司的规定,绝不是专门针对你们云水镇。这些年,我们每做一个项目,都会将这些条款列在框架协议中,这么多年下来,都成了规定动作了。”
邢辉陪笑道,“彭镇长。是这样的。也算是集团公司对外投资的几条基本原则吧,硬性规定。其实这就是面子上的事儿。如果领导有需要。可以再单独跟黄总沟通嘛,呵呵。”
在这点上,黄大龙和邢辉倒是没有撒谎。在创业之初,信杰企业集团吃尽了“安排关系户”的苦头。一个本来计划吸纳劳动力不足百人的企业,一年之内。就不得不照顾来自方方面面的关系户,高速膨胀成数百人——地方政府领导不断批条子,往企业里安排人就业。
信杰企业为此养着众多的闲人。后来。企业做大做强了。有了雄厚的实力,黄柏承的腰杆子也就粗了,寻常官员的面子一般不再给。而再往后,这就细化进了信杰企业集团的对外投资管理规定中。
当然,这种规定列在纸面上,实际中也是需要灵活操作的。
彭远征皱了皱眉。沉吟了一会才点头道,“你们的要求。我看了看,多数合情合理,我可以代表镇里答应下来。但有一些,我做不了主,必须要向区领导汇报。这样吧——现在是周二,黄总,我下周二之前给你一个答复。”
“不过,我觉得区里领导应该也不会反对。总之,作为我们来说,是怀着最大的诚意、竭尽最大的努力,为贵公司创造良好的投资环境,我们希望早日达成协议,然后进入实际的项目运作。”
黄大龙眼睛眨巴了一下,没有说什么。
邢辉恭谨地一笑,“谢谢镇领导的支持。我们企业方面也是盼着尽快签署协议,尽快立项,早日开工建设。”
黄大龙大咧咧地摆了摆手道,“只要你们区里的手续完成,你们的政府部门办事效率高一点,我们的资金12月底之前就可以到位,春节前开工建设没有问题。”
彭远征哈哈一笑,起身道,“既然黄总这么说了,那就这么定了。该我们做的工作我们会加班加点、一路绿灯,但该你们企业方面做的,也希望贵方能稳步推进。”
……
……
送走了黄大龙三人,彭远征回头来望着黄河和贾亮凝声道,“老黄,老贾,我觉得有必要为这个项目专门成立一个项目办,就挂靠在党政办,让李新华带两名同志配合你们专门跑这个项目。这两个项目就以你们两位为主,老黄你负责区里,老贾你跑市里!我居中调度,咱们分头行动,争取早日促成这个项目。”
黄河点点头,“嗯,我明白。”
贾亮则微微有些兴奋,这可是一个投资数千万、再加上后续投资接近一个亿的重大项目,能参与这个项目,对他来说可是一笔不小的政绩,为他的履历增色不少。
郝建年在的时候,他是镇里的边缘人物,彭远征到任之后,他逐渐得到了彭远征的信任和重用。
黄河和贾亮分头去忙自己的一摊子不提。彭远征缓缓上楼,刚进了办公室,李雪燕的脸色有些凝重地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彭远征办公室的沙发上,默然不语。
“咋了,雪燕?”彭远征猜测大概是查小金库的问题遇到难题或者阻力了。
“远征,小金库的账目非常混乱,有一半没有正规的凭证和发票,是郝建年签署的白条、收据;还有一部分倒是有发票,但多数都是培训费和考察费的名目,经费去向涉及褚亮、季建国、黄河、闵艳四个镇领导,还有严康。”
“还有我。”李雪燕犹豫了一下,轻轻道,“但那笔费用我能说得清楚,是镇里接待市里领导的招待费,当时的发票我还保留着。”
彭远征闻言沉默了下去。
难点问题终于还是暴露出来了。云水镇小金库的设立和主导,肯定是郝建年一人;但这么多年下来,时任的几个镇领导肯定也从其中有过账目往来。最起码,经手过的账目和款项还是有的。比如每年一次的外出旅游考察,基本上都是褚亮操作的,虽然钱不是他一个人花的。
如果只选择性地暴露郝建年的问题,不要说无法应对上级纪委的审计和复查,就连郝建年这一关都过不去——郝建年肯定会疯狗乱咬人,把其他几个镇领导拖下水。
“怎么办?”李雪燕轻轻道,“还要不要继续查下去了?”
“查,不查怎么行?我们不查,等上面来查,问题更多。”彭远征长出了一口气,目光一阵闪烁,旋即毅然道,“雪燕,你召集一下他们,各人的账目各人想清楚、擦干净,该解释去向的解释去向、解释不清楚的就自己掏钱补上。”
“跟他们说,不要觉得受委屈、更不要心存侥幸,咱们自己把账目理清楚了,就算是上面来查,也查不出什么来。好在副职没有直接签字划拨经费的权力,他们也不需要承担太大的责任。”
“我们自己壮士断腕,总比让上面用刀给砍下来强!”
“还有,小金库的账目查清理顺之后,所有资金一分不少都要封存,然后等区里领导同意之后,悉数纳入镇财政。”
李雪燕吃了一惊,压低声音道,“远征,全部都交出去?如果以后镇里有不好处理的账目或者发个福利什么的,可就没法走账了。”
“不留!坚决不留!”彭远征毅然挥了挥手,沉声道。
在这个问题上,他也曾经有过犹豫。因为小金库的存在,不单纯是隐喻着公款消费,同时也是处理一些“灰色支出”的方便渠道。如果没有了内部小账本,将来一些镇里层面的人情往来和关系打点费用,都面临着无处报销的难处。
可尽管如此,彭远征却也深知,再留这个小金库就相当于是一个炸药包,不管其他乡镇和其他部门如何如何,反正他主政云水镇期间,是不能再保有了。因为一旦让有心人抓住把柄,他将面临跟郝建年一样的处境。
事实上,郝建年签的这些白条子,真的都进了郝建年一个人的腰包?未必。但因此承担责任的,却注定是郝建年。
李雪燕叹了口气道,“好吧,不过你可要想好了,现在图一时痛快,将来可是要不住地头疼。”
“雪燕,现在这个小金库被捅出去了,那就成了一个炸药包。如果不清理了,将来我们就要深受其害。甚至,还会为郝建年背黑锅。”彭远征咬了咬牙,“我们干工作,为公事,没有必要搞得跟偷鸡摸狗一样见不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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