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存的嫡子刘泽满月和义子刘振的加冠礼,在四月二十九这天同时举行。
隆重的仪式之后,刘存发现跟随自己混饭吃的人越来越多,不知不觉中治下田地已达六万余亩,各大工坊规模扩大数倍,仅是拥有高超技术能够独当一面能够传道授业的匠师、加工技能熟练的匠人,总人数已高达一千五百余人,这还不算散布各工坊多达三千的学徒。
入春以来,大汉王朝的持续干旱愈演愈烈,就连水源充沛河流纵横的珠山乡,也有三分之一的新开田地需要引水抗旱,珠山乡木器工坊的匠师们照搬十余年来中原地区普遍使用的龙骨水车式样,赶工生产出六十多架投入使用,才保证了珠山乡的农业。
持续干旱对农业来说是天大的灾难,但对珠山乡沿岸已经增至三千七百多亩的盐田来说,却是天大的好事,四个月来的产盐量合计高达三万八千余石。
令刘存惊喜的是,八百盐工主动总结经验,加固盐田改良盐耙等工具,在生产中用上了牛马等畜力,一月前,又从抗旱的龙骨水车提水中受到启发,向大管家吕安提出申请并获得四架特制龙骨水车,立刻用于卤水提升实验,结果生产效率大增,制盐的单位生产周期整整缩短了六天。
诸多经验积累和改良技术的运用,使得四月份的海盐产量超出了前三个月的产量总和,待到明年万亩盐田建设目标完成,就算因天气影响每年只生产八个月,也能轻松保证每年产盐二十五万石,真正成为刘存旗下重要的支柱产业。
麾下产业的不断扩大过程中,涌现出数十位能力出众兢兢业业的人才,这些人才大来自最早到来的两批流民,他们对主上刘存最为忠诚,其中不少人的知识水平和领导才能远在大管家吕安之上,已成为刘存治下各产业的中流砥柱。
倍感欣慰的刘存决定奖励一批有突出贡献者,于是留下前来贺喜准备返回城里的王杞和刘晔,把自己的想法如实告诉二人,请两位出自当代世家的好兄弟出谋献策。
王杞是个武将,重新领兵之后更为深沉,他奉行兵家理念,有功必赏,有过必罚,骨子里等级森严的观念根深蒂固,因此,尽管此前他赞同刘存把工匠细分为大匠师、匠师、匠人、学徒的分级制度,也能接受刘存在珠山乡成立的用于管理方方面面的村老会,但绝不愿意看到刘存赋予麾下匠师和商人更大权力。
刘晔身负皇家血统,出自官宦世家,但脑子里却没有王杞那么固执的等级观念,他对刘存不看出身唯才是举、广开言路集思广益的做法非常欣赏,赞成刘存奖励人才重用人才的措施,因此对刘存提出的调整设想非常支持,理由很简单,也很充足:
“兄长治下产业分工细致,发展迅猛,土地与民众日益增长,重新调整正当其时。以珠山乡为例,蔷夫、乡佐、亭长、盐官、乡学山长、乡中三老等人组成的乡老会,仅能管理一乡之民,监督协调维持大局,没有精力已无法承担各大产业的人事调配、生产经营、盈亏核算等等繁重事务,兄长亦无法事事亲躬面面俱到,因此,提拔人才重用贤德势在必行。愚弟以为,兄长确有必要提拔一批德才兼备勤勉忠耿之人,委以重任,替兄长理清财物,管理各项产业,并从中挑选几个佼佼者担任兄长幕僚,为兄长上传下达,分担俗务。”
刘晔的意见虽然与王杞相差甚大,但他表达的方式温和中庸,有理有据,理由充分,很快获得王杞的认可。
刘存欣然采纳刘晔的意见,当即召来大管家吕平和村民中德高望重满腹经纶的蒙学山长公孙沛,与刘晔、王杞一起就有功者的奖励、各产业的划分与整合、奖惩制度和管理制度的确立展开讨论。
这个里程碑式的重要会议,一开就开了三天三夜。
中平二年五月初九,事关数万民众切身利益的大调整终于结束,多达八百余名突出贡献者获得刘存赐建独立宅院、配发象征功绩和社会地位的专用马车、颁发高额奖金、张榜表彰等奖励。
珠山乡新一届乡老会九名成员,在万民欢呼声中登台亮相,新的乡老会将在乡学附近建造自己的办公楼,九名成员不再参与具体的生产经营,集中精力肩负起管理全局、协调汇总、广纳民意、监督奖罚的重要职责。
紧接着,覆盖农工商三大行业的各项管理与奖罚制度明文公布,对数万民众产生极大触动和激励,整个珠山乡和城北庄园由此焕发出巨大生机与活力,无论是普通乡民,还是调整后五大工坊的各级管理者,都有了自己的奋斗目标和希望。
初十上午,刘存告别妻儿,谆谆叮嘱加冠后掌控刘存产业核心的儿子刘振,在成千上万民众崇敬的目光中离开珠山。
跟随刘存骑马前行的除二十八名武学弟子之外,还有五辆象征身份和功绩的特制四轮马车,马车里端坐着五名脱颖而出的佼佼者,他们已成为刘存的心腹幕僚。
第一辆马车上的公孙沛今年四十岁,清瘦苍白的面颊上依然残留着丝丝红晕,坐姿端正的身躯微微颤抖,显得颇为激动。
这位祖籍青州邹平的没落贵族子弟身材修长,眉骨高耸鼻梁隆挺,略呈栗色的五柳长须垂到心口,自有一种沉稳从容的超然气度。
如此一位相貌堂堂器宇不凡之人,却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坎坷与磨难,九岁时担任雍丘主簿的父亲因公殉职,接着祖父母因伤心过度先后死去,本就落魄的家道更为贫苦,但其母知书达礼性格坚韧,硬是靠其父留下的微薄抚恤和为人浆洗缝补,独立抚养教诲年幼的公孙沛和两个尚未懂事的女儿。
自尊自强的公孙沛满十三岁时,已是雍丘全县颇有名气的聪颖少年,其母觉得自己已没有能力让儿子继续提高,毅然卖掉了仅有的十亩水田和耕牛,将公孙沛送入颍川书院,师从大儒陈寔、韩韶,把全副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
五年之后,学业有成的公孙沛离开颍川书院,开始了长达三年的游学生涯,一路靠做苦力、替人写家书换取食物和借宿,足迹遍布中原各地和北方各州,记下数十万言的见闻与心得,其中不乏历史地理和古今轶事的考证。
二十二岁那年,意志坚韧目光高远的公孙沛结束风餐露宿的游学生涯,回到老家皱平,侍奉前几年带着两个妹妹回归老家的母亲,后接受县令延请担任在县学教习,并于次年亲自为两位心爱的妹妹主持婚嫁。
这时的公孙沛已在大汉年轻一辈士子中颇有名气,并以出众的文才、丰富的阅历和贤德,为士绅乡人所推崇,终于在二十五岁那年,获清廉公正的县令举为孝廉,在已经老去的家母依依不舍的送别下前往洛阳,自此踏入仕途之路。
本以为苦尽甘来尽可施展一身才华的公孙沛绝没想到,他当上郎官仅三个月,就迎来了震动天下的党锢之祸,数以百计名扬天下的文武官员和名士惨遭杀戮,成百上千的党人死于非命,闻风而逃祸及家人者难以计数。
身为党人中后起之秀的公孙沛不躲不逃安坐衙中,被捕时从容不迫一脸淡然,反而获得率兵逮捕他的校尉赏识,校尉爱惜他的气度和品德,悄悄为他陈情疏解,公孙沛因此而逃过杀头之罪,但最终被判十年苦役。
公孙沛获释时已是三十五岁,残酷的苦役没有摧毁他的心智和身体,反而令他更为成熟,更为坚毅,可当他赶回家乡后,发现自己的祖宅早也被官府抄没发售,日夜担忧的母亲瘫痪在床,让他疼爱也最为聪明孝顺的小妹五年前也因难产而死去。
目睹惨景,再闻噩耗,公孙沛终于崩溃,当即晕死过去三天不醒。
第四天,公孙沛悠悠醒来,看到记忆中勤恳淳朴家境殷实的妹夫,此刻衣衫褴褛如同乞丐,仍然端着汤药恭敬地伺候自己,便悄悄找来大妹询问原因,得知原本家道殷实的妹夫为了医治倒下的母亲,卖掉了田地和祖宅,至今无怨无悔依然靠租种田地支撑一家老小,公孙沛顿时泪流满面,挣扎出去抱着质朴仁义的妹夫,哭得昏天黑地。
哭完后擦干眼泪,公孙沛倔强地站起来。三日后,他脱掉仅有的一件士子长袍,换上农人短装,和重情重义的妹夫并肩走出残破的家门,扛上农具打着赤脚当上了佃农。
此后日复一日,公孙沛都和妹夫一起早出晚归,艰辛劳作,回到家便与种菜养猪伺候母亲的妹妹一起陪母亲说话,随后点燃松明,教导两个年幼外甥和周边农家愿意上进的孩子读书习字,从不收取任何报酬,更不理会县衙的多次征召,宁愿天天扛着农具,日晒雨淋顶风冒雪,过着平淡艰辛的生活,也不放下自己的尊严。
公孙沛的高洁和忠孝,终于感动了周边众多乡亲,淳朴善良的乡亲自发地帮助历尽苦难的公孙沛一家,利用农闲出动三百余人为公孙沛建起新的房子,齐心合力搬来石头,将公孙沛家前面的河湾水泡地修成鱼塘,又栽上了桃李,建起一间宽阔的房屋,以便让公孙沛教授越来越多的孩子读书。
于是,不苟言笑的公孙沛一面务农,一面教书,过着平平淡淡与世无争的生活。
直到黄巾之乱以燎原之势席卷而起,公孙沛知道大祸临头了,突然召集周围三百多户乡亲,说出自己的推断和深切担心,明确告诉所有人:三天之内,他将背上自己的母亲,和妹夫妹妹以及孩子们一起南下避祸!
不出公孙沛所料,刚过两天,数以万计的逃亡民众从西面的济南国蜂拥而来,十万黄巾军一路烧杀一路裹挟紧追其后,各地黄巾军与官兵发生大规模激战,近半个大汉陷入战乱,整个邹平一日之间惊恐万状,哭声震天。
公孙沛周围的乡亲吓得魂飞胆丧,各家各户匆匆收拾包袱,扶老携幼云集于公孙沛家门口,然后紧紧跟随公孙沛一家结队南下,在公孙沛的指挥下,巧妙避过了洗劫东武、黔陬两县之后一路杀入青州的数万黄巾军,有惊无险来到了夏河城下,最后幸运地获得刘存的赈济,不久,公孙沛一家和三千多走投无路卖身为奴的流民一样,进驻珠山脚下,成为主上刘存麾下的首批家仆。
刚到莽林覆盖乱草丛生的珠山脚下时,包括公孙沛在内的所有流民都看不到任何希望,本以为自己将会在沉重的劳作和残酷的环境中死去,谁知不到三天,所有的一切均已改变:所有人端上了漂亮结实的陶碗,一日能吃两餐而且几乎天天有鱼,虽然劳作很辛苦,但从没有遭到打骂,伤病者竟然还有巡回的医匠免费治疗。
两个半月后,一个个流民家庭开始住进自己建起来的红砖瓦房,每户人家都分到一亩用于种菜养鸡的肥沃土地,
紧接着,一件件用精铁打造的新式农具、只有富裕人家才能享用的精美套陶器和布匹,免费发到每一户人家,日子过得比在自己原来的老家还要安逸富裕,所有的孩子进入了建于村中正中央的宽敞学堂。
首次与主上刘存谈过话之后,公孙沛和其余十七能写会算的人一起,被选为村中学堂的教书先生,享受超出平均配给两倍的优厚待遇,管教的却是流民自己养育的三百多名孩子,其中就包括主上刘存可爱的五岁女儿,以及公孙沛的两个外甥在内。
当所有人看着自己亲手开垦出来的上万亩土地冒出绿苗,当所有人住进青砖灰瓦的结实房子、家里有孩子的欢笑、后院有鸡鸭的鼓噪之后,谁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
就在众人无比迷茫之际,主上刘存将所有人的卖身契逐一归还,临走前只说了一句话:“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把任何人当成奴仆,你们都是我刘存的父老乡亲。”
刘存走后,逐渐回过神来的人们捧着自己的卖身契,一个接一个跪倒在地嚎啕大哭,成千上万人转向刘存离去的方向,匍匐在地频频磕头,那天晚上,哭声响了一整夜。
直到三天之后,还有许多人每天一早来到小河边,流着泪遥望北面刘存居住的方向,也就是从那时起,所有惶恐的心终于彻底安定下来,所有人都把这块土地看成是自己的家园,也正是从那时起,所有人都把刘存当成了自己的保护神,自己的主上。
那段时间,公孙沛每天回家走到无偿分给自己的小院门口,都会情不自禁地驻足片刻,呆呆看着红砖灰瓦宽敞简洁的新家好一会,然后穿过没多少家当的正堂,转入东厢房向自己的母亲问安,恭恭敬敬地汇报一天来的所见所闻,与精神越来越好的母亲低声说话,告诉母亲大妹在纺织工坊干得很舒心,妹夫许俭出息了,勤学苦练进步飞速,获得大公子刘振的器重,成为制陶工坊的首批匠师,下个月的薪俸会增长两倍,两个外甥在学堂里很听话,和别的孩子相处很好。
可回到自己房中躺下后,心潮起伏的公孙沛怎么也无法平静,因为他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看到了层出不穷的新事物,看到了令他无比震撼的组织方式、惊人的生产效率和各种匪夷所思的高超技艺,也看到让所有人衷心爱戴的刘存时常到处晃悠,遇到年长者会主动问候,和任何人说话都带着微笑,没有半点架子。
公孙沛一直觉得身材高大刘存非常神秘,尽管刘存说话简单直白,毫无美感,还夹杂着诸多新奇词语,不时出现病句和词汇搭配错误,但他感受到刘存身上拥有如同天神一般的力量,仁德慷慨,无所不能,刘存不但在制陶、制铁、制盐、造船等方面拥有惊人的智慧,还有令人动容的统帅才华和杀伐果断的狠辣,只要他吆喝几声,乱哄哄的上万愚民很快秩序井然,他制定出的一套又一套规矩令人闻所未闻,却造就了今日数万人的崭新秩序和振奋昂扬的精神面貌。
更让公孙沛目瞪口呆的是,这位被万民称之为主上的年轻人毫无尊卑观念,时常光着膀子下地干活,冒着滚滚尘烟指导数百青壮修砌巨大的火窑,无私地向每一个请教他的匠人传授各种能够换来巨额财富的绝技,无数人听到过他爽朗的大笑和粗鲁的笑骂声,甚至还传说他剥得光溜溜的,如同飞鱼一般游到深幽可怕的大海深处。
公孙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刘存注意并任命为蒙学首任山长的,只知道自己在数月前贼寇袭来时挺身而出获得了刘存的认可,直到五天前的晚上,刘存带上丰盛的礼物突然登门拜访,坐在公孙沛老母亲的床前如同邻家子侄那样轻松聊家常之后,公孙沛才发现自己的后半辈子离不开这个年轻人了。
刘存看望公孙沛的老母亲之后,乐哈哈地告辞离去,公孙沛谦恭地将刘存送出院子,随后陪同刘存一起慢慢走到已经竣工的码头,遥望黑黝黝的大海久久伫立。
没有人知道当天晚上刘存和公孙沛遥望大海说些什么,两人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事。
次日一早,换上最体面衣衫将须发打理得一丝不紊的公孙沛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从容不迫地进入刘府,之后默默跪坐在刘存身后,一言不发地陪同刘存,接见一个又一个乡老和各部大小主管。
傍晚,公孙沛施施然离开刘府返回自己的家,身后亦步亦趋跟着四名手提小包袱的美丽丫鬟,至此,所有人都知道了公孙沛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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