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余波微澜

  八月中旬,一个令人震惊引发琅琊境内所有世家豪强魂飞魄散的消息迅速传遍四方:

  位于夏河城南郊的徐氏庄园惨遭潜入的黄巾贼寇屠戮一空,徐家二老爷徐焕、三老爷徐赟以及阖家老少一百三十余口无一幸免,巨量钱财被劫掠一空,庄园三十余座连绵房屋和占地近百米的两座工坊被大火吞噬。

  徐家惨案引发整个琅琊汪国一片混乱,惊恐万状的官府接到噩耗立即关闭城门,再次征召城中青壮日夜戒备,严防死守,任由被拒之城外的数万流民苦苦哀嚎。

  数日之后,黄巾军主帅大贤良师张角忽然病死,数十万黄巾大军在大汉官兵前赴后继的打击下连连退败的消息传至夏河,兼之珠山刘子鉴临危之际挺身而出,率领数百仆从开设粥棚,赈济流民,极力安抚之余散尽家财,向本地富商和包括徐氏家族在内的四大豪绅购买米粮赈济流民,终于使得濒临爆发的民乱消于无形,夏河城恢复秩序,重开城门,刘存刘子鉴的仁德之举也随之传遍四方。

  令人不解的是,一直躲在城中宅院逃过一劫的徐氏家族族长徐仰,嚎啕大哭数日之后,竟悄悄变卖田产家宅,率领家族百余老少匆匆离开夏河城,举族迁往南方的扬州。

  十月,黄巾军次帅张梁及八万余残部在双倍官兵的追剿下分崩离析,张角则被破棺戮尸,运首级回京师。

  紧接着,青州六万官兵肃清腹地流寇之后楷书南下,吓得霸占琅琊国北部黔陬城和胶山地区的所有黄巾残部急速西逃,蹿入莽莽沂蒙山中,使得正在训练青壮、准备偷袭胶山贼寇报仇雪恨的刘存和王杞懊悔不已,但是狼牙王国北部地区因此得以恢复秩序。

  进入十一月,本该下雪的老天仍然晴空万里,预示着大汉王朝连续三年的干旱还将继续下去,伴随而来的恐怕又是遮天蔽日的蝗虫。

  冬日暖阳之下,大汉军队主帅皇甫嵩再接再厉,率四路大军成功合围盘踞曲阳的黄巾军硕果仅存的主帅张宝所部,砍下了张宝的头颅,被俘虏的十多万黄巾士卒尽数惨遭屠戮。

  轰轰烈烈持续了大半年的黄巾之乱至此宣告平息,但仍有数十万被打散的黄巾武装溃入各州各郡的高山大泽,为了果腹为了报仇,更为了活下去,分部各地的数十万黄巾残部变成了占山为王烧杀抢掠的悍匪,大半个大汉王朝陷入了更为混乱的危局之中。

  十二月初,大汉朝廷平息黄巾之乱的捷报传到全国各地,滞留于琅琊国境内的十余万青兖流民顶着刺骨的寒风,一路风餐露宿踏上归程,仍有五万余众因为战火涂炭失去家园,继续滞留在琅琊国相对富裕的夏河城和更南面的莒县。

  仅是刘存名下的夏河城北庄园,就挤进了八千多人,其中五千青壮和年轻妇女被庄园雇佣,修筑夏河城至珠山西麓山口的四十里官道,依靠劳动获取食物,另有三千多老弱妇孺,依靠德名远播的刘大善人每天分发的一碗米粥一块咸鱼苟延残喘。

  外人所不知的是,早在中秋时节,七千余名以家庭为单位的青兖流民已被悄悄接到珠山脚下,在先期安居的三千余民众帮助下,沿着凤凰岗北面的小河两岸修建房屋,分出的一半青壮驱赶三百多头牛马,使用精铁打造的新式农具和犁耙,仅用四十天时间就开垦三万多亩荒地,并抢在季节的尾巴种下一季宿麦。

  经过数月的建设,刘存麾下的珠山村规模扩大了五倍,一排排红砖草顶的新民居拔地而起,从刘存的院子周围一直延伸到南面四里外的村子和作坊区。

  接纳流民的巨额支出耗尽了刘存的最后一个铜板,还让刘存欠下糜氏家族五万斛米粮的外债,若不是增至十五条木船的船队在鲍老三的率领下冒死一拼,借着北风扯起草席船帆,将五十万斤雪白的海盐运到东海郡大河入海口的糜家渔港,估计刘存都保不住自己的信誉。

  令刘存和王杞伤感的是,昔日的王家寨已经灰飞烟灭,只剩下两个青壮和一个七岁的孩子,两个幸存的青壮被送进珠山村的制陶工坊,王四叔留下的七岁孩子则被刘存收入门下。

  大规模的耕作结束后,为了不让刚安置不久仍然忐忑不安的乡亲闲下来,刘存除了要求疏浚所有河道加固堤岸之外,还要求所有空闲劳力组织起来,每千人一队各负其责,开山采石烧灰制砖,全力修建南面的珠山水库堤坝,修建两条高落差大水量的水车引水渠,用钢筋水泥海边造船厂,浇筑三十六根搭建船坞顶棚的大柱子等等。

  每日天色大亮,苦苦等候琅琊国君征辟的刘存就给徒弟们上课,用完午饭便与王杞骑马前往海边码头,进入造船厂中用石条青砖和钢筋混泥土修建的宽大会议室,走到高高挂起的五块画有福船设计图的宽幅縑布前,与大匠师霍坚和十几名资深工匠一同解决建造过程中遇到的难题。

  为了更好地协作,刘存派人把冶炼工坊的两名匠师紧急叫来,统一更精确的度量衡、工具型号、船钉规格、材质和质量要求等等,并形成文字规范,各部负责人逐一在上面签署名字并按上手印。

  寒风猎猎,天色阴沉,再次来到码头巡视的王杞走到简易木棚下,细细查看刚铺设龙骨的第一艘福船结构,最后向来到身边的刘存问道:“这根硕大龙骨几近十丈,要是二比五的尺寸比例建好,全长该有多少?一船能装多少?”

  “建好后全长为十二丈六尺,宽四丈五尺,底部设八个水密舱和上下两层货舱,能装载三百石货物,此船为双桅杆设计,船艏还设一面斜式软帆,船员只需十二人,在不高于五尺海浪之下行船,平均每个时辰能走二十里以上。这是咱们首次营造大船,工匠们尚不熟悉海船结构和衔接方法,改来改去不断摸索,所以想快也快不了,能在明年二月处下水就不错,不过有了造第一条船的经验,下去就快了,船厂已经备下足够的木料,都是储存两年以上的最好木料。”

  刘存向王杞详细解释,近来王杞身上发生的积极变化,令刘存欣喜不已,所以他愿意让王杞了解更多东西。

  王杞又问:“一艘船造价多少?”

  刘存心算片刻:“像这艘船至少需要花费八十金,如今看样子恐怕还不够。”

  王杞吓一跳:“这么贵?”

  刘存摇摇头:“不贵,记得咱们运盐到东海郡河口的那十五艘小船吗?”

  “记得,怎么了?”王杞问道。

  刘存笑道:“那十五艘小船只是我粗略画出建造图交给工匠们积累经验的,运盐到了东海河口因逆风不好回来,结果糜家人看上了,每艘船竟作价八万钱,抵扣咱们购买粮食、布匹、树胶、漆料、水银和其他零星货物的欠款,也就是每艘小船付给咱们八斤黄金。”

  王杞睁大了眼睛:“如此说来,这艘大海船若是被富甲天下的糜家看上了,岂不要值百金以上啊?”

  “百金?两百金还差不多,这可是目前大汉朝从未有过的最结实最快捷的大海船啊!等船员熟练了,北上辽东南下交趾毫无问题,行商的暴利从哪来?不就是互通有无抢占先机吗?等咱们有了船队还怕没钱?如果稍作改装用在军事上,更不得了,比如从青州攻击冀州,悄悄派出百十艘这样的船,运送近万官兵悄悄登陆敌军后方,大哥想象一下结果如何?”刘存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王杞不再问了,转身轻抚硕大的龙骨陷入了沉思。

  刘存不打扰他思考,转身走出几步,看到一匹枣红色快马跑进宽阔的码头,常驻夏河城的总管吕平的大徒弟飞身下马四处张望。

  刘存立即大步迎上去,接过年轻人呈上的信函,边看边询问,很快拍拍年轻人的肩膀叮嘱两句,转身回到王杞身边,强忍心中的欣喜把信函递过去:“大哥,又有两个县的县令县丞辞职归乡,整个琅琊王国境内近十万流民滞留不走嗷嗷待哺,莒县西面东安、东莞两个县又被啸聚泰山的黄巾残部攻占,国君恐怕撑不住了。”

  王杞连忙阅读信函,看完满脸惊喜:“举茂才,终于等到了!恭喜贤弟!国君要求五日内觐见,看来咱们明天就得赶往王城开阳。”

  刘存点点头:“大哥,若是小弟当上夏河县令,大哥来当县尉怎么样?”

  王杞咧嘴欢笑,露出满口白牙:“敢不从命!”

  次日上午,刘存和王杞带上六名武技最好的徒弟赶赴夏河城,策马走在四丈宽的新修大道上,仅用一个半时辰就跑完四十二里路程,于中午时分见到准备卸任的代理县令程秉。

  得知主簿陈颀已升任平昌县令、县尉董阶晋升半级急调开阳王城,协助郡国中尉领军前往莒县剿匪,刘存惊讶之余心中暗喜。

  程秉热情地向刘存通报的诸多内幕消息,刘存听了猛然发现,这个县令不好当了,不但要替国君处置好赶又赶不走、杀又不敢杀三万多流民,还要从明年起按月上缴全县各项税赋,而三年以来本县年年亏空,不但无分文上缴,还需要国君拨款给各级官员发放薪奉,全县富裕人家南迁近半,琅琊全县由三年前的十二万户减少到如今的七万二千户,无论是土地面积、产盐数量、各种赋税、礼仪教化等等,没有一项完成定额,若不是鉴于此地为国君的发祥地,恐怕早已被降为下等县。

  次日一早,刘存一行骑马伴随返回王城任职的程秉一路南下,走出数里程秉高呼停车,揭开布帘伸出脑袋,叫刘存上车同行。

  等刘存下马上车后,程秉高呼一声走,放下遮风布帘对刘存长叹一声:“还没机会致谢,却把子鉴放到火上烤,子鉴不会怨恨我吧?”

  “大人什么话?学生感激还来不及呢,若是没有大人的极力举荐,学生如今还是个乡下土财主呢。”刘存风趣地回答。

  程秉哈哈大笑,笑完感慨不已:“家母两次来信,令我向你致谢,你亲手烧制的那套金丝黑陶茶具,家母收到后欢喜万分,来信说看完茶壶上那首用金子镶嵌的小篆体《游子吟》,她老人家唏嘘不已,流了一夜的泪,如今,子鉴的《游子吟》已经传出我老家汝南,估计很快就会传到洛阳,传遍天下,我每次背诵,都情不自禁想起慈祥的家母和童年往昔,热泪盈眶,浮想万千啊!”

  程秉长出口气,一把拉开布帘顶着寒风,用他洪亮中略带苍凉的声音一遍遍吟唱:“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静静倾听程秉的真挚吟唱,刘存心中的那点愧疚瞬间消失,恍惚间情不自禁地鼻子发酸,双眼发热。

  车厢外骑马随行的王杞和众随从深受感染,一个个目视前方,似乎陷入无尽的追思之中。

  程秉连续唱了五遍才停下,抬起大袖轻轻擦拭湿润的眼角,突然哈哈一笑,大声赞道:“仅凭这首《游子吟》,谁敢不对子鉴刮目相看?国君为之感动莫名,沐浴焚香之后抄录下来,一直挂在书斋里,时时欣赏默诵啊!”

  刘存微微吃惊,神色更显谦逊:“国君错爱了,学生愧不敢当啊!”

  “有何不敢当?我琅琊郡国谁能拥有如此真挚之情感和才华?更何况子鉴宅心仁厚,泽被万民,贤名早已广播四方,若不是我琅琊急需子鉴之才华,按例举荐入朝为郎,子鉴的仕途将会更为宽广,前程也会更为远大!”程秉对刘存确实非常欣赏器重,不知不觉中称呼也改变了,如同知己朋友相处一样。

  刘存脑子里忽然浮出个念头:“大人,学生一直有个想法,萦绕心中挥之不去,想请大人指点一二。”

  “子鉴尽管道来,和愚兄在一起还客气什么?”程秉笑道。

  刘存挺直腰板娓娓道来:“学生听说,自黄巾之乱以来,诸多有识之士纷纷辞官归隐,虽然朝庭已解除党禁,各地奉朝廷谕令,释放因言获罪的儒林名士,但政体失衡,吏治昏暗,以致天下士子忧心如焚,进而悲观绝望,宁愿抱憾而去,老死荒野,也不愿尊奉朝廷征辟,深恐辱没清名,如此一来,我大汉近四百年璀璨之文化,诸子百家之典籍,恐怕要失去传承啊!于是学生便想,若是在我夏河城东南琅琊台下的碧湖之畔,建一座书院,便于有识之士汇聚交流,心无旁骛潜心学问,或许能对我大汉民族之文化传承有所助益。大人,不知学生的想法是否可行?”

  程秉惊愕不已:“子鉴,若能办到,绝对让天下有识之士欢呼雀跃,好处自不必言,仅有一问:子鉴可知此事花费之巨?”

  刘存笑道:“大人,学生亲手所制的一套琉璃彩价值如何?”

  程秉立刻领会过来,哈哈一笑猛击一掌:“子鉴,若你真去做了,愚兄愿辞去官职,进入书院替你打杂。”

  刘存连连摆手:“学生不敢,学生想用一年时间,建造一座不同于我大汉各地的书院,材料均为红砖灰瓦和本地木材石材,至少有十间以上能轻松摆下二十张书桌的学室,一座重檐式藏书台,便于学者查阅研读,还要修建不少于十座独立宾舍,便于往来讲学名士安歇,再建座附带水榭亭台的花园,书院所有道路均用三合土夯实,道路两旁遍栽桃李、腊梅、榆柳和桧柏。书院建成之后,学生除每月提供书院所需开销之外,其余事项一律不管,何去何从概不过问,任由书院学者自行决定自己的事情。”

  程秉心中如巨浪滔天,呆呆望着刘存喃喃而语:“天底下有这样的地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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