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文明都会

  东汉建安五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中午,我来到了荆州的首府襄阳。

  襄阳自古以来就是天下重地,跨连荆豫,控扼南北,被称为“水陆之冲”。陆路,向北经新野、南阳宛城,便可北抵许都、洛阳等新旧都城;往南由江陵、长沙,可达广、交二州。水路,发源于汉中地区的沔水,流经襄阳、樊城,成为陕、鄂间的主要交通动脉。由襄阳沿沔水南下可至夏口(今湖北武汉),沿长江东下直达扬州,溯长江西上可通梁、益二州。大文学家蔡邕曾写过一篇《汉津赋》赞美道:“过曼山以左回,游襄阳而南萦。于是游目聘观,南援三州,北集京都,上控陇坻,下接江湖,导财运货,贸迁有无。”

  在甘宁的大船上,徐庶已经向我简单介绍了襄阳的一些情况。但直到进入城里,我才真正感受到此地的安宁和富庶。

  身侧的阿西嘴里不住“啧啧”出声,表达对这里种种奇迹的惊叹,偶尔引来路人诧异的回顾和善意的微笑。

  我道:“阿西,你好歹也是名门出来的,给你们家留点面子好不好?别老这么傻乎乎的,让别人以为我们是乡下人进城呢。”

  徐庶笑道:“近年襄阳日益繁荣,大有盛世气象,第一次来襄阳的人,不管学问武功人品修养如何,大都跟阿西一样。像飞兄如此镇定的人,倒很少见呢。”

  我微微一笑,心想:“你们是没见过什么叫太平盛世,闲极无聊。让你去我们那儿去瞧瞧,不惊呆了才怪。”不过内心深处,还是忍不住震动。

  游逛了大半年,经历过无数断壁残垣的城乡、尸横遍野的战场,骤然来到这充满和平安详气氛,如同世外桃源一般的城市,虽不能说恍若隔世,惊叹还是必要的:“想不到刘表如此治才,真是了不起!”

  徐庶轻轻叹息一声:“是啊,如果要说文治这方面,刘景升果然不凡。我师曾写信给我,说近十年来,荆州大治,四海皆闻。载载风调雨顺,财货堆积如山不说,各地区的人口也都纷纷往这里迁移。仅关中地区,流入荆州的百姓就有十万余家,其余各处更是不可计数。这中间不乏当今的名士和学者。刘荆州起立学校,博求儒术,对他们虽然都不肯实际任用,但也都算是慰劳资助,妥善安排了。唉!”

  我明白他叹息的原因,这么多的人才,如此强的财力,刘表却没什么进取精神,实在让他这样的策士惋惜遗憾,道:“上次你给我的那个北进计划,不是很好的么?”

  徐庶哼了一声:“最后还不是束之高阁。做人没有主见,再好的规划谋算,也都是无用。”

  阿西道:“这襄阳的城墙好厚啊,徐先生,那该有5、6丈吧?我在江南就没见过有这样的大城。”

  我进城时也留意过襄阳城的特点,虽然看不太真切,但大致估计,城墙高达7、8米,城垣有14、5米宽,早就暗暗诧异,听他这么一说来,确实是观察入微,汉尺大约5尺相当于现代1米,换算过来,和我的目测也差不多。暗暗点头:“这小子的眼睛,都跟我看到一块去了。”道:“你说得不错。”

  徐庶听我们说到过界的地方,看看四周,警惕起来,道:“飞兄也饿了吧,咱们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再说。”

  我应道:“好啊。”

  在路边找了个中等模样的餐馆,名叫左兴酒家,坐定了,徐庶问我:“飞兄想吃点什么?”

  我道:“给我来盘牛肉就可。”

  徐庶道:“那怎么行?十月我们初会,飞兄请我吃的那顿饭真是不错,今天我要好好还请飞兄一顿。臑鳖脍鲤、狗膈马朘这种山珍海味咱请不起,羊淹鸡寒、煎鱼切肝之类的,味道还是很不错的。”

  我还没觉得怎么样,阿西已听得嘴里直泛口水。徐庶道:“看来阿西倒是内行啊!”

  阿西嘿嘿笑了,吞口酸水,道:“我只是听说过,从来没吃过。”

  看着他那馋样,我呵呵笑道:“没那么讲究吧?徐兄随便点两样就是。”

  徐庶看我也确实不是会点菜的样子,便不客气,随口点了几样菜,名字古怪,也没听明白。又单为阿西要了一陶碗狗巾羹麦饭做主食,给我要的是牛白羹。

  汉时的羹,就是肉汤,所谓肉有汁曰羹。羹也有不同品种,如大羹、白羹、苦羹等。大羹是只放肉不加佐料的纯肉汤,白羹是加米屑,苦羹加苦茶。我的牛白羹就是白羹的一种,用料是牛肉。阿西这碗狗巾羹则是加葵菜的,并且附加一碗麦饭,大致相当于现在的狗肉汤泡饭。

  我问徐庶要什么主食,他微笑道:“有菜足矣!”

  等菜上来我一看,差点呕吐。除了我的一盘炙牛肉串还算比较正常外,剩下的全是各类奇怪的熟菜,诸如蒸鳅、牛濯胃、炮豚、咸鸡脯之属,样子实在是不中看。他吃得兴高采烈,满嘴冒油,我瞧得馋虫乱动,口涎暗吞。虽然如此,我也不敢胡乱尝试,还是老老实实拿着自己的三股小木叉吃自己的牛肉。

  徐庶点了些酒,同时还有解酒用的甘柘浆,而且不许阿西喝。

  他回到襄阳这第二故乡,虽然非常愉悦,但处事还是比较谨慎。

  看起来,经过这些时日的调整,尤其是和甘宁的一番斗智都勇之后,徐庶已经基本上从低落的情绪中解脱出来。

  我默默地想着,心里很为他高兴。

  我们俩一边喝着酒,吃着肉,一边以看阿西撅着嘴吃汤泡饭为乐。

  忽听旁边有人高声吟道:“静寄东轩,秋醪独抚。有酒有酒,闲饮东窗。”吟罢哈哈大笑,笑声刺耳,颇为难听。

  另一人笑道:“虽然佳句,惜乎太短。”

  前一人道:“那么公良来上一首?”

  又一人笑斥道:“仲宣明知歌赋非公良所长,偏要戏弄。”大家都能听出来,这话明着指斥仲宣,实际乃是激将。

  那公良果然受激不过,道:“也未可知。”

  仲宣笑道:“公悌素有知人之鉴,言无不中,议不虚发,公良难道居然不服么?”

  公良哼了一声,拍拍案几,大叫道:“左娘子,借你的琴用用。”

  内室里一个女子惊喜道:“公良先生要抚琴?马上就来。”

  公良兄道:“今日多喝了几杯,就献献丑吧。”

  余人大笑,连声称好。

  我看将过去,只见东窗下一个长案,坐着三人,皆是帻巾裹发,方领青衿的文人。

  不一会儿那颇有姿色的年轻老板娘取来瑶琴,一屋子的人都安静下来。

  公良调了调音,铮铮声起,奏弹起清雅之乐。他想了一会儿,唱道:“瑶浆密勺,满一杯了。挫糟冻饮,要清凉些。华酌既陈,有琼液矣。娱酒不废,沉日夜哦。狂饮尽欢,乐趣多乎?美人既醉,朱颜酡呀!”

  一曲唱罢,余音绕梁,氤氲不绝。

  过了好久,不知谁先开头,酒馆中骤然爆发出如雷的喝彩声:“杜先生真是好歌好曲啊!”中间夹着那女老板的娇俏笑声。

  公悌道:“为曲既捷,音声殊妙。正所谓川为净其波,鸟亦罢其鸣!得闻老杜此等良词美曲,夫复何求?傅某从此不敢乱言了,哈哈。”

  仲宣发出一阵啊呜啊呜的欢笑声,如同驴鸣,分外嘈杂难听。

  公悌微笑道:“……嗯,仲宣竟然乐的恢复本性,难得难得。”

  仲宣嘿的一声,顿时沉默不言。

  徐庶低声道:“我曾和飞兄提到的那三十五人,其中的王粲、杜夔、傅巽。”

  哦,原来是他们。

  徐庶在来襄阳前,就陆续向我介绍过许多侨居荆州的各地士人名流,名闻全国的国家级宝贝便有三十余人,王粲、杜夔、傅巽亦在其中。三人各有所长,王粲字仲宣,善文学;杜夔字公良,精音乐;傅巽字公悌,能知人。都是当今襄阳文化圈里的名士。

  仔细打量,傅、杜二人身材高大,大约都是三十余岁的年纪,瘦弱的王粲却似乎要年轻得多。

  这时,忽然酒店外有人说道:“公良先生既在,想必仲宣先生也当同案而饮了?”

  公良哈哈乐道:“当然当然,外面是仲景先生吧?进来进来,一起饮一杯。”

  仲宣脸色一沉,恶声道:“这人怎么阴魂不散了。”

  公悌笑道:“被你的驴叫引来的。”

  一人自外面进来,大约五十来岁年纪,精神矍烁,双目特别有神。

  徐庶低声微笑道:“又是一个,神医张机。”

  哦?我盯着那平凡的老头,心想:“这就是池早那家伙说的,名列扁鹊、华佗之前,倍受后世医学界推崇的古医大家张仲景?”

  公良和公悌都急忙起身招呼,那人点一点头,道:“原来公悌先生也在。”走到王粲跟前,问道:“仲宣先生,曾服药否?”

  王粲翻翻白眼:“服了。”

  张机摇摇头:“我在外面听你笑声,就知道你并未服用。唉,你何必轻视自己的生命呢?”

  王粲又送了他一个白眼,道:“生死自有天定,我等又何必妄想以人力挽回呢?张先生好意,仲宣心领了!纵然只能活到四旬,那也无可奈何。哦,三日前行路匆忙,受了先生的五石汤,未及答谢,这里有菲薄谢仪,今日正好奉上。”取出两锭银元宝。

  张机老脸通红,道:“我只是敬慕仲宣先生的文采,希望为你尽些微薄之力,解除一些身体上的烦忧,你又何必如此侮辱我呢?”道声:“告辞。”一拂袖子,转身而去。

  王粲一怔,急跪起道:“张先生,我并无侮辱之意啊!张……”张机却已走远。

  王粲摇摇头,自我解嘲地驴笑两声,复又坐下饮酒。

  杜夔不明其故,问道:“仲宣,仲景先生是实在人,你又何苦把怒气发泄到他身上呢?”

  王粲道:“公良啊,你那日不在,不知道。公悌知道,他实在是太不像话了,说我身怀奇症,40岁时眉毛会不停脱落,眉落半年就会死去,只有服他的五石汤才可免除病灾。你说,哪儿有这么一回事啊?”

  杜夔哦了一声,问傅巽:“他是如此说么?”

  傅巽点头:“是啊,就三天前的事,我也在。把仲宣气得晚饭都没吃下去。”

  王粲道:“我只说接了他的药,领受好意就得了。想不到今天又追到这里。唉,这老头真是讨厌!别人都称他是神医,我看啊,就算是庸医,也比他强些。”

  阿西在旁,听着实在有点不高兴,把碗一放,对我道:“飞大哥,你可听说过一个名医扁鹊的故事?”

  我心想:“扁鹊的故事我倒知道一两个,可不知道你想说的是起死回生呢还是病入膏肓。”听他忽然这么大声,知道也就拿我当个话引子,意在点醒王粲,说破了那就不懂事了,便道:“哦,什么故事?快说来听听解闷儿。”

  阿西道:“战国时,魏文王问名医扁鹊:”你们家兄弟三人,都精通医术,到底哪一位最好呢?‘扁鹊答说:“长兄最好,中兄次之,我最差。’文王又问:”那么为什么你最出名呢?‘扁鹊答说:“我长兄治病,是治病于病情发作之前。由于一般人不知道他事先能铲除病根,所以他的名气无法传播出去,只有我们家的人和医学内行才知道。我中兄治病,是治病于病情初起之时。一般人以为他只能治轻微的小病,所以他的名气只及于本乡里。而我扁鹊治病,是治病于病情严重之时。一般人看到我划开病人的肚子割去病瘤,在经脉上引穿血管来放血,在皮肤上敷药等大手术,所以以为我的医术高明,名气因此响遍全国。’文王说:”你说得好极了。‘“

  我抚掌道:“果然说得好极了!正所谓防微杜渐最可钦,亡羊补牢已然迟啊!”把自己的酒杯斟满,递了给他:“只准喝这一杯。”

  阿西高兴地接过去,一饮而尽,咂咂舌:“真是好酒啊!”

  我瞪了他一眼,心想:“在现代,我这叫引诱未成年人喝酒,那是违法行为。在这里,你也不能多喝。”

  徐庶轻叹一声:“飞兄好对子。我恩师内宅有一对联,说:十分不耐烦,人之大病;一味学吃亏,处世良方。和飞兄这一句倒有异曲同工之处。”

  我看看他,心想:“这么有感慨,你又想起少年时的英雄事迹了吧?”斜了一眼东窗那一桌,感觉王粲似乎若有所动,心想:“历史上王粲好像就是短命鬼,不知道这一搅活,他是不是能不能接受教训,活得长一点。”

  那边三人互相看看,杜夔道:“公悌结帐。仲宣,你是太过分了,随我去跟张神医道歉。”也不管他同意不同意,拉着他就走。王粲嘴里咕咕囔囔,但却没有执意反对。

  傅巽看了我们这桌一眼,叫道:“左娘子,结帐了。”

  那老板娘笑道:“公良先生早结过了。傅先生请自便就是。”

  傅巽诧异道:“我如何不知道?他还让我结帐呢。”

  老板娘道:“公良先生今日一曲,我这儿客人又要多出一成,这个酒钱可付得真多了。”

  傅巽微微而笑,道:“既有多的,那边一桌也一起算好了。”向我们这一桌一指。

  老板娘笑道:“那敢情好。”

  我急忙道:“那怎么好意思?”

  傅巽站起身道:“那位小兄弟一个故事,你二位兄台两对联子,可救了仲宣一命。这顿酒钱算得什么。”盯着我们仨看了一眼,洒然转身出了酒馆,嘴里犹自念道:“防微杜渐最可钦,亡羊补牢已然迟!哈哈,哈哈。”

  我摇摇头,虽说事出有因,但阿西这么一闹,实在不合我们定下的低调原则。傅巽最后那一眼好不厉害,直欲看透我们的内心,令我大为惊警,感到在这卧虎藏龙的襄阳城,一切都要更加小心。

  吃完了饭,我们在街头漫步。徐庶看着急急忙忙、川流不息的人群,忽然恍悟,道:“难道今天开市?”

  自战国以后,随着社会生产力的迅速发展,城市商业逐渐兴盛。秦汉时期,统一的中央集权国家的形成和国内交通运输事业的发达,为商业的进一步发展创造了良好的条件。整个东汉期间,城市商业始终持续发展。当时重要的商业城市,除了国都洛阳,一般都在交通便利之处,南郡的江陵便属此类。

  襄阳不比江陵“西通巫巴,东有云梦之饶”,原本算不上大商业城市。但自刘表上任执政以来,十年间人口、财富暴涨,愈来愈趋繁华,以至后来不得不设立东西二市,以适应越来越庞大的商业交易的需要。到现在,襄阳的商业重要性不但远超江陵,甚至已越过许都,成为黄河以南,长江以北的广阔中原地区中最大的商业都市。

  作为城内固定的商业区域的“市”,都是由官府设置或认可而正式确立的。为了便于对“市”的控制和管理,官府会在市区的四周构筑城垣,称为“立市”。市场每月有固定的营业时间,开市时期市门亦须每日按时启闭。徐庶算了算时辰,除了开市之外,大街上不可能出现这么多闲人。

  我看看左右,低声问徐庶:“伊籍什么时候能联系上?”

  徐庶皱皱眉,看看阿西。阿西正东张西望,显得也很焦急。

  自许昌一别之后,伊籍就返回了新野,暗中搜集荆襄八郡和江东的情报。不久我在去伊川的路中就接到他的密信,说为了更好地工作,已接受刘表的征辟,做了他的幕中从事,到了荆州治所襄阳。徐庶也知道此事,他思虑周密,前几日就已让甘宁派细作先行进入襄阳城中,除了联系他自己的关系之外,也顺便去和伊籍联系。

  按照约定,今日我们进城,起码就该有一个联系人来接我们才对。

  阿西左看右看,找不着那联系人,气恼道:“这阿昌,难道又去贪玩?他要敢误了飞大哥的事,我非砍了他的脑袋不可。”

  我道:“他不会出什么事吧?”阿昌也是甘宁守护飞鹰旗的五童之一,算是阿西的下属,武功不错,不过似乎很怕阿西。

  阿西看看我,露出个笑脸:“飞大哥不用担心,阿昌这小子虽然爱玩闹,但功夫很好,在我们五个里算得第一,人也很机灵,不会出事的。”

  徐庶道:“你别强作欢颜了,吃饭的时候我就看你心神不定的,所以才不让你喝酒。去找找他吧!我和飞兄直接去东市,看看能不能找到伊先生,你找到阿昌,就来东市找我们。”

  阿西答应一声,有些敬畏地看他一眼,撒腿就去了。

  徐庶看着他的背影,道:“这孩子虽然小,可是来路不明,心思很杂,飞兄以后对他要注意些。”

  我道:“他不是已经说了自己的身份了吗?”那天晚上,他在沙盘上留言,称自己乃是江南皇甫家的逃奴,逃到江夏没饭吃,四处乞讨,最后被徐盛给招了去为甘宁看守帅旗。

  徐庶道:“他是如此说,我们也不过姑且一听。这孩子已可称为阵法的高手,我看就算是在以出多艺才子著称的皇甫家,也没有几个弟子阵道的造诣能超过他去。这种人当逃奴……”徐庶摇摇头,怎么看也不大像。

  “嗯,徐兄言之有理,我知道了。”

  说着话,慢慢走到了东市的市门前,徐庶还想说点什么,见左右全是人,门旁还有官府的市卒,便不再多话,和我闲游观望。

  进了市门,我看到门内有隶书题记的“东市门”三个大字,俊雅潇洒,和这里面的市贾铜臭之气颇不相称,不禁摇头,心想:“这也算文不对题吧?”

  一路上货别肆分,看得我们眼花缭乱。高级的丝织品和皮毛制品、精美的漆器、闪亮的金属制品,肉食谷物、水产果菜等等,应有尽有。玳瑁、珠玑、旄羽等属于奢侈品的各地稀有特产,也居然是琳琅满目,颇为丰饶。

  列肆间的人行道称为“隧”,我们俩在这颇为宽阔的“隧道”里行进,仍然有拥挤不堪的感觉,时不时还要侧着身子给车辆让路。等转到粟肆,我开始不耐烦起来,这儿的人怎么比我们那时代还多啊?

  徐庶拉着我躲过一辆装满货物的牛车,看看前面,笑道:“还好,转过前面的兵铁肆,就到伊籍所在的书肆了。”

  我道:“兵铁肆?这里也卖兵器吗?”许都的市场远不及襄阳,但兵铁肆却非常发达,我在闲急时也偶去转转,常听商人们说肆间许多上好羽箭和弩架,都是从南方荆州地区贩过来的。

  徐庶道:“当然卖,不但卖,还都是其他地方的兵铁肆难得见到的好兵器,飞兄要没兴趣,咱们就不去了,直接穿过去得了。”

  我忙道:“不用急,不用急,我们先看看再走。”

  徐庶哈哈一笑,拉着我过去。

  大概由于太平日久的缘故,这里的兵铁肆并不大,还没有许都的兵铁肆占地广阔,但大都井井有条,不同的市列里放置着不同种类的武器。或放铠甲盔胄,或放戟矛剑盾,或放弓弩镞。不过生意十分清淡,没什么人来,和其他货肆的热闹恰恰相反。

  我随便看了几样,暗暗称赞,这里兵刃虽不多,但大都是优质铁器,铸造技术相当精良,心中感叹:“不光是弓弩羽箭,其他兵器的铸造方面,南方也已经不比北方差了。”

  再走几步,我在一个兵兰前停了下来。

  汉时的兵器架叫作“兰锜”,又称“兵兰”,分为放长兵器和短兵器的两种。长兵兰的两边有两个带方座的立柱,立柱中间用两条横枋相连,横枋上各等距离的开五个圆孔,以插放长兵器。短兵兰则更漂亮一些,一般是两根带朵云形底托的立柱上,横架一梁。立柱上各等距离安装无组托钩,自上而下托架着手戟、腰刀和长剑等短兵器。

  我面前的是个长兵兰,左边两孔里插着两支带套囊的戟,右边三孔里插着三支带套囊的矛。

  我伸手拔出一支戟,凭感觉就知道份量很足。轻轻取去那套囊,仔细观测。

  肆主人是个三十不到的年轻人,热心地招呼道:“看看吧,一看您就是内行人,这两支戟可是很难得的好兵器啊!”

  徐庶在旁看看标价,每支要五百钱,说贵不贵,说便宜可也不便宜。问道:“你说这东西好,它有什么好啊?我看也很一般嘛!”

  汉时的市场,为了便于官府对商品价格进行监督和管理,同时也便于交易活动,规定市场上陈列出售的商品,凡单价在五钱以上的,都必须以标签注明其价格,称为“题署物”,按现在话说就是明码实价,童叟无欺。不过,在实际操作上,卖者漫天要价和买者讨价还价,是任何市场上都不可能完全杜绝的事情。

  兵器主人一听,你可真是砍价好手啊,货看都没看就说一般。道:“且待这位爷看过之后,您再说好不好?”

  徐庶瞧我非常专注的样子,心想:“飞兄的金银戟在战阵中失落,虽然不是我的过错,但说起来毕竟不安,不如买下了这两支戟,他有个替代品,我心里也好过些。”道:“飞兄很喜欢的话,不妨两支都买了。”

  我把那戟随手放下,道:“确实一般,算了吧。”

  我说的是真心话,再好的戟,能胜得过我那神兵金银戟么?

  那兵器主人不乐意了:“您这位爷比那位更善于讨价还价啊,这东市里的兵器,都是铁某我一家铸造的,其他的你说不好也就算了,这两支戟上,我花了极大功夫,您还说确实一般?”

  我微微笑了一下,不想再和他争执,转身道:“徐兄,咱们走吧。”

  那兵器主人轻蔑地哼了一声,道:“还以为碰到行家了,原来也是目不识物的庸人。”

  徐庶恼了,道:“你这人怎么做生意的?买卖不成仁义在,都要像你这么冷嘲热讽,迫人强买,这里的生意还能做吗?”

  那人又哼了一声,忽然长叹口气,道:“唉,不干你两位的事,还是孔大师说得对!再好的东西,只要一拿出来卖,那就不值钱了。我这是自取其辱!”

  我忽然又转回身,道:“嗯,要说么,这两支戟经过了五次加热渗碳,十七道反复锤打,又经过精密的淬火处理,已超越了铁戟的范畴,而可算是钢戟。实不能说是一般了。”

  那人呆了一呆,不知不觉声音小了十八度:“你这客人真是内行,真是内行。”

  我掸掸袖子,拱拱手:“请问阁下可认识孔磨林大师?”

  那人脸色一变:“你如何知晓?”

  我道:“刚听阁下提起孔大师,而且这两件兵器的锻造之术,颇有几分孔大师之风,故此一猜。”

  那人看我几眼,搔搔头,脸上微红,道:“我父亲曾见过孔大师,听他老人家讲授过铸兵的道理。我一直想去找他,可父亲就是不让。莫非……您是孔大师的朋友?”

  我摇摇头:“那倒不是,只是见过孔大师打造的几件兵器而已。”

  那人“啊”一声叫,抢上一步,抓住我的胳膊,热切起来:“大哥,你有孔大师打造的兵器?”

  我想起曹丕送的那些兵器,和那些兵器下横七竖八的兄弟们,心中一阵酸痛,摇头道:“没有,只是见过。”

  那人颇为失望,抓着我的手顿时松了。

  我看看徐庶空空如也的腰间,忽然想道:“徐庶能为我着想,要买了这两支戟,我为何却没有想过再还他一口好剑?”道:“嗯,这两支戟,我全都要了,你可还有与这两支戟一炉出来的佩剑,我也要一口。”

  徐庶一愣。

  那人看看我们俩,迟疑一下,道:“本来是有三口的,可昨日都被书肆的伊先生买走了。”

  哦?我和徐庶互看一眼,我道:“那么好吧,再给我来对手戟。”

  那人看看我,很爽快地说:“你要买这两支戟,手戟奉送。”

  我心中大生好感,道:“那怎么行,价钱照付。”

  那人摇头,有些骄傲地说道:“铁某生平别无所好,就喜欢研究各种兵器的制作。你是真行家,能识货,我很乐意交你这个朋友。”

  我道:“铁兄真是实诚人啊!”

  说着双方亲热起来,攀谈一阵。原来这人名叫铁挺,父子家传,都是襄阳著名的兵器匠人,本来他是从不上市上来的,这两天因为合伙的兄弟身体欠佳,肆上无人看管,才不得不过来暂替几日。

  徐庶心想:“难怪这里如此萧条,像你这么做生意,一言不合就挖苦人家,客人都要被你气跑了。”道:“铁兄认识书肆的伊籍先生么?”

  铁挺道:“认识。听我兄弟说,这位伊先生虽然来此没几天,但很照顾我们的生意。昨天见着了,真是个痛快人,也不还价,买了三张弓,三口剑就走了。嗯,两位是他的朋友?”

  徐庶道:“是啊。伊先生在么?”心想:“你也就能喜欢不还价的客人。”

  铁挺道:“应该在的吧。书肆有好几十家商贾,比我们这儿大了十几倍,就伊先生一位市官,杂事很多,很忙碌的。”

  徐庶点点头:“有劳铁兄了。”取出银子,折算好付了帐。

  铁挺看我们有事的样子,便不再和我瞎侃,送了一个长大的皮套,把那两支钢戟、一对手戟连套囊一起扎好,装了进去。然后他自己提着套子,坚持送我们过去。

  欲拒无法,我和徐庶只好跟着他,去找伊籍。

  主管市场事务的官员为市令长,其下有交易丞1人、市掾1人以及市门卒和市啬夫等数十人,他们的职掌包括:按时启闭市门、维护市场秩序、征收市税、管理商品价格和商人市籍等。伊籍以刘表幕府从事身份,目前暂时在东市上担任市掾,负责管理商人们的市籍。他喜欢书肆的清新之气,与他肆不同,所以自作主张,把办公地点从官署治所市楼里搬将出来,移到书肆来。

  找到书肆时,远远就看到他正坐在一个空的三层肆架上聚精会神地看书。

  铁挺把那皮套给我,道:“王大哥有空可到襄阳城南找我,铁记匠铺,随便问个路人就能知道地方。”

  我点头,答应一定去看他。

  铁挺自己去了。

  徐庶笑道:“这家伙不喜欢我,所以也不让我去看他。”

  我开玩笑道:“其实他的性情和徐兄很相像呢,都是不对脾气就不交朋友。”

  徐庶道:“是这样么?”

  说着话走到那肆架近前,徐庶用力咳嗽两声。伊籍闻声下望,大喜,书一扔,急忙从扶梯上下来,三步并为两步,抢至我们身前,一把捏住我,低低急促道:“主……兄,让我等得心焦。”看看四周,道:“走,到我宅里去谈。”

  走了几步,他忽然招来一个啬夫模样的手下,道:“我有两个朋友,暂时出去一会儿。你去告诉董令一声,中午到我家来吃饭。”

  那啬夫连声答应而去。

  我和徐庶心想:“我们私聊,你还招什么人啊?”

  伊籍神秘地笑笑,道:“走,且回家去。”

  伊府在离市场不远的一个小巷子里,转了两道弯就到。

  就这么一转两转,市场的喧哗热闹已经大半屏蔽掉了,隐隐约约传来的声嚣,只能为这小巷的静寂增加一点映衬的背景。

  伊籍令妻胡氏及幼子伊丹出来拜我,我急忙还礼,道:“伊兄休要如此,折杀我了。”

  伊籍让胡氏赶紧下厨做饭。待胡氏带着伊丹进去了,立刻请我上坐,倒身下拜,说什么:“君臣之礼,概不可废。”

  碰到这种人,我实在无可奈何,只得任凭于他。

  伊籍起来,道:“主公此次因祸而至襄阳,未必非福。主公也看到了,本地如此繁华,北方无论如何也比不了的。”

  我唯唯称是。徐庶见我受窘,解围道:“伊兄,新野、襄阳一带的情况如何?”

  伊籍这才落座,不再废话:“遵照主公之命,我已与黄巾杜军师联络。他们现在新野城西的一片山谷中结营,自耕自食,偶尔以粮食和城里交换一些盐巴布料,很少扰民。新野令霍峻非常满意,时常去看望刘、龚二位渠帅,资助些军需。襄阳城中,我已说动了两位贤才,愿意鼎力相助主公。还有几位,还有些犹豫,恐怕要见着主公以后才能决定。”

  他提到杜似兰,我忽然想起很久没见这位美女义妹了。安陵隘那白衣少年大约就是因为跟杜似兰赌气,才跑到伊川去找我。虽然他为人实在他妈不是东西,但毕竟救了我和徐庶。

  说起来,真该感谢我这位义妹才是。

  徐庶点头,说出密诏之事,并让我再次展示。不过怕他看出破绽,看过之后就让我收了。

  伊籍喜出望外,道:“襄阳本身就是人杰地灵,近年又多入名家高士,正是人才鼎盛,俊彦如云。主公有此密诏,何愁无人辅助。”

  这时,忽然咚咚声响,府外有人敲门。

  伊籍皱眉道:“谁这时候来啊?”出去开门,不一刻回来,笑道:“原来是董兄急不可耐,要来拜见主公。”身后跟着个人,三十七、八的年纪,身上穿着法冠绛服,却是官员打扮。

  我和徐庶都站起迎客。伊籍介绍道:“这是我们襄阳的董恢,字休绪,现在是我的顶头上司,东市令长。他听说主公在,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赶过来了。”附在他耳边,告知他我和徐庶的身份。我耳尖,还听到密诏之类的煽动性语言。心想:“又是那三十五人中的,哦,对,他精通律法。”

  董恢脸上现出震惊表情,失声道:“那就是陛下的江南钦差特使了?”

  伊籍得意洋洋,道:“那还用说。”

  董恢急忙整冠理服,磕头参见。

  老这么干,我可真受不了了。徐庶看看我脸色,急忙把他给拉了起来,道:“现在都是一家人,大家随便坐着谈吧。”

  董恢站立,忽然想起:“伊兄,我刚来之时,似乎见文长在杂肆与人斗鸡,因为走得仓促,忘了叫他。是不是叫他一起来见过主公?”

  伊籍犹豫一下,摇头道:“先别叫他了。我原来曾跟他说过,他似乎不是很有兴趣。”

  董恢笑道:“他昨日和一个蛮子斗鸡,输了许多,晚上跟我借钱的时候,还直问我,伊先生说得那个有钱的主公什么时候来啊?”说完这句,忽然醒起我在,顿时张口结舌,诚惶诚恐起来。

  文长?我心下一惊,强自镇定地笑道:“董兄不妨事,现在是在伊兄私宅,大家随意些比较好,你们二位比我大,叫我阿飞就好。嗯,那位文长姓什么啊?”

  董恢正色道:“董恢已立誓效忠主公,自当遵从主臣之礼,岂可随意?”

  我摇摇头,心道:“你们都这么一本正经的,我可不喜欢,浑身上下都难受。”也顾不上再说什么,继续追问我关心的问题:“那位文长是谁啊?”

  伊籍道:“主公,文长姓魏,名延……”

  啊!真是他?那个一心追随刘备,为此不惜两次叛卖主人,后来屡遭孔明猜忌,倍受争议的蜀国中期第一名将魏延魏文长?我差点惊呼出声,好在想起现在少卖弄自己的先知本事最好,才勉强忍住。瞪了徐庶一眼,心想:“襄阳这帮人里,以这魏延最是拔尖,怎么你给我的三十五人名单里,却单单没有他?”

  徐庶歪歪嘴,心想:“一个小混混而已,这种人襄阳城里多的是。伊籍也忒多事,竟然拉了这样的无赖入伙,当我们是黑社会啊?”当日许都在我家里,大家一起谈论臧否人物之时,他对伊籍的眼光就不以为然,现在当然更加看低三分。

  可是我知道魏延的份量,立刻挺身而起:“董兄,我随你一道去见见他。”

  徐庶、伊籍俩人都是不大想去的,但见我起来,也只能跟着爬起来。董恢喜道:“主公礼贤下士,可比周公吐哺。不过,以后万不可称我为董兄,以免颠倒主从之序,理法不合也!”

  我忙道:“是,是,董大人请。”忽然想起屋里这俩人都还没封官许愿,心想:“要不要先封一下?”看看徐庶,徐庶摇头,意思是不到时候。

  我想想也对,等魏延来了一起封吧。

  董恢对我称他为董大人似乎也不满意,想想也没什么合适的,暂时就这样吧。耸耸肩,当先出去引路。

  进了东市门,门卒见市令长亲自引路,不知道我什么身份,一齐肃立,低头不敢乱动。

  我心中暗想:“这董恢治属,倒很不错。他精通律法,以后可以做我们的廷尉,现在该封他什么官呢?”廷尉是九卿之一,主管司法。我目下还没自建王朝,可不能这么乱封一气。

  我一边走,一边四下看看,道:“襄阳之市,真是盛况空前啊!”

  董恢摇头说道:“现在这都算不得什么。二十年前,我曾去过洛阳,那里的东西二市之繁荣,令我目为之眩。想那时的京都,船车贾贩,周于四方;废居积贮,满于都城;琦赂宝货,巨室不能容;马牛羊豕,山谷不能受。”他一边说着,一边眼望远方,极是憧憬怀念的模样。说到最后,忽然伤感痛恨起来:“可恨董卓恶贼,不但祸乱朝纲,荼毒百姓,还竟然一把火把这些全都烧毁!”

  伊籍也叹息道:“休绪就是思念昔日洛阳二市之盛,才专门要求来做这东市令长的。我大汉乱世十余年,各地均废,惟有襄阳之市独盛,甲于天下。董大人居功甚伟。其实以他学问,在此等小市,实在是委屈大才啊!”

  我心中明白,伊籍是告诉我,不要因为董恢担任这市场小令而小觑了他。严肃道:“商市和田地一样,乃国之命脉,岂能以‘小’称之?”心想:“再过几千年,农业早完蛋了,可商业却越发兴旺,这种事恐怕你们难以想像。”

  董恢脚步似乎忽然间轻快了些,笑道:“不知文长今日要输多少文钱呢!”

  伊籍道:“没把你才给他的那身布襦输掉就算不错了。”

  董恢苦笑一声:“我家也只有两件,老母体弱,这件文长要输了去,冬天我也没法管他了。”

  伊籍哼了一声:“你是他姑父,也该说说他了。这么大的人,别老这么胡天胡帝的。”

  董恢叹道:“他父母死得早,从小就是阿韵照顾他。要不是阿韵前年故去,文长也不能这样。”

  伊籍道:“你就是太念旧,才会这么惯坏他。”

  董恢苦笑着,不再说话。

  我心想:“原来你跟魏延有亲戚关系。不过襄阳之市如此之繁华,你却要把自己过冬的布襦给侄儿穿,也真够清廉的。”

  襦,是一种及于膝上的棉夹衣。一般朴素人家,冬天用布帛做襦穿。有钱人就用白色细绫做襦,称为绮襦。古代记载中,绮襦常和一个后世很常见的词联用,那就是“纨袴”,所谓绮襦纨袴.因为襦短仅至膝,下面必须著袴,即裤子。有钱人以纨做袴,故称纨袴.

  虽然汉时重农抑商,但董恢身为这目下最繁盛的襄阳之市的东市令长,真想要吃山珍海味,穿绮襦纨袴,其实也很容易。不用他动手动脚,自然会有人送上门去。他如此清贫,自是以廉洁自律的缘故。

  不多时来到杂肆。这里可算是市中最热闹的地方了,但却没有挤来挤去难以行走的感觉。民间百戏,各有所属。董恢带我们径直进入斗园,问市卒:“魏延在哪个场子?”

  那门卒道:“董大人你可来了,魏延在鸡栏第四个场子里,刚才听见他好大声的一声叫,似乎又输了大筹。”看来魏延常在这儿赌,赌品连他都知道。

  董恢大急,立即冲了进去。我们也只好加快步伐,鸭栏、鹅栏、鹌鹑栏、蟋蟀栏等都从眼前一闪而逝,伊籍边跑边给我们解释:“文长一旦大叫,必然是把身上的钱都输光了。”

  徐庶看着前面耳朵都红了的董恢,心想:“嗯,这下你送的布襦保不住了。”他本非如此刻薄之人,只是实在不喜欢魏延这种无聊闲汉,没事你去打架斗殴都可以啊,拿人家的钱跑这儿玩斗鸡,你以为你跟富贵子弟似的,钱多骚得慌啊?

  还没到鸡栏边上,就听里面一声大叫:“来啊,打啊,再打啊,往这儿打!爷就是没钱,怎么着,有种你就打死老爷我。”

  一个中原口音的汉子道:“算了,算了,别打了,这家伙皮厚,咱犯不着跟他生气。”

  另一个粗暴的声音道:“不行,给我打!这无赖,昨天就欠了咱们许多钱,原说今天带了还,没赌两下又被他耍骗了。给我往死里打。”

  那中原口音的汉子道:“爷,咱们来这里玩,可不是为了打这种无赖的。万一……”忽然放低了声音。

  徐庶一愣:“这两个声音都好耳熟啊!难道是他们?”

  董恢大叫:“里面的好汉别打,我替他还钱。”边喊就跑进栏去。

  伊籍也进去了。我正要跟上,徐庶忽然拉住我,低声说了几句,我一呆:“有这种事?”不由停下脚步。

  徐庶道:“咱们就在外面等等,也许能碰见,看看是不是。再说,你现在进去了,魏延那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样子让你瞧见了,还不得把他羞愧死?”

  我点点头:“言之有理。”便不再坚持进去,和徐庶留在外面等候。

  有董恢、伊籍他们俩在,既有钱又有权,当然一切都好搞定。对方显然也不想闹大,赔足了赌款也就妥当了。似乎是嫌第四个场子晦气,那些人便又去了另外的场子继续玩耍。董恢然后开始修饰魏延的仪容。

  等再见着他们,已是两刻钟以后。

  看那魏延,除了眼睛青了老大一块之外,其他的和后世小说描述的也差不多,二十刚出头,身高八尺,面如红枣,不,重枣。虽然被狠揍了一顿,脸上却依然是一派大模大样,什么都不在乎的地痞流氓气。

  他身上的布襦,果然不见了。

  双方介绍认识,重回伊府。胡氏已经把饭菜都做好端了上来。

  酒桌上,我就劝魏延,大好男儿,别老去市舍鸡栏勾当,应该干些正经事了。

  魏延嘻笑着问我,做什么叫正经勾当?

  我耐着性子,讲述各种道理,列举前朝诸如韩信、樊哙、周勃、铫期、马武、吴汉等著名以布衣从军,终至王侯的例子,劝他先去军队里干干,积累些军事经验,在这乱世里,日后肯定大有用处。

  徐庶直拿眼瞟我,意思是我花这么大气力在这种人身上不值。不过对我列举的那些人倒很赞同,认为比喻恰当:“全是一帮无赖闲汉出身!”

  董恢和伊籍都很感动,觉得我这人不错。也在旁边帮腔教训魏延。

  其实我是看在历史上有这么块好料,不想他废掉,而且念着董恢抚养他的不易,才苦口婆心说上这么一大通,不然像魏延这种痞子个性,我早厌了。

  魏延最后终于同意了。

  下午,魏延跟着董恢刚走,阿西带着阿昌找来了。

  我看着阿西阴沉的脸面和阿昌红肿的腮帮和嘴巴,知道阿西没对自己失职的兄弟客气。

  徐庶见到阿西很高兴,把他俩拉出去好一顿说话,再回来时,阿西已经喜笑颜开,阿昌也咧开肿胀的嘴巴直乐,俩人匆匆忙忙吃了点饭,就又出去了。接着徐庶就和伊籍一阵嘀咕,伊籍也很高兴地笑了。

  第二天一早,徐庶就督促我起床,说将有贵客要来拜访。

  我一看,主人伊籍已经不见人影了。

  果然,刚吃过饭,门外就有客人来访。

  居然是襄阳著名谋略家。

  蒯良蒯子柔。

  啊,这可是我早已私心仰慕的高人。

  “徐兄果然军师之才。”

  看着旁边不动声色的徐庶,我暗暗想道。

  现在,在这熟悉的一片天地里,完全恢复自信的徐庶终于有了施展才华的机会。

  我伸了个懒腰,觉得真舒服。

  以后,也许会更舒服吧。

  十二月十九日晨。

  晴冷。

  因为我和蒯良的一个赌,导致我只能留在襄阳。

  到现在,已经整整二十天了。

  为了这个赌,徐庶很不高兴。

  他是希望我尽快赶去长沙。

  他是对的!

  可是我却不能走。徐庶后来也察觉到,我留下来的决定也是对的。

  因为如果蒯良打定主意不放我走,我就走不了。

  这二十天我也没耽搁,见着了很多人,其中包括徐庶介绍来的一些名流。魏延的事,因为蒯良在军中强大的影响力,非常顺利,初入军营就做了都伯,手下管着100人。当了头,人老实多了,天天带着兄弟们练功习技,偶尔还来向我请教武学之道和管理经验,勤奋着呢。中途伊籍偶尔发现徐庶没有佩剑,便把他在铁挺的肆上买的好剑送了我和徐庶一人一口。

  不过我一直想见的诸葛亮和庞统,还是没有见着。

  诸葛亮外出游山乐水,已经将近三个月没回来了。至于庞统这花心大少,据庞德公的儿子、诸葛亮的二姐夫庞山民说,他已在孙权的前部大都督周瑜手下找了个职位,打算作为躲债晋身之地,暂时不打算离开。

  不过我和蒯良打赌,看来我赢了。

  因为昨天是最后一天,而前方根本没有传来可令举城欢庆的消息。

  那就是长沙还是没有能攻陷!

  我知道蒯良的想法,希望我能留下来取代刘表,依靠这里的人力财力兵力,去争霸中原,完成他祖先一直渴望但却做不到的事情。

  可是我对这个计划实在不能赞同,刘表在这里十年了,树大根深,枝繁叶茂,各种势力盘根错节,我要想短期内取代他,机会实在是太小了。而且名不正言不顺,我呆在这里能干什么啊?长沙那边,有荆州大军强压的外部环境,又有桓袖、徐庶、阿叙他们内部人的支持,条件多好啊,干什么不好玩?嗯,就是这个主意,到四郡去!

  正在想着,蒯良慢慢走了进来。

  他走路的姿态有一种阴性的美感。我看的古代肥皂剧里,那种上流社会的世家子弟,都有这种癖好,时时处处都在无意中显示着自己独特的身份地位。

  可惜我对这个并无欣赏的想法。

  虽然我表示着欣赏的眼神。

  蒯良慢慢坐下,眼光闪动了几下,然后道:“飞侯,你赢了。”

  我皱下眉:“我有点不明白,蒯别驾为什么要和我作二十日之赌?”

  蒯良叹道:“因为到昨天为止,是蔡都督自定的攻陷四郡的最后日期。以德珪之才,统率五万大军,兵良将优,围困长沙整整半年,居然寸功难建,寸土未得。我真是没有想到!”

  我心想:“你们要用蔡瑁这种蠢才为将,那怨得何人?”

  蒯良观察一下我的表情,道:“许都来人了,是来找你的,但他们似乎并非同路人,所以我已吩咐下人,让他们分两批来见你。”

  我怔住,许都来人?怎么会找到这里?

  蒯良道:“我和其中一人是老相识,呵呵,就是那王越王大剑师。”

  啊,王越?

  越来越奇怪了。

  怎么他居然赶过来了?

  蒯良道:“他是两人同来,还有一个年轻人,名叫法正,这算是一拨。另外一拨,却是比较奇怪,似乎都是长沙、武陵地区的口音,但偏偏都是和王越从许都一起过来的,是两个少年和一个女孩子。”

  我心头一震,道:“莫非一个姓黄,一个姓冯?”

  蒯良道:“正是。剩下那个女孩子不肯通报姓氏。”看我一眼,道:“嗯,看来飞侯是想先见他们了?”

  我看看他那双似乎洞察一切的眼睛,想了一想,道:“不,我要先见王越。”

  蒯良点一点头:“那也好。”慢慢站了起来,转身往外行去。

  走到门口,他回头看我一眼,淡淡一笑:“飞侯看来真是很喜欢这个乱世啊!”说了这句,才慢慢踱出门去。

  王越和法正带来了京都的最新消息。

  曹操得知禁军兵败伊川,非常震惊,立刻返回许都,重新调整了许昌的防护力量,司隶校尉府都官从事徐宣已晋升为虎贲将军,全面接管禁卫五营。司隶校尉府主簿兼武卫都尉韩毅作为五营唯一保留下来的高级将领,升任武卫校尉,担任了徐宣的副手。勇壮都尉李齐也被从尚书台要回,升职为城门校尉。曹洪和曹真率虎贲营前往芒砀山围剿刘备的战役准备工作原来已经大致差不多了,也被曹操暂时制止,且待理会。郏城长常林,涉嫌通敌,被革职,交有司审讯。这还是荀彧力争的结果。

  在伊川战役中,牛金和蔡阳最终还是逃了回去,朱赞却中了蹶张弩箭而殒。牛、蔡二将都被贬职,调赴他任,分配到大将曹仁、曹洪的部下担任别部司马。阵亡将领曹遵和朱赞,被追认为将军,家属得到充分照顾,按将军级别领取抚恤薪谷。我则被列入失踪将领名单。

  我差点笑出声来:“我,失踪将领?”心中暗想:“牛金就不说了,蔡阳这家伙,命可是真大呀!那么多蹶张,都没把他钉死。”

  王越道:“是啊,都快两个月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不是失踪是什么?不光是你,这个单子上还有公孙箭和池早的名字呢。”

  我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在安陵最后的突围战中,我就一直没见到公孙箭,当时还以为他已经战死了。

  “竟然没找到他们的尸体?”

  “没有。黑山军那边没有他们的任何消息。”

  我心中一喜,知道这两人的生存机会又多了三分。神箭公孙箭和奇医池早都不是一般的人物,如果死了,黑山军一定不会隐瞒这种值得骄傲的战功的。

  “多谢王兄,你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王越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我拍拍他肩膀:“不用做出这副表情嘛,我这不好好的。”

  王越苦笑:“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们有多着急。曹贼不在,朝中空虚,那么多的好机会,就是因为你不在,我们无法控制都城卫军和武卫营,一动也不敢动。还老担心被曹操的党羽发现。”

  我皱皱眉,王越说话似乎有点不分场合。

  法正看出来,道:“飞侯不必担心,蒯先生一直都很支持我们的大计,还帮助我们谋划,出过许多好主意。这次我们能赶来拜见飞侯,也是他提供的情报。”

  我恍悟:“哦,原来如此。”心想:“原来你们九人集团里,襄阳还躲着这么一位呢。”

  十月三日那晚公孙箭奉我之命去追池早,却被引入张绣府,发现池早果然在里面,而师兄公孙谨,却居然是政变集团首领之一。法正、公孙谨等便游说二人加入政变集团,说他们这九人集团,九本是虚数,言其极多之意,只要是仁人君子,忠义之士,多多益善,合适就要。池早那多明白事理,知道不加入立马就得哏屁,很爽快就接受了邀请。公孙箭却不肯屈服,以现在委身事我,坚持必须要先问过我的意思。公孙谨虽以一族之长,掌门师兄的身份,也不好过分相迫,而且诸人早怀拉拢我的想法,既有如此良机,于是顺水推舟,第二天便请池早和公孙箭为代表,向我合盘托出他们九人阴谋集团的政变计划,并邀我加入,愿尊我为一号首脑。我这才知道,原来王越、公孙谨、陈讳、张泉、法正、沮鹘等人,早在秘密策划夺取许昌政权的勾当。我仔细考虑,权衡利弊之后,最后婉言谢绝了。因为虽然我亦有反叛意图和安排,但对他们这帮鸟人能否成事十分怀疑,这么多人,成份如此复杂,别一个不好泄露了机密,反而坏了我自己的全盘大事。所以最终只同意了双方合作的关系,但不在他们的同盟者名单上签字。法正等人商议之后,觉得可行,便都同意了。那以后公孙谨登门造访,也有重申盟约,亲密关系的意思。

  王越道:“因为飞兄坚持只和我们合作的立场,蒯兄他也不便向你表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我道:“嗯,我都明白。现在你们来见我,有什么新的想法?”

  王越看一眼法正,法正微笑道:“我等正想知道飞侯的想法。”

  我道:“我既然已经出来了,就不想重回囚笼,再让曹操去随便捏我。我也不准备留在襄阳,这里没有我发挥的余地。我打算按原来计划,过江奔赴长沙,帮助四郡击退荆州军再说。”

  王越和法正又互相对视一眼,王越嘿地一笑,道:“飞兄既然如此坚持,我们也不强求。好在我们早知飞兄为人,这次出来,带了一份合适的密诏,飞兄要去四郡,正好可用。”

  我看着他,心道:“你没糊涂吧?你原来已经给我一份密诏的。虽说现在皇帝说话不算数,圣旨不值几文钱,你也不用这么重复劳动吧?而且我都把假密诏给了甘宁、伊籍他们看了,再换一份内容,不是全漏了吗?”

  王越给我那份密诏,还在他们力邀我加入九人集团之前。那时我已有离开许都的想法,和王越谈过几次之后,感觉他可以信任,就告诉了他。没想到两天以后,他就偷来了那份密诏。他不太懂朝廷文案规矩,密诏大致虽然不差,却骗不过内行人。但也因为此事,令他们九人集团发现,我也不是一个安分的家伙。

  王越微笑,道:“昔日那封密诏,因为没有经陛下御览同意,虽然费了不少力气,破绽却是百出。这次这一份,乃是今上的亲笔,玉玺也是我去符节台盖的。”那可完全不一样。

  我惊讶之极:“你们之事,已经告知陛下?”这似乎和你们原来的“腾蛟计划”颇有不符。

  法正道:“飞侯在朝中虽然时日不久,但当也看得出来,今上为人谨慎聪明,实是极英明之主。所以我们计议之下,认为把实情告诉陛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我心里很不以为然,觉得他们渐渐有些沉不住气了。但他们的事我也管不了,只好腹诽几下做罢。

  王越道:“实际上,陛下对我们帮助极大,符节台的一位掌印侍御史,就是陛下的亲信。不过,若非得知飞兄具体下落,这密诏却也难求。”说着,从怀里取出那份密诏,又同时取出一块金印,一起递了给我。

  我展开密诏细看了一遍,笔迹大不一样,果然是献帝亲笔,内容一般无二,未改分毫,而印玺却果然再没有分毫破绽。心中大喜,好事真是接二连三啊!把那镇军大将军印翻来倒去看了几眼,便都小心收了起来。笑道:“陛下可知你伪造密诏之事?”

  王越道:“此等小事,何必让陛下分心?”

  我看看他,他看看我,不觉相视而笑。

  法正道:“此间事情既了,我们就先回许都了。希望飞侯大展身手,早传佳音,不负陛下一番苦心。”

  我看看他,心想:“这个家伙的阴谋诡计也是很厉害的,我老丈人那么厉害的大将,后来也死在他手里。你别回许昌瞎搞了,平白糟蹋这么好的人才。”道:“孝直,我今前往长沙,极需臂助,你不如和我一起去吧?”

  法正微一犹豫,看看王越。王越道:“我得回复陛下,另外陛下身边也需要我保护。你不用看我,自己决定吧。”

  法正想了想,道:“飞侯现在已有徐元直,我去不去,都无甚妨碍。”

  我知他为人骄傲,这么说是不愿意居于徐庶之下,也不便勉强,道:“唉,可惜,我与孝直如此无缘。”

  法正颇为感动,道:“飞侯爱惜之心,法正感同身受。”

  王越道:“不用说这么多,日后飞兄在外,我们在内,还要多多配合,才能成就大事。”

  我和法正都点头,正是如此。

  王越道:“飞兄,我会替你打听池兄和公孙箭的下落,一有消息,就会急告。”

  这一说我忽然想起来:“王兄,我的玉侄现在也下落不明,你千万要多着人去打探。”

  王越应允。二人当即告辞,起程赴京。

  二人出去了,我定下心来,暗暗惭愧:“我竟然要等王越提到池早和公孙箭,才能想得起玉儿来。”

  想我也不是寡情薄义之徒,可一旦心有所注,遇到涉及天下的事来,就往往忽视了很多完全不该忽视的事情。

  忽然又想起刚才蒯良临出去时的话:飞侯看来真是很喜欢这个乱世啊!

  是这样么?我真是一个以乱世争雄为乐,甚至会因此忘记我亲近、我喜欢的人们么?

  这样发展下去,以后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呢?

  刚刚清静不久的心里,又有些混沌起来。

  忽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个粗大的嗓门在外面叫着:“飞大哥,飞大哥。”

  我一抬头,便看见徐庶带着三个少年男女走了进来。

  果然是冯喜、黄叙和桓袖这三个活宝。

  我刚站起来,冯喜已经跳了上来,搂住我的脖子,欢声道:“这么久都不见了,还以为见不着了呢。”

  黄叙和桓袖一齐骂道:“傻子胡说八道。”

  冯喜回头,道:“我胡说?我哪儿有,前些日子,不都是你们天天念叨,飞大哥千万别出事吗?”

  我看看黄叙和桓袖,黄叙一张小嘴张得大大的,小眼小眉毛都向眉心胀了开去,高兴地不知道说什么好。桓袖却脸一红,低声道:“飞大哥。”

  徐庶斥道:“傻子还沾在飞侯身上干什么?还不下来。”

  冯喜应了一声,低头在我耳边说:“我真的好想你!”才怏怏下了来。

  我心中更加惭愧:“他们如此真诚待我,我却不愿先见他们。”好在想到自己最后毕竟还是做出了正确的抉择,方才释然一些,招呼大家都坐下来,问徐庶:“你怎么恰好碰上他们?”

  徐庶道:“我是蒯先生专门叫过来的,正好看见他们在前厅,就带了进来。”他面带微笑,显然是想到我们已经赢了蒯良的赌注。

  冯喜道:“那个玩剑的和小瘦子俩故意气我们,非要先进来,要不是小嘴哥拦着,我就打他们了。”

  我点点头,心想:“你很会起外号,王越和法正要是听到,也该打你了。”

  黄叙道:“飞大哥你这一向都好吗?我们在许昌,听说前方打了大败仗,许多将士阵亡,都担心你得不得了。”

  桓袖幽幽补充了一句:“阿樱姐哭了好几回呢。”

  阿樱!

  如同一把重锤敲在心头——我的心里,还遗忘了一个更重要的人!

  阿樱!

  我最亲密的爱人!

  我甚至就忘了我有这么一个妻子,一个怀着我孩子的妻子!

  我骤然站起来,大声道:“阿樱,她……她还好吗?”

  桓袖摇摇头。

  我一伸手,隔着长案便抓住她肩头,急道:“她怎么样了?”

  桓袖的嫩肩膀,怎经得起我的掌指,脸色刷就变白了,接着就红起来。

  徐庶不料我这么失态,急忙伸手一扯,拉开我的手,道:“樱夫人没什么大事,飞兄你别着急。”

  他心急之下运劲一拉,力道甚强,我的内气立生感应,自动外铄相抗,徐庶却早缩回手去。

  这么一搅,我心里顿时明白过来,稳稳心神,歉意地看看桓袖,道:“阿袖妹子,抓痛你了么?”

  桓袖疼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却强笑着说:“没事啦,人家知道你心里急嘛!”黄叙忙举起自己的胳膊,示意她在自己袖上擦拭。桓袖迟疑一下,推开他胳膊,自己伸袖擦了擦眼,道:“阿樱姐只是思念飞大哥,身子倒还康健,肚里的孩子也很好。这次我们来,本来想先告诉她飞大哥在襄阳的喜讯,可法公子不让。想想也是,姐姐怀着小飞帅,一旦知道飞大哥的下落,一定会不顾一切赶来的。可是,看着姐姐忧虑焦急的样子,我实在心里不忍。”

  我心头乱跳,心想:“我居然忘了让王越、法正他们稍个口信给她,我还算是人么?”

  徐庶道:“飞兄不用担心,适才我遇到他们,已经请王越兄把飞兄安好的消息以妥善方法告知阿樱夫人。”

  我感激地看他一眼。

  还是徐庶想得周到,我刚才要让王越就这么告诉阿樱我的消息,阿樱肯定会追问我的下落,接着就会追问王越他们怎么知道的。王越他们要想明白这个结果,决不会答应我的要求。徐庶肯定早想到这问题的解决方法,所以才有妥善一说。

  又聊了一会儿,许昌的事情大致都清楚了。黄叙问道:“飞大哥,徐大哥,你们知道我们长沙现在怎么样了吗?”

  徐庶看看桓袖,微笑道:“你们放心,长沙一切正常,安如泰山。这半年打不下来,下面半年更不可能攻下。现在将至冬季,荆州军纵然不怕损耗,他们也呆不了多久了。而且,”他又看我一眼,“现在,飞帅可不是来了么?”

  桓袖等大喜,均想:“是啊,有飞大哥去长沙,我们还担心什么?”

  看着他们喜悦的面孔,我又一次感到心中刺痛:“他们一直惦记着自己的家乡,惦记着自己的亲人!只有我,是什么都不会思念的无心肝。”

  黄叙看了看着厅房,担心道:“听说这里是襄阳大官的官邸,他要听说我们回长沙去打他们的兵,会不会扣留我们啊?”

  徐庶笑了笑,还未回答,外面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

  黄叙一惊,两手自然而然,摆出一个运功戒备姿态。

  门外踱进一个中年男人,负手而立,冷冷道:“难道我蒯家,还会对朋友不起么?”

  正是蒯良。

  徐庶笑道:“阿叙小孩不懂事,你要跟他说蒯家数百年来的江湖名声,他恐怕是不明白的。”对阿叙道:“蒯先生从来以信义为先,我们在这里一天,就是他的朋友。纵然有万般缘由,他也决不会对朋友无礼的。”心想:“你强迫飞兄留在襄阳二十天,说起来可确是理亏。”不过现在大家远行在即,就不用跟他多说这些了。

  阿叙急忙放松姿势,小眼珠骨碌转转,道:“蒯家?我听父亲说过,南郡宜城有个蒯家,够义气,善刀法。”瞧瞧蒯良瘦瘦弱弱的身体,阴阴柔柔的气度,摇一摇头。

  蒯良乐了:“觉得不像么?”忽然皱一皱眉,似乎想到什么,打量黄叙:“你姓黄?小哥,你父亲可是名忠,字汉升?”

  黄叙一愣:“你怎么知道?”心想连徐大哥都不一定知道我父亲名字呢,你这陌生人怎么倒这么清楚?

  屋里两个惊讶声同时发出:“哦!”“啊?”

  蒯良是“哦”的一声,我是“啊”的一嗓子。

  蒯良看看我,笑道:“我还忘了,飞侯更是武林的大行家。小哥,既然你是黄先生的公子,来到我这里,我这做主人的可不能没点表示。诸位,你们先聊着,黄世兄,你随我出来一下。”

  黄叙看看徐庶,徐庶点点头:“去吧。”

  黄叙跟着蒯良出去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暗想:“我靠,黄忠黄汉升?原来他是黄忠的儿子啊?我怎么这么傻,这么久都没想起来。”

  一动到国家大事上面,我脑子立刻灵活起来,想道:“黄忠是第一流的马上武将啊,刀法既高,箭法更是厉害。你们长沙的官僚们也忒差劲些,这样的高手在眼皮底下不知道使用,偏去许昌那么老远请我这中看不中用的飞帅。这不是舍本逐末嘛!”

  本来身边没有公孙箭和赵玉等人跟随而来,我对如何解除长沙之危,一直有点挠头。我自己武艺是没什么说的,但即使经历了安陵血拼,对马上的作战,却还是缺乏一股“唯我独尊”的自信,不知道能不能和荆州军的一流武将抗衡。魏延在演义里说得挺牛,到这块儿一看,也就一般,功夫还差得很远。要调甘宁一起过去吧,又想到对人不能这么苛刻,刚从荆州老板这儿拿完薪水走人,转脸就跑对头那边去不说,还立刻倒戈一击,反咬旧主一口,那未免也太过了些,甘宁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也会别扭的。就算他不别扭,我也别扭。

  想来想去,就没有一个合适的大将。

  现在有了黄忠这现成人才,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

  提拔猛将为我所用,整顿军容焕然一新,杀退敌兵声名大振。

  太好了!爽!

  暂时忘掉那些烦心烦脑的事情,我开始快活地做起钦差上任三把火的美梦来。

  午时,蒯良设宴,为我们饯行。

  出人意料地,他还带来了儿子和徒弟做陪。

  光华公子蒯奇和三手小将刘磐,两个很英挺的青年。

  蒯奇和黄叙似乎已经混得很熟,俩人非要坐在一起,亲热私聊。

  冯喜看得嫉妒,拉拉桓袖,对着他们指指点点,很是不满。

  桓袖知道,肯定是上午蒯良对阿叙说了些什么,才会有现在这种效果,虽然心里也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却不愿公开涉人之私,被这帮人小瞧了,于是不理会冯喜,和刘磐随意聊着。刘磐似乎很喜欢这美女的垂青,有问必答,徐庶偶尔也插上两句嘴,气氛非常热烈。

  蒯良的主攻对象是我,一个劲儿劝我喝酒,我心里理解他的失落感,只好时时安慰他几句。

  酒宴之后,蒯良让那帮年轻人自己闲聊,自己拉了我和徐庶去他私人房间,做最后的谈话。

  密室里,蒯良直截了当,说了实话:“其实飞侯所见,未必不是正理。我也仔细想了,留在襄阳,确实不如远赴四郡更易站住脚跟。积蓄上三五年,根基一固,那时自可任意纵横天下。只是我宿疾未知何时发作,不知道几年以后,还能不能帮上飞侯的大事。”

  我很惊讶,道:“大人身有何疾?阿飞还认识几个医道朋友,愿为大人效力。”

  蒯良道:“飞侯好意,我都心领了。我这病是少年时落下的,这些年也请了一些名医高士看过,都没法根治。”

  我本来要推荐池早的,毕竟是现代医生,见多不怪。但想起那日见到的张仲景,他目下便在襄阳,还有那精通医道的公孙谨,也和蒯良同在九人集团里,很可能都给他看过了。要是这俩人都没有办法的话,那可能真是绝症了。同时想到:“池早不知道死了没有,就算没死,也不知道躲哪儿去了,要是我推荐出他,却找不出人来,那不成调戏蒯良的感情了。再说就他那点技术,也不能给人以安全感。”话到嘴边,忽然丧失了说出口的理由,就又咽回去了。

  蒯良道:“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诉飞侯。元直为飞侯股肱,这件事情,日后恐怕你也要多费些心思,所以一并请二位来。”他淡淡笑了一笑:“就算飞侯多留二十日的补偿吧。”

  我和徐庶听他如此珍重,全都竖起耳朵,专心致志听他讲说。

  蒯良道:“飞侯听说过天下‘十大宝藏’之名么?”

  我摇摇头:“不知。”

  蒯良转头去看徐庶,徐庶道:“我幼年时似乎听母亲说过,但却不知详情。”

  蒯良道:“是啊,这本是世家间的传言,飞侯不知,亦是正常。”

  我心里骂一声:“知道还故意问我?”但听到宝藏二字,心里顿时泛起以前看那些武侠玄幻经典著作的感觉,想道:“真好玩哎,有宝藏找了。”

  蒯良想了想,慢慢道:“数百年来,一直传说天下有十个隐秘之地,均藏有大批金珠宝贝,古玩珍奇。我少年时也听长辈说起,但如元直一般,听过也就算了,从不放在心上。直到后来接掌家门,先父把家族的事务一一交待,才把这秘密详细传与我听。”

  徐庶疑惑道:“难道果有这些宝藏不成?”

  蒯良点点头,忽然笑道:“元直出身大世家,你可听说关中淳于氏么?”

  徐庶道:“知道。”心头忽然掠过张凤的倩影,不觉看我一眼,脸上微红。

  我没明白他看我什么意思,心想:“这个么,我当然比你清楚点,但就不必跟蒯良说了。”

  蒯良冷笑两声:“关中淳于财!嘿嘿,好大的名头。元直可知道淳于氏是如何兴起的么?”

  徐庶心中一动:“关中淳于崛起,至今不过百年。难道……”

  蒯良看看他神色,道:“你猜得不错,关中淳于能够突然崛起,与这些宝藏很有点关系。”

  徐庶颇感疑惑,道:“哦,我只知君家乃极特别之家族,从无哪一辈的主人拥有武林大名,历代族中才士亦屈指可数。但却比当今任何一个家族历史都要久远,知晓许多世家密闻。”连这你也知道,真够厉害,肯定是你前人传下来的。

  蒯良微微仰起头,傲然道:“大汉自高祖刘邦称帝建制(公元前201正月)以来,中途曾经过王莽短暂篡位夺柄(公元8年—23年),绿林、赤眉破都乱朝,之后又由光武帝刘秀中兴(公元25年夏称帝),延续至今,已整整四百年。而我蒯家,也已拥家立族四百年矣!”

  我很吃惊,暗想:“你家居然跟西汉东汉两个王朝一样长的寿命?好奇怪,似乎西汉是抑制豪强势力的,据说汉武帝把那时候的许多豪门都流迁到茂陵(今陕西兴平东南)去给自己守陵墓,你们家难道没被弄去?”

  徐庶想的也是一个问题:“君家能屹立江湖这么久,真是非同寻常。”

  蒯良一笑,淡然道:“不享虚名,静静等待时机!这是我家始祖的教训。子孙纵然不肖,也不敢忘记。也许,我家就是仗此祖训,才能生存至今。”看看我们二人,道:“两位听说蒯彻否?”

  徐庶恍然大悟,道:“莫非昔日游说淮阴侯韩信背汉自立,与高祖、项羽鼎足三分的策士蒯通先生么?”

  蒯良微微不悦道:“吾祖自名讳彻,非为蒯通。”

  徐庶脸上一红,道:“是。”

  蒯通,即蒯彻,汉初范阳(今河北定兴北固城镇)人。秦末陈胜起义后,派大将武臣进取赵地,蒯彻劝说范阳令徐公归降,使武臣不战而得赵地三十余城。后来又说韩信袭取齐地,造成的后果是刘邦的重要谋士郦食其被愤怒的齐王烹死。最狠的是他这时候就劝韩信背叛刘邦,自立为王。韩信不听,终于被族灭。后来刘邦听说此事,要烹杀他,他百般巧辩,终于过关,实为当时天下第一流的谋辩之士。西汉到汉武帝刘彻时,因为要避讳帝王的名字,所以通常蒯彻就被改称为蒯通。

  东汉刘秀上台,一贯声称自己延续的是西汉的天下,所以非常尊敬西汉皇室。蒯良居然直呼汉高祖刘邦和光武帝刘秀这两汉开国之主的名字,且不喜别人称他祖先蒯通这个名字,那是明白表示不把当今的汉室朝廷放在眼里。

  蒯良道:“昔日先祖游说韩淮阴不成,便即装疯,但被刘邦识破,只好以辩才自救。还好刘邦这老流氓新除韩信这个大患,心情舒畅,就放了先祖一马。先祖后来又在相国曹参府里呆过一阵,年老后迁移到南郡,在中庐(今湖北南漳)隐居,他后悔少年时多言沽祸,所以立下遗命,要后世代代静静等待时机,不得以才自售,获享虚名。”

  徐庶道:“原来如此。”对他称刘邦为老流氓感到很新鲜,却也颇感不满:“别管人家出身如何,能以亭长之微而成皇帝至尊,那就是了不起!不过这话倒很像你祖宗,以前我是看错了你。难怪你这么喜欢飞兄,原来你和他一样,也是一个大逆不臣的家伙。”

  蒯良叹口气:“自桓、灵二帝以来,动荡不安,黄巾纷起,我已预感天下将变。刘表初入荆州,便单骑径直到宜城(今湖北宜城县南)来见我兄弟,寻求治理之道。我以为他是位人杰,故不顾祖训,竭力资助。一晃十年,唉,今日我方知晓,我实在眼迈目拙,认错了人。”说到这里,瞟我一眼。

  徐庶心里更加别扭,想道:“哦,你说认错了人,难道是说刘表未听你相劝,不敢公然反叛朝廷,挥戈北上,逐鹿天下,让你失望么?”

  果然听蒯良道:“今年春,我因曹操全力与袁绍相争于黄河之畔,许都后方空虚,颇有可乘之机,便与数位知己一起,策定了一份‘七阳计划’。可惜,刘景升非要我和那些寻章摘句,夸夸其谈之辈商议,旷日持久,却无结论,致使大好良机白白错失,成为我蒯良一生中最大的憾事。”叹息片刻,忽然看向徐庶,微笑道:“不过,这件事因为关涉太大,我严守机密,连许昌的王越、公孙谨、陈讳等好友都未相告,元直少年英雄,目光敏锐独到,所想却竟然与我不谋而合,实令我又惊又喜。不知是否已告知飞侯?”

  徐庶脸色阴沉,不置可否,想道:“现在你看好飞兄,觉得时机又来了?”他出生不久父亲即亡故,母子不为家族接受,生活清贫,算是下层劳动人民,但毕竟生于汉家天下,又受母亲教育多年,心中颇怀忠义之念。即使决意助我扫荡天下,那也只是希望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建立起名留清史的不世功业,改朝换代,去旧纳新的想法却不是他的本心。蒯良言行果敢,足智多谋,还救过他的性命,他也非常钦佩感激,但军阀互相攻伐则可,不尊汉室,那可是僭逆的大节,他实在无法接受。

  我点头:“我听元直兄说过,也看过那份计划,真是构想宏大,谋划周全。若是刘荆州肯用先生之策,我军早已溃散,恐怕我现在也不能坐在这里听先生的教诲了。”心想:“刘表要是实施了这个计划,我还不早翘了?最好的下场也不过是提前结束旅游,狼狈逃回家去。”

  蒯良面上微现红光,颇为愉悦:“飞侯过誉了。”

  徐庶忽然一挺身,告个罪,说要上厕所,站起来出去了。

  蒯良看看他背影,微微摇头,叹道:“元直以为我蒯家世代暗衔私恨,欲借他人之手报复大汉官家,不以为然么?”

  我道:“那倒不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正是我辈本色。其实元直对大汉王朝的腐败没落,也是失望至极。”心里却也知道,徐庶实在不乐意再听了。

  蒯良笑了一笑,缓缓道:“飞侯为人宽容,日后自立驭下,恐怕还有为难之处呢。”忽然轻咳一声,脸色迅速涨红,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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