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潇说完这句话,顾胜城的脸色变得很是难看。
“你说我们俩......是行走在白天和黑夜的宿敌。”
“我不赞同。”
“很不赞同。”
小殿下缩在莲衣袖中的两只手微微捏了捏衣袖,无人看见,淡淡的赤红纹路此刻在手臂之上缓缓蔓延,爬升。
易潇依旧面色如常,平静说道:“你想说......你行走在黑夜,我行走在白天?凭什么西域的大雪山就是黑夜,圣岛就是白天了?凭什么你一句话,就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楚楚可怜的失势者?”
顾胜城唇角带笑,他似乎觉察到了易潇袖袍内一股无名的气息在缓缓升腾,只不过他披上这身玄武黑袍之后,便再也无所畏惧,于是任之不断蓄势。
更何况,这只仅有二十人不到的西域使团,胆敢越过烽燧,来此定下谈判的日期,并非没有凭仗。
每一个人,都带着一张空间卷轴。
八尺山上剩余的空间卷轴并不算多,但以顾胜城如今的权势,大可以做到带着一整只使团来去自如。
“世人都说你是如今天下的第六大妖孽。”
“可我并不觉得你比我强多少。”
顾胜城笑着说道:“你大可以试着在这里打上一架,看看鹿珈镇能有多少人活着出去。”
小山头上。
易潇抬起头来看着顾胜城。
身旁郡主大人腰间的漆虞已经开始不安分的震颤。
顾胜城笑而不语。
他右侧的秋水,体内剑气同样臻至满盈,隐隐沸腾。
此时的鹿珈镇与彼时的白鲤镇,有些许的相似之处。
只是小殿下的两只华手,蓄势到了一半之处,便再没了声息。
他放下双手,垂落在身体两侧。
易潇轻声说道:“你们的确比白鲤镇要强上很多。”
他有些微微的感慨。
这世上的确有很多造化。
顾胜城的眉心有一点血痂,与白虎大圣“胎珠”一样贵重的玄武眉心鳞,就这么被他赠给了身旁的秋水,而他本尊修为竟是不减反增,同在九品境界,却抵达了一种常人不可仰望的高度。
易潇如今距离宗师之境,只差一步之遥。
可这一步,便是天堑。
他很可能明日就入宗师,也很可能此生不入宗师。
与八品入九品不同。
踏入宗师境界,需要的不仅仅是积累,还需要玄妙的领悟。
东君西妖北仙南圣中菩萨,这五人在九品境界驻待的时间并不算长,而他们五人,一直想要在九品境界多停留一些时日,便是存了抵达自身大圆满的念头。
为何?
因为九品是一个圆。
想要踏入宗师,不一定非要把圆画满。
只需要找到这个圆中,适合自己的点,然后破开,便可踏入宗师。
譬如任平生。
任平生的九品经历了大起大落,领悟了剑道境界大圆满之后,便距离找到自己的那一点,差的不算太多,最后在西壁垒破开宗师门槛,一剑穿杀妖族攻城白猿。
五大妖孽希望能在九品境界停留的时间越久越好。
很简单的原因,这五个当之无愧的妖孽,早在晋入九品的极短时间内,就已经找到了自己应当突破的那个点。
所以他们只希望能把这个圆画满。
破开九品之后,便再也没有把这个圆画满的机会了。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而易潇如今的状况,与五大妖孽截然相反。
小殿下已经抵达了五大妖孽梦寐以求的九品大圆满。
完美九品。
任平生破开宗师之境才能击杀的那头白猿,在烽燧攻城的第一日,就被小殿下轻易虐杀。
单单以战力杀力来算,易潇已经可以媲美那些初入宗师境界的人物。
比当年的白袍老狐狸,要高出明显的一个层次。
白鲤镇那一架,如果没有妖族逼近的兽潮,即便没有郡主大人掠阵,易潇也可以做到以一人之力,掠杀顾胜城和秋水两人。
当时拥有“玄武眉心鳞”的顾胜城,大金刚体魄不输青石,想要击杀,需要耗费极大的心力,而对于秋水这般的剑修,只需要以硬撼硬,便可轻易打杀。
只是如今再见。
顾胜城去了那枚眉心鳞,修为更趋向于圆满。
易潇无法看透。
居然像是抵达了与自己一样的完美九品。
而秋水得了这枚眉心鳞,体魄大增,剑意盎然,有了以伤换伤,以死换死的剑招打法,同境之中,三尺近身,便不输剑道大圆满的剑修。
西域的这两人,着实有些让人心悸。
“从来都没有命运的宿敌......这种说法。”
易潇认真问道:“你走你的八尺山,我去我的兰陵城。这世上的路那么多,为什么......非要跟我挤在一起?”
顾胜城微微一怔。
“我能理解你在八尺山,忍辱负重,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和折磨,才能有今天的日子。”
“但是我不能理解,你为什么还要来挑衅我呢?”
“难道,你们都以为我,脾气......很好吗?”
小殿下轻轻吸了一口气。
他猛然抬手。
双手的大红纹路一刹那填满整整两只衣袖。
两只墨色大袖一瞬便飞扬而起,高昂的火红流光抑制不住的从两袖间隙如瀑布一般溅开。
心头早已经压抑难耐的烦躁,在此刻,随着两袖抬起,而迸发开来。
鹿珈镇的小山头上,有一缕火红圣光迸发。
远方的翼少然愕然看着那一缕火红圣光,像是从某人的黑色大袖之中倾泻而出,接着填满了整个山头。
鹿珈镇如大日下沉,来至穹顶。
光芒耀眼不能直视。
青衣大神将和王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出手了。
那么大概率就是谈判破裂了。
周遭的西域使团在看到光芒迸发的一刹那,纷纷下意识缩手入袖,手指指尖按住实物,距离按碎空间卷轴,只差毫厘之隔。
在微微停滞的一瞬之后。
漫天刺目光芒,被一点黑色缓缓压住。
接着压了回去。
顾胜城抬起一只手,示意自己身后不远处的西域使团,无须浪费袖中宝贵的传送卷轴。
易潇神情有些凝重。
顾胜城压回易潇的红莲华手之后,笑着摇了摇头,说了句有些烫,接着抖了抖玄武黑袍下的雪白手掌。
他柔着嗓子说道:“殿下,无须惊讶,你是很强大的修行者,在九品境界举世无敌,这一点无人质疑。而遗憾的是,你现在很强大,而我跟你一样强大。”
“所以你奈何不了我,我也奈何不了你。”顾胜城沉闷咳嗽了数声,说道:“没有什么仇恨是不能化解的,我收回关于‘宿敌’的那些话,西域......更想跟齐梁做一个朋友。”
易潇的神情更加凝重。
他看到了顾胜城的巨大蜕变。
这是一个很古怪,很奇怪的人。
他似乎一直在纠正自己的念头。
他每时每刻都在反思,并且做出改变,就像他不断脱落又不断诞生的肌肤一样。
这是功法导致的原因?
还是他本就是这个一个无法以常理揣度的事情?
“一个月后,西妖死了,我希望能在鹿珈镇见到你。”
顾胜城摆了摆手,大袍飘忽落定,他的脚底窜起猎猎狂风。
风声一闪即逝。
易潇站在小山头上,蹙起眉头,盯紧那个坐在白象上,带着一整只使团渐行渐远的男人。
“很突兀。”
“很古怪。”
“但......说不上来。”
魏灵衫在他身旁如是说道。
掠到小山头的翼少然声音有些焦急。
“顾胜城似乎急着要走,要不要试着去留住他?”
易潇摇了摇头。
“留不住,也没有必要。”
回望这只西域使团的整个过程,都带着一股浓浓的阴谋气息。
顾胜城来时气定神闲,走的时候,却带着一抹焦急意味。
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
......
这只西域使团的行进速度很快。
离开了鹿珈镇。
离开了烽燧。
来到了赤土。
顾胜城面色逐渐变化,越来越难看。
他面颊上越来越多的肌肤开始如瓷器一般碎裂,剥落,接着掉坠。
这是今天的第二个轮回。
接着他的喉咙开始嗡动。
一阵恶心,眩晕,涌了上来。
他想要吐出什么。
顾胜城跌落下来,黑色大麾沾染雪色,裹粘灰尘。
他伸出一只手,扣向自己的喉咙,嗓子。
想要吐出来。
脑海之中有一个念头,不断告诉自己——
吐出来!
接着他艰难的嘶吼一声。
长嚎。
剧烈的长嚎。
压抑了吐出来的意志。
顾胜城赤红着双目,忽然伸出双手,抓住身旁的白象,一口咬了下去。
那头白象悲伤至极的跪倒在地,却不敢动弹。
撕咬自己的那个男人,唇间鲜血淋漓,野兽般的嚎叫声音不断从齿间迸发,喉咙开始胀大。
他不断撕磨牙齿,不断吞咽。
玄黑长袍猎猎大作。
不知过了多久。
黑袍倏忽落地,飘然而止。
有一道身影狠狠向前栽倒在地,已无更多力气。
秋水温柔的把他抱起,抱入怀中。
顾胜城眉眼伐然,微微开阖。
他嘴唇不能合拢,象血缓缓流淌而出,把自己搂在怀中的女子,亲了亲自己额头的血痂,动作轻柔替自己擦干血渍。
片刻之后。
西域使团继续前行。
在停留处,留下了一具巨大的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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