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迟到的爱

  白鲤镇漫天大雪止住飞舞之势。

  时间仿若静止,凝滞。

  年轻的剑主大人轻轻拥住顾玖的身子。

  他亲昵摸了摸顾玖的秀发。

  叶小楼呆呆坐在雪地之上,左臂被春雷琴弦炸开的血口,此刻居然疼痛缓缓消散。

  整片天地的大雪,每一片雪花,都似乎变得模糊起来。

  如梦如幻。

  像是一场将醒的梦境。

  地上的血液逆着溅落的痕迹缓缓“流淌”而起,极为缓慢地汇聚倒流,重新回到叶小楼的左臂之处,甚至连被炸开成无数碎沫的白袍衣片儿,此刻都纷纷扬扬逆转填充回去。

  不仅仅是叶小楼。

  顾玖眉心的一抹殷红被年轻的剑主大人轻轻点指。

  覆盖其上。

  鲜血倒流。

  方圆的大雪古怪的散开,像是乘风流云,从汇聚状态,变成了散乱状态。

  白鲤镇悬浮在空中的无数细碎物事,全都开始震颤。

  开始拼接。

  拼凑。

  残砖废瓦刹那拔地而起,重新接回成为屋梁,雕栋,接着从高空之中坠落云端,稳稳扎根地面,大雪倒卷之中无数房屋的细碎零件,全都倒着拼凑而回,极快极迅猛的将这个小镇子拼凑回来。

  白鲤镇。

  只是那尾白鲤雕像依旧不复存在。

  叶小楼怔怔看着这一幕。

  师父......

  这第三把叫作“玲珑”的古剑里,原来竟是蕴藏是师父的一抹神魂。

  年轻的剑主大人温柔搂紧怀中那人头颅。

  顾玖早已经泣不成声。

  雪地之上嗤然拔起一道剑影。

  那是第一把“红豆”,如二八女子窈窕动人,面红耳赤,娇艳羞涩。

  接着不远处传来第二声剑鸣。

  “骰子”射穿大雪,欢快清鸣,如同大红轿抬新娘出嫁,此刻风风光光,锣鼓冲天。

  两把古剑交错而来,缠绕盘旋,剑气射穿大雪,却嗡然一声在剑主大人背后急停,悬停在空中就这般保持极静的姿态,剑身依旧不肯安歇,震颤复震颤,清鸣复清鸣。

  剑主大人低垂眉眼,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抚摸着顾玖的长发,最终温柔说道:“我来晚了。”

  顾玖抬起头来,泪眼朦胧。

  你说过要来西域娶我。

  我弃了宗门,弃了一切,在这等了一百年。

  只是那本该深入骨髓的恨,到如今却无论如何也恨不起来。

  因爱生恨,到头来恨也是爱。

  剑主大人轻声说道:“若你还怨着我......刺我一剑,这样会不会好受一点?”

  年轻的男人隔空拨弄两把古剑,“红豆”和“骰子”卷动风雪而来,悬停在顾玖的身旁两侧。

  只需要伸手便可握住。

  剑主大人轻轻退后两步,张开双臂,温柔说道:“我欠你的。”

  顾玖缓缓抬起两只手,搭在“红豆”和“骰子”的剑柄上。

  攥紧剑柄。

  她怔怔望向那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

  她修行了一百年,看过了太多,想过了太多。

  她想过此生直至尽头,再无他愿,一日以白鲤相挟,了却遗憾,又该如何?

  顾玖曾经不无恶意的想过以怨制怨,以恨还恨。

  也自嘲想过是否自己会放下那颗执着的心。

  她在西域苦苦等了一百年。

  等一道熟悉的剑气。

  可最后,她没有等到剑主。

  却等到了剑主的弟子叶小楼。

  西域的这些年来,她以琴府秘术,在西域这块方圆之地,埋下了一个又一个幻术。

  一片又一片幻境。

  真真假假。

  假假真真。

  可玩弄幻境,窥测人心,百年到了如今,她居然有些分不清眼前那人的真假。

  那一手倒卷漫天大雪,逆转血液伤势,抚平白鲤惨象的手段,已然远远超过自己能够理解的范畴。

  一百年过去了,他以人身修行,居然惊艳到了如此程度。

  只怕是比之当年的师尊,也绝不多让。

  顾玖有些犹豫。

  她恨不得刺他一剑,十剑,百剑,千剑,万剑。

  剑剑穿心,难销其痛。

  她声音沙哑说道:“你不躲,也不闪?”

  剑主大人笑容如阳光:“我不躲,也不闪。”

  顾玖木然握剑,递出。

  出乎意料的,两朵血花并没有绽开在雪地之上。

  “红豆”和“骰子”钉穿了年轻剑主大人宽大的衣袍两侧,剑锋挑穿衣袍,大袖猎猎作响。

  剑主大人低垂眉眼,微微低头,凝视着那个面颊之上泪痕缓缓干涸的女子。

  他想伸出手,替顾玖擦去泪痕。

  “不许动!”

  那个女子的沙哑声音不差怨憎的响起,一双眸子直直盯向剑主大人。

  “你若是敢动,我便刺上你十剑,百剑。”

  剑主大人笑着点了点头。

  他早就不在乎她会刺自己多少剑,刺在哪。

  可他居然就真的这般保持了僵硬的动作,张开怀抱,宠溺而温柔望向了眼前的持剑女子。

  顾玖咬了咬牙,不知道该说什么。

  剑主大人轻声开口。

  “我......”

  “早就死啦。”

  顾玖怔住。

  那个年轻的男人细眯起眸子,语调一如百年前的温暖,细细说道:“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

  连双臂撑坐在不远处雪地的叶小楼,也微微怔住。

  “很久是多久呢......”

  剑主大人自言自语一般轻轻喃喃说道:“真是遗憾呐,如果我能早一点抵达西域......我就不会违约了。”

  这个男人收敛笑意,换了一副认真的语气。

  这是他的解释。

  所以一定要认真。

  足够认真,比一切的话,都要认真。

  “你听说过命格断缺吗?”

  顾玖瞳孔微微收缩。

  “我就是了,离开西域的那一年,就是我命格断缺的那一年,我原以为赶回剑庐,辞去宗门,再赶回来......来得及的。”

  这个男人一脸认真,眼神依旧温柔。

  顾玖有些握不稳手中的剑。

  她当然听说过“命格断缺”。

  这是绝症。

  而比世上大部分绝症更难以医治。

  而有一点,比一切都重要。

  能够医治“命格断缺”的,除了传说之中可遇不可得的仙丹,便只有一样天生造化之物。

  西域的......白鲤。

  剑主大人低垂眉眼,轻声笑道:“放生白鲤是你说的嘛,我觉得你说的对呐,这世上的造化之物,本就不该用来填充‘欲壑’,你无须自责,我真的不需要这条白鲤的......”

  “对不起......”男人温柔说道:“我以为我能一剑破长生,可是我没做到。”

  所以我......违约了。

  ......

  ......

  雪地之上的叶小楼有些怔然,有些微惘。

  他猛然想起了剑冢的十四座衣冠冢。

  想起了自家师父的真身,乃是一柄“仙人衣”。

  剑庐最强的乃是续命之术。

  剑冢一共十四柄剑,一千四百年阳寿。

  为一人续命。

  为......剑主大人!

  命格断缺,剑断人亡。

  叶小楼脑海里的那根线索猛然搭上。

  当师父陨落之后,“仙人衣”自行回到剑庐,那位有“剑夫子”之誉的风庭大宗师最后的手段,就是为自己的弟子,以剑身重铸因果,隔绝世间,不顾业力,强行续命。

  自此再无沧海桑田。

  自此再不能出剑庐一步。

  这便是师父......活过来的“代价”。

  ......

  ......

  “有时候呢,待在剑庐的时候,我会想。”剑主大人低垂着眼,道:

  “在遥远的西域那边,还有个姑娘儿还等着我呢。”

  顾玖已经红了眼眶。

  手臂颤抖。

  “可我再也没法踏出剑庐一步了。”

  “那个姑娘会不会还在等呢?”

  “十年了,她该放弃了吧?”

  “二十年了,她该恨我了吧?”

  “三十年了,她应老了。”

  “就这般过了百年。”

  剑主大人深吸一口气,“那位姑娘,若非脱去人身,应是西域的一场大雪,已消弭世间了......”

  “可一个人活在这世上,真的很无趣呐。”

  “看着他人容颜老,鬓发凋,进出剑庐,最后化为枯骨,我能如何呢?”

  “剑来剑回,我也白发苍苍,可终不能得以死去。”

  “欠了一个人的债,那人还在等,我却还不了债了。”

  “你便是再等一千年,一万年,我也来不了。”

  剑主大人轻声喃喃:“顾玖......对不起。”

  顾玖摇摇晃晃,下意识攥紧手中的剑柄,心口却像是没来由被刺了一剑,钻心的疼痛,她抑制住没有哭出声音,却再也提不起劲来,手中的两把古剑啷当落地。

  红豆。

  骰子。

  再加上那柄玲珑。

  三把古剑无风而起,斩切大雪而上。

  顾玖哑声仰面,泪流满面。

  长风狂啸,大雪纷飞,玲珑骰子与红豆撕裂漫天雪气雾气,像是宣泄着等待了一百年的郁气与怨憎。

  还有迟到了一百年的爱恋与道歉。

  这是一份迟到的爱。

  连续三声古剑落地声音。

  大雪嗤然溅起。

  第一把“红豆”,如女子初闺,是初次相见。

  第二把“骰子”,如大红嫁妆,是定下婚约。

  第三把“玲珑”,如入骨相思,是生世纠缠。

  三把古剑前,有人轻声而坚定说道。

  “我的一生,为剑而生,为剑而死,能够遇见你,便已经是最大的幸运。”

  那人温柔笑了笑。

  “可我注定无法见你,无法娶你,也无法爱你,我一无所有,唯有这三把古剑......””

  “替我见你,娶你,爱你。”

  红豆。

  骰子。

  玲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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