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嫁衣(终)

  西关的大人物纷纷望向那艘巨大的龙船。

  夜幕即将远去。

  此刻的西渡口,大雨砸在龙船船头,黑夜狰狞,雷光映照出一个少年登上龙船船头的影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个峨冠博带的少年儒士身上。

  源天罡登上船头,双手背负在大袖里,面色淡然,望向西关黑压压的十六字营。

  黑夜之中西关的黑甲,无一不将手按在剑鞘剑柄之上。

  桓图穷无畏也无惧,与源天罡平静对视。

  西关现在有两种选择。

  第一种,是将这艘龙船击沉。

  击沉龙船,倾尽一关之力,杀了眼前的几个人。

  之后面临的就是整个齐梁十九道带来的轩然**,无数龙船将破开淇江,掀起滔天巨浪,甚至很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将西关都移平。

  越来越多的黑甲从西关城池调来,来到了西渡口。

  他们在等桓图穷的选择。

  天狼王抿了抿干枯的嘴唇,望向桓图穷。

  西关影子沉默望向那艘龙船。

  现在西关被摆在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若是萧布衣真正死在了吞衣峡,反倒不会像如今这般难以抉择。

  若是萧布衣死在了吞衣峡,桓图穷此刻便不会有丝毫犹豫,即便那位郡主大人在龙船之上,他也会下令击沉龙船,将齐梁的来客全都留在西关。

  无论能留下几个,西关缥缈坡都会全力蓄兵,准备迎接齐梁的愤怒。

  但源天罡在龙船上拿出了那枚“因果丹”,救活了萧布衣。

  所以桓图穷有了第二种选择。

  西关有了一个退步的机会。

  那个站在龙船上的少年儒士,未曾有丝毫言语,便向着整个西关施加了极大的压力。

  俯瞰而下。

  源天罡平静望向西渡口密密麻麻的黑甲,突然笑道:“真是好一副波澜壮阔的景象,许久不曾见了。”

  桓图穷反复攥紧手中剑柄。

  第二种选择,选择权握在桓图穷的手中,却代表了整个西关。

  龙船上那个稚嫩少年声音老气说道:“做错了事情,就要认错。”

  “我的弟子差点死在了西关。”

  “你们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源天罡轻声对桓图穷说道:“做错了事情,就要认错。如果不肯认错,就要挨打。”

  “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国师大人平静说道:“就是黎青站在我的面前,他不想挨打,也只能乖乖低头,态度诚恳给齐梁道歉。”

  源天罡顿了顿,说道:“所以没什么好纠结的,我帮你捋清思路。只有一个问题,你......想不想挨打?”

  大雨从苍穹倾尽而下,极尽最后的磅礴。

  西关那个影子微微嗡动嘴唇,松开了按在剑柄上的那只手。

  桓图穷深吸一口气,诚恳问道:“要怎么道歉。”

  源天罡瞥了一眼这个被袁忠诚坑在西渡口,摆在这个局面上骑虎难下的男人。

  他语气平和说道:“无羡在西关收了拢共十八处伤,致命伤有两处,其他十六处轻伤重伤,我都不予计较。我不要你赔命,我要你跪下,给齐梁磕两个头,算是赔礼。”

  话音落下,整片西关的黑甲开始变得不安分起来。

  在西关,没有跪,只有死。

  那些隐蕴了莫大愤怒和憋屈的眼神,望向龙船上的少年儒士。

  源天罡双手拢袖,眼神缥缈掠过西渡口,幽幽回转,又落回桓图穷身上。

  那个男人反手将佩剑插入地面,泥石迸溅。

  桓图穷低垂眉眼,轻轻拂了拂碍事的衣摆,双膝轻轻触碰到了地面。

  接着双手抚地。

  磕头。

  第一个。

  第二个。

  身边的天狼王沉默望着下跪的男人。

  宁风袖其实猜到了龙船上那位齐梁国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若是洛阳换到了如今的局面,说跪就跪了,颜面尽扫又如何?洛阳是不在乎颜面的,北魏的南关,北关,东关,说到底,都是不在乎颜面的。

  但西关的骨子傲,可以战死,不可击碎。

  跪下了,就是低头了。

  从源天罡来到西渡口的这一刻,就注定齐梁站在了至高点。这位谋定而后动的国师大人亲至,即便西关击沉龙船,也不可能做到丝毫的止损。

  桓图穷磕头的时候表情木然,脑海里一片空白。

  从来到西渡口的时候,看到那艘龙船孤自前来的时候,桓图穷就知道,缥缈坡的袁忠诚,已经不是当年的袁忠诚了。

  袁忠诚要做的事情,归根到底,已经不能算是继承王爷的遗志了。

  他与银城连线也好,做些密谋见不得人的事情也好,他难道就未曾想过——

  他的背后是整个西关啊!

  玩弄权术。

  招惹是非。

  今日之后,这片土地上,还有多少人对缥缈坡心而神往,愿万死不辞?!

  桓图穷一阵心碎。

  他又想到了源天罡的那句话。

  是了,即便是今日王爷在这里,也得乖乖给齐梁赔礼道歉。

  王爷会让作为幕僚的袁忠诚跪在这里,给齐梁磕头,让西关所有人都看见,直是直曲是曲。

  西关骨子是傲,却明辨是非。

  桓图穷不恨自己不知真相,也不恨自己被人玩弄欺骗。

  他跪在西渡口的时候,大脑里面空空荡荡。

  他甚至未曾觉得蒙羞,因为这一跪,是袁忠诚应跪的,一个人跪下了,西关就能把这件事揭过去。

  只是过往十六年,自己三人被洛阳朝野戏谑称为“西关三犬”的那些日子,曾经纵横西关,陪王爷出入生死的那些日子,都在这一跪之下不再复存。

  徐至柔死了。

  若是王爷还活着,今日袁忠诚也是要死的。

  桓图穷深吸一口气。

  他若是还能回到缥缈坡,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向王爷赔礼道歉,去碑前尽一壶酒?

  西关影子跪在西渡口,他想着若是有这个机会,到时候说不得要拎着袁忠诚的头颅去见王爷。

  他恭恭敬敬磕完两个头。

  没有站起身子,因为龙船上那个少年又开口了。

  “赔完了礼,就轮到了道歉。”

  双手撑在地上的桓图穷表情木然,双手攥紧在泥土里。

  源天罡转过身子:“简单的很,那颗西壁垒总督燕白楼的头颅,你回到缥缈坡之后挂起来,挂满一百天就算是道歉了。”

  桓图穷缓缓起身。

  源天罡扫视西渡口的黑潮,淡淡道:“撤甲吧。”

  语气是如此的平淡,像是随口一说,更像是某种漠然的允许。

  十六字营里的每个人心底都升腾起莫大的憋屈,西关何时受过这种屈辱,比起战死在西壁垒外,这样的语言侮辱更让他们受不了。

  而桓图穷举起了一只手。

  西关影子的声音透着极度的疲乏。

  他柔声对身后的将士说道:“撤甲。”

  哗然。

  黑甲潮水里有将士红了眼,咬碎了牙,即便如此,西关的阵型依旧没有丝毫紊乱。

  被袁忠诚一令调来的黑甲死气沉沉撤退,各自归城。

  西渡口迎来了没有血色的黎明。

  大雨清洗之后,整片天空都变得澄澈而湛蓝。

  冬日的阳光初生自东方,向着西方一线潮推进。

  推走黑暗。

  随着曙光从淇江江面推来,这场连月大雪,最后的暴雨也随之消弭。

  雾气,雨珠,浪屑。

  拍岸而起。

  视线从龙船升起,在高空中缓缓推进,俯瞰西关。

  吞衣峡的血迹早已经被洗刷干净。

  昨晚大稷山脉的红潮惨淡,也被大雨掩埋。

  婴儿的啼哭声音在凉甲城里响起。

  这就是黎明。

  这也是新生。

  这其实是轮回。

  ......

  ......

  天亮之后,西渡口撤了甲。

  就只有两个人还没离开。

  桓图穷和天狼王。

  而这艘来自齐梁的龙船,很快就要返程离开。

  其实黑夜到黎明,真的不需要多久。

  当第一缕光照破苍穹,黎明就来临了。

  小殿下恰到好处地从打坐之中清醒过来。

  他缓缓转头,第一个看见的,是自己身旁不远处的红髻别发姑娘。

  从吞衣峡赶来的易小安刚刚登了龙船,兴许是太累了,太乏了,已经靠在船舱旁睡着了。

  易潇站起身子,将芙蕖从袖子里抽出,轻轻放在易小安身旁。

  转身。

  光芒有些刺眼。

  那里有一个披着宽大麻袍的女子。

  她面对自己,怀中倚剑,背靠在龙船栏杆前。

  长发在阳光里温柔散开。

  隔着一万里。

  隔着一千里。

  现在就只有一步之遥了。

  易潇想说些什么,魏灵衫轻轻竖起一根手指,在唇前摇晃一二。

  “嘘。”

  噤声。

  易潇有些微微愕然,微微转头,看见披着重甲的萧无悔同样拿这个手势示意自己不要出声。

  小心翼翼。

  郡主大人低垂眉眼,那一根竖在自己唇前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易潇,吸引了小殿下视线之后,又点了点某个不远处的位置。

  那是船头甲板相互依偎的年轻一男一女。

  红妆女子昏昏欲睡,下意识搂抱着布衣男人,靠在他的怀中。

  半睡半醒中感应到一些轻微的震动。

  她额头上传来湿润的温度。

  那人松开唇以后。

  声音无比温和:“睡一会吧。”

  她疲倦笑了笑,低低应了一声,安心沉沉睡去。

  萧布衣笑着闭上眼,低下头,竖起一根手指,做着噤声的动作。

  所以所有人皆是如此。

  小殿下看见魏灵衫笑了一下。

  心底一根弦被触碰了一下。

  生命中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慵懒而惬意。

  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做。

  阳光落下,风儿吹起。

  温暖而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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