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吞衣(上)

  吞衣峡口。

  除了那道突兀出现的陈万卷身影,在峡口里,还有另外一股极淡极淡的波动。

  像是藏匿在空间之中。

  太虚相是位列八大天相第一的未知天相,能够在易潇株莲相下隐匿身形还算情有可原。

  而这道波动不蕴含任何天相。

  能够藏匿在株莲相的洞察之下,便成了一件很可怖的事情。

  顾胜城默默站在被誉为“西妖”的女子身后。

  他从来没想过朱雀虚炎还有这种妙用,焚烧虚空,藏匿身形。

  顾胜城与秋水目光对视。

  他思忖片刻,轻声问道:“我们要出手吗?”

  西妖摇了摇头。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望着吞衣峡口雷光落下的那个方向。

  顾胜城不知道这个妖孽心底在想什么。

  所以他不知道这个西域之主,以朱雀虚炎包裹身形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给某个艰难行路的人捅上一刀,而是为了防止有人对她的“哥哥”图谋不轨。

  顾胜城只知道,这个风平浪静的吞衣峡口,真的不算太平。

  自己隐隐约约能感觉到隐晦难料的杀意。

  这股杀意来自哪里,出自何处,却是无从察觉。

  西妖默默俯瞰整片吞衣峡,面色漠然而无情,山海经在脑海里翻阅而过,将所有的一切尽收眼底。

  这些藏匿的杀机,每一处都被她寻了出来。

  一处两处三处......

  这吞衣峡虽是平静,却真正的波涛汹涌。

  藏了极多的杀机。

  西妖背负双手,虽是一介女子身,却端的是气势恢宏,睥睨山河,真正有一域之主的气场。

  西妖自然不会出手。

  因为那些杀机不是针对她的“哥哥”。

  将世间一切都看得漠然的西妖,将生死看得极淡,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只有一个人除外。

  除了他。

  她在雷霆城外死了一次,若非易潇捅进心府里的那一把剑,也许自己就不会浪费一次极为可贵的涅槃的机会。

  可她的面上依旧看不出丝毫的恨意。

  她虽然没有去看易潇,可眼眸深处,藏在漠然里的,是一股很深很深的悲哀。

  她在想,多少年过去了......这些年来的生死别离,他又经历了多少次?

  西妖静静看着远方。

  她看到了结局。

  这是一场悲剧。

  她仿佛看到了不久后那个人声嘶力竭的哭吼和愤怒。

  而她只是悲哀。

  替哥哥悲哀啊。

  命运,最终仍是不可为,不可抗。

  不可言说。

  ......

  ......

  如果易潇能够冲到那团雷光之中,双手元力魂力交融。

  九品境界的元力和莲阁篆养一年的魂力,真正今非昔比。

  在洛阳紫竹林之时就能重伤的这一式禁忌起手,只需要一秒钟,就可以将陈万卷打得神魂湮灭。

  意外见到太虚相的易潇,此刻已经彻底超出了自己的控制。

  如果他真的冲到了雷光之中。

  那一手禁忌起手毫无顾忌打出。

  以能够掀起空间波动,造出时空裂纹的毁坏力度,很有可能会在同时重伤自己。

  甚至波及到周遭数里的所有生物。

  这将会是一场灾难!

  只可惜易潇没有冲进雷光之中。

  他在起手的一刹那,双手魂力元力出现的一刹那,面前就多出了一道大袖飘摇的高大身影。

  于是这一切,都湮灭在了开头的“如果”里,消散在了那未知的可能性之中。

  那血红的大袖飘摇之中探出一只带着玉扳指的纤白之手,那双手养尊处优,犹如羊脂玉,丝毫看不出来是一个男人的手。

  钟家男人面色平静,轻描淡写一手拍出。

  小殿下双目睚呲欲裂。

  株莲相一路上没有发现丝毫的风吹草动。

  而这个男人分明是一路跟来,窥伺了良久。

  只等着这么一刻——

  钟玉圣甚至这一手没有生出杀机,只是想将易潇拦开。

  只需要拦开易潇,本已经身负重伤的萧布衣,对上蓄势已久,有太虚相短暂加持的陈万卷,便是一件毫无悬念的战事。

  钟家依附北魏而生,钟玉圣踏入宗师之境之后,这算是第一次堂堂正正出手。

  那一掌拍来,跨越九品的力量便犹如飓风过境,将易潇两只手上燃起的元力和魂力硬生生吹散开来!

  小殿下赤红双目,双手叠掌,印在了钟家男人大袖之中挺直伸出的那只手上。

  以掌对掌。

  钟玉圣大袖飘摇,巍然不动。

  小殿下的身形微微停顿,卡在半空之中。

  气血逆着上涌的滋味极为难受。

  像是被命运扼住了喉咙。

  易潇刹那落地,落地之后疯了一般,袖里滑出一柄妖剑,杀戮剑域顺延剑气递出,一剑两剑三剑四剑无数剑疯狂挥斩而出。

  剑者癫狂,此刻挥剑如挥刀,刀出人不还,一往无前,不求活路。

  只求能破开那个拦路的红袖男人。

  只求能破开挡在面前的命运。

  只可惜“叮”的一声——

  像是时间都静止。

  剑身刹那停止了所有颤动。

  那个紧紧攥住芙蕖剑身的钟家男人沉默不语。

  如山一般拦在了易潇的面前。

  他轻声说道:“我不杀你,我只拦你十息。”

  小殿下有些绝望抬起头。

  十息。

  一柄剑出鞘只需要一息。

  杀一个人,只在一瞬间。

  一道雷光落下只需要一秒。

  分出胜负,其实也只需要一秒。

  当你拼尽全力,亦不能斩开拦在你面前的那座山,你该如何?

  你一剑一剑砍下去,总有一天能将山砍去。

  可你只有十息。

  所以你只会觉得绝望。

  这就是世间最绝望的事情了。

  ......

  ......

  雷光里的世界,与外面不太一样。

  极致的高温,将所有靠近这道雷光的雨珠全都灼烫成为雾气。

  这道雷着实太快太快。

  而迎着雷光的那个布衣男人,和顺着雷光下沉的文弱书生,两个人眼里的目光,却显得漫长而耐人寻味。

  这是一场劫。

  乘着雷光而来,乘着雷光而去。

  这是一场公平的对决。

  从十六年前,儒术传承被隐谷的那位老人分出两半,分别赠送给了齐梁和北魏的两个年轻天才的时候,就注定会有这么一日。

  当年七月七的淇江大红月没有分出胜负。

  今日十二月末的吞衣峡,便会分出生死。

  雷光,大雨,雪花,雾气。

  这其实是一种很神妙很美丽的场景。

  儒术,道法,刀光,剑影。

  在缓慢的时间里,被光怪陆离的景象所遮掩。

  萧布衣抬手施法,面颊的发丝被雷光下落隔着数十米就冲开飞起。

  一刹那的时间变得很慢。

  陈万卷下落的速度很快,按照自己的估算,也许只需要十分之一秒,他就会来到自己面前。

  那个时候,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萧布衣从被易潇背起的那一刻,就在准备这场劫难。

  所以他此刻心如琉璃,不染丝毫尘埃。

  他从不觉得自己会输,哪怕身负重伤。

  因为就在不远处的西渡口,有一个人在等着自己。

  只是当他眯起眼的那一刻起,他发现自己错了。

  那道乘着雷光一同下落的身影,突兀地消失了。

  没有任何的原因,没有任何的理由。

  如同虚无一般消失。

  接着又凭空出现。

  于是陈万卷的下落,便连十分之一秒都没有用到。

  接近于零。

  二殿下猜不到会有这样的一种手段。

  世上不会有人猜到,太虚相甚至可以被主人分出部分,作为馈赠,送给他人,去共享“太虚”的力量。

  陈万卷与那位城主大人一同分享了这份力量。

  他也承担了与那位城主大人一样的痛苦。

  太虚的天缺,太虚的弊端,作为使用太虚的代价,陈万卷全都接受了。

  哪怕换来的,只是短暂的一次,只有这么一次的使用“太虚”的机会。

  于是就有了这么一剑。

  陈万卷也只需要这么一剑。

  萧布衣瞳孔之中映出了一抹闪耀雷光的剑色,那是一柄刺痛人眼眸的长剑。

  这是集齐天时地利人和的一剑。

  这是势必要杀死二殿下的一剑。

  也是确保陈万卷能够夺取完整儒术传承的一剑。

  这一剑毫无阻拦递入萧布衣的头颅。

  极为锐利的一声——

  从眉心递入,捅穿整颗脑袋,或许是因为这柄剑太锋锐的缘故,没有鲜血飞溅而出,剑身捅出部分却是一片猩红。

  接着一切声音戛然而止。

  已经落定身形的陈万卷面色漠然,头顶的那抹雷光甚至还没有落下。

  眼前的那个布衣男人的瞳孔已经逐渐暗淡下去。

  一切看起来都已经尘埃落定。

  只是下一刹那,冠军侯独子瞳孔猛然收缩。

  他感觉到身后有一道阴冷气息袭来,来不及转身,面前那个明明被一剑捅穿头颅的男人,面容幻化成为一桩枯木。

  陈万卷突然想到儒术里提到过与一气化三清齐名的另外一门术法。

  妖术枯木逢春!

  来不及收剑,自己手中的剑被妖木死死卡住不能抽出——

  紧接着面前那株妖木陡然伸展,疯狂缠绕。

  伴随着身后那个男人的轻喝声音,刹那合拢抱紧自己!

  陈万卷有些窒息地扭过头颅,眼前多出了一抹与先前无二的闪耀光芒。

  那是一抹刀光。

  迎着九天之上的雷光,一同劈斩而下。

  那个双手持刀的布衣男人从半空之中坠落,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

  他的动作与先前陈万卷几乎如出一辙。

  刀光落。

  雷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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