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人死灯不灭

  棋秤陶家。

  向来被誉为一人之家。

  八大国期间,南海棋圣门中沉寂已久的终巍峰上走出了一位男人。

  时至今日,终巍峰门下依旧敬畏称他一声南海小师叔。

  他于留仙碑上刻下陶无缺三字,最终来到中原。

  辗转八大国,淇江两岸。

  棋道枯荣,尽在陶无缺一人掌下。

  驭棋之术,天下无双。

  八大世家,终有棋秤陶家。

  这个男人一个人,便就是一整个世家。

  因为他足够强!

  在剑宗明出世之前,江湖稍显寂寥。尚且稚嫩的中原天榜被这个风姿无双的男人狠狠蹂躏了一番。脚踏八大君主麾下势力,一人纵横中原数载。

  齐梁书库内记载,这个男人肉身修行抵达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只身入北原十大禁地,引北原龙脊大雪崩,独自拦截淇江怒洪,甚至妄图引来天劫自焚。

  最终俱是无果。

  佛门的无上炼体经书似乎被他修行到了极致,肉身被誉为天下最完美躯体。

  这样一个不可一世的男人。

  最终销声匿迹于春秋元年。

  十六年之后,陶无缺留下的,就只剩下传说。

  可如今八大世家中的棋秤之家依旧空悬。

  这个强悍的男人宛若昙花一现,不露一丝痕迹。

  也许是生错了年代,没能赶上最耀眼的光景。

  ......

  易潇不相信陶无缺会死。

  这个男人留下的事迹足够强悍,易潇甚至愿意怀疑这位南海小师叔深居终巍峰不愿见世人。

  而不是死于无名。

  小殿下深呼吸一口气,双手轻轻抚摸那个男人的眼睛。

  闭眸。

  枯心。

  那具干枯的身躯颤抖,心脏颤抖。

  不愿合目。

  直勾勾盯住易潇。

  “究竟是什么事情,能让你死不瞑目?”

  易潇有些不敢置信。

  他不相信这样一位行走中原,一人便是一世家的强者会死得这样凄凉。

  陶无缺死得这样不明不白。

  甚至死后不愿意阖眸。

  “都说你生下来得天地钟爱,八大国期间,一人冲甲三千,血染淇江。”易潇声音有些悲哀,道:“你在中原刻下了名字,怎么容许自己就这样黯淡落幕?”

  “是这尊地藏王塔镇压了你吗?”易潇发问。

  “究竟发生了什么?”

  百思不得其解。

  那道人形生灵兴许还留有一丝灵智,血红双眸盯住易潇手中的黄梨木发簪。

  他的神魂被打散,七魂六魄消散天地之间。

  这样一尊强大的体魄,余下的,便只有身躯残留的生前本能。

  这已经是一件很不可思议之事。

  佛言人死如灯灭。

  神魂离散,肉身灵智不散,可谓是人死灯不灭。

  那具躯体缓缓抬起头,盯住易潇。

  唇形微张,吐出一个字来。

  易潇愕然。

  那是一个陶字。

  接着他的目光落在黄梨木发簪之上,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最终目光缓缓变得柔和。

  那具身躯的血气居然变得薄弱起来。

  似乎彻底归于平寂。

  易潇瞳孔收缩。

  陶?

  接着平地起波澜!

  万丈波澜!

  他看到那具血色身躯双手猛然抬起,握住佛龛之上钉死自己的神剑,面色猛然狰狞。

  暴怒咆哮。

  易潇这才明白,那个字不是陶!

  “逃!”

  天地轰鸣!

  血色生灵悍然握住胸膛之上的神剑,大地之上的血气猛然逆流回他的胸膛。

  缓缓握紧剑锋,一寸一寸从胸膛拔离。

  接着一道道恐怖的血气回归!

  气息刹那攀升到了九品!

  他......复苏了!

  地藏王塔开始摇晃。

  易潇面色苍白,看着佛龛天顶偏移,空间隐隐约约有崩塌趋势。

  逃?

  往哪里逃?

  那扇青铜大门被自己画蛇添足合上,此刻堵死后路。

  那道血色躯体双眸幽幽抬起,直直盯住自己,握住剑锋的大红色双手缓缓抬离胸口。

  易潇手腕之上芙蕖剑盘绕而起,脑后龙蛇相如临大敌浮现而出。

  就在那道血色身形即将拔出最后一寸剑锋之时。

  轰然一声巨响!

  虚空有龙象奔腾咆哮之音!

  一道符篆从虚空之中浮现,流转金色光华。

  那道符篆边角残缺,疯狂燃烧。

  仅仅是一角残余的符篆,此刻燃烧所释放的异象便令易潇膛目结舌。

  十龙十象盘旋而出,重重砸在那个男人握住剑锋的手上。

  血形生灵痛苦咆哮一声,不肯松手,剑锋被砸回一寸!

  血花四溅。

  那道符篆燃尽最后一抹光华,化作飞灰烟消云散。

  接着是第二道符篆!

  十龙十象再度砸回剑锋一寸!

  十八道符篆轮流浮现,镇压一方空间。

  一百八十道龙象之力。

  佛门大神通!

  那柄剑锋被压得不能动弹,死死抵在血形生灵胸口之前。

  似乎重新归于平寂一般。

  那道血形生灵保持着双手握剑的姿势不动。

  十八道符篆流转,最终燃烧成灰。

  血流成河。

  陶无缺低声笑了笑。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膛,稍显生涩的转动头颅。

  双手再度用力,要拔出胸膛那柄仙剑。

  易潇背后龙蛇相长啸一声,下意识芙蕖剑探直剑身,剑随人起,整个人飞掠而起,剑锋犹如长虹一般划破空间!

  突然一个僧人凭空出现在自己与那道血形生灵的中央。

  一袭古朴袈裟落定,那人左手持锡杖,头顶毘卢帽,面容清俊而庄严。

  锡杖入地,无风自起。

  易潇瞳孔微微收缩。

  芙蕖剑在一刹那无比服帖倒卷而回,一道柔和力量拖住自己后退三丈。

  那道年轻身影放下锡杖,一只手按上血形生灵。

  七窍流血复苏。

  面色不再狰狞。

  陶无缺狰狞面色变得有些茫然。

  佛塔地动山摇依旧。

  易潇望着那道极为眼熟的年轻僧人。

  仿佛一个人,就镇住了整间地狱。

  那个僧人年近三十,唇齿红白,面色悲悯,眉眼清稚。

  与青石小和尚如出一辙。

  易潇恍惚看着那个僧人转身对着自己微微一笑。

  千百年前曾遇见。

  千百年后不曾忘。

  “原来,真的有地藏转世。”

  佛塔顶有地藏坐化真身。

  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

  ......

  十八张地藏王符燃烧殆尽。

  地藏王菩萨的残留神魂即将烟消云散。

  那个年轻僧人微微抿唇一笑,眉眼之间满是笑意。

  他缓缓踏步而前,举起手中锡杖。

  易潇看着那个年轻僧人的眉眼,一阵恍惚。

  他居然举起了自己的手。

  地藏王菩萨握住易潇的手,那里有一柄黄梨木发簪,对准那个血形生灵的眉心。

  “刺进去。”

  易潇的手微微停顿。

  那根黄梨木发簪停在陶无缺额头一尺之处。

  “为什么?”

  “他入了魔。”地藏王菩萨微笑开口,握住易潇的手前递一尺。

  那柄黄梨木发簪一点一点刺入陶无缺眉心。

  有血溅出。

  触目惊心。

  地藏王菩萨悲悯将一整根黄梨木发簪刺入陶无缺额头。

  残魂消散。

  易潇保持着紧握黄梨木发簪的姿势。

  突然一双血手抓住了自己。

  易潇恍然一惊,下意识想摆脱那双血手,却听到一声极为虚弱的声音。

  “别担心......”

  那双沾染血污的眼睛恢复了清明。

  南海小师叔笑了笑,声音有些沙哑:“我认得你,你是慕容的儿子。”

  易潇神情复杂,点了点头。

  陶无缺落寞笑了笑,道:“你在思考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易潇点了点头。

  这个男人的一生都是世人难解的疑团。

  “我的女儿如何。”陶无缺咳嗽一声,双眼隐隐有些涣散。

  “身负读心天相,极为了得。”易潇认真回答,道:“但无法如常人般行走。”

  “好。很好。”

  陶无缺居然笑了三声。

  果真是一个很古怪的人,易潇无论如何是笑不出来的。

  “她就在门外,您要不要见一面?”易潇斟酌着换了措辞。

  陶无缺缓缓抚摸着那根插入自己额头的黄梨木发簪。

  见簪如见人。

  声音有些悲凉。

  “已经见过了。”

  陶无缺垂下眉眼,问了易潇一个问题。

  “你以为我入魔了?”

  易潇气息一滞。

  陶无缺淡淡微笑,指向自己的眉心,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易潇抬起头。

  那里血口狭长。

  黄梨木发簪插入的乃是一道旧伤口。

  “上一次,便就是这根黄梨木刺穿了眉心天穴。”陶无缺笑了笑,道:“你猜猜是谁?”

  易潇面色苍白。

  “这真的是尊佛塔吗?”

  “如果是一尊佛塔,为何坠入地狱,染上邪气?”

  “你难道就没有想过,连那尊地藏菩萨都恨不得逃离这里,转世离开。这究竟是为什么?”

  陶无缺一字一句发问,问到易潇心底。

  “佛门之所以泯灭,便就是修佛到尽头,会发现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陶无缺抬起头,露出灿烂白齿。

  “不死不灭,反修成魔!”

  地藏王塔轰鸣!!

  易潇心神狂震!

  陶无缺极为强悍的抬起头,冷笑道:“我便是要说出这天地间的真相,你能奈我何?”

  他气血极度衰败,被地藏菩萨那一刺之下再无生机回转。

  可那具躯体太过强悍,气血居然再度逆转。

  寂灭之后,更加强盛。

  如今这具躯体煞意太浓,不为他所控。

  不是佛,乃是魔。

  “哪里有真正的不死不灭?”陶无缺抬起头来,淡淡开口,气血不断涌出,额头那根黄梨木发簪无比猩红。

  “这尊躯体修佛入魔,早就不是我的。”他的目光有些悲哀,轻声而笑道:“今日便毁了吧。”

  他缓缓抬起手。

  青铜大门传来一声巨响!

  易潇看着那柄重达万钧的镇海仙器不可思议拔地而起,化作一道流光。

  陆沉仙剑。

  直入陶无缺胸膛。

  将上一柄仙剑击得粉碎。

  陶无缺七窍流血。

  却面带微笑。

  “我若入魔,世上谁人能杀我?唯有一人。”

  他缓缓低头,极尽嘲笑。

  “地藏,剑主,师兄,你们都不行。”

  “能杀我的,唯我而已。”

  那柄陆沉仙剑微沉。

  整座地藏王塔一面被击得粉碎。

  当真陆沉。

  天崩地裂。

  那个一身血染的男人合上眼,任由黄梨木发簪插在眉心。

  天崩地裂,不入我耳。

  易潇缓缓转头。

  看到一袭黄衫跌坐在地,捂住嘴唇。

  公子小陶在崩塌的青铜门后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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