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平1年,入夏以来,各地的粮价均出现了飙涨,户部和各省先后投放了库存粮食,平抑物价,但是依旧没有遏制住上涨的势头。
其中两京,幽州,杭州,应天等地,至少上涨了两成,民间怨气很大,朝廷承受的压力也不小。
衣食住行,民生所系,谁也马虎不得。
户部搜集了各方情况,做了详细分析,目前粮价上涨,是非常多的因素杂糅在一起的结果。
首当其冲的就是天灾!
大约从15年前,六艺学堂,皇家书院就专门建立起气候观测研究的小组,累积十几年的数据,情况很清楚了。
温度普遍降低,尤其是北方,寒冷,缺少降水,粮食减产明显,就算是江南,苏杭一代,也出现了大范围降雪降温,积雪持续十几天,压坏冻死的树木不计其数,更是历年少见。
毫无疑问,气候进入了小冰河期,幸好大宋连年投入,整修水利工程,挖渠引水,修筑道理,推广肥田粉,才能勉强保住北方的粮食产量,不至于出现大面积饥荒。
只是相比天灾,另一个问题却更加严重,那就是工业发展。
各地投资增加,建工厂,挖矿山,修铁路,全都要占用土地,而且还是最好的土地,前面提到过,因为开矿,甚至造成整个村子被泥石流吞没的惨况。
耕地流失,用水被工业挤占,经济作物取代粮食作物,从北到南,风潮不可抑制,大宋的粮食缺口已经达到了百分之20左右。
今年更是会达到破天荒的百分之25,情况已经非常严重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海外普遍抵制大宋的新币,加上叛乱层出不穷,商业贸易停止,外来的粮食运不进来,本土又生产不足,累积起来,粮价只涨两成,已经算是控制得力了。
“目前户部,还有各省的仓库,经过盘点,存粮足够所有百姓半年之用。即便没有外来粮食,靠着本土生产和存粮,我们也能维持两年以上,只要在这段时间内,扫平叛乱,重新恢复商业贸易,就能高枕无忧!”
曾布给出了自己的结论。
兵部这边信心十足,两年平叛,时间不算短,整军,推行军衔制,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二,年内就能全部结束。
最迟明年,几十万大军就能开出去。
有兵有将,还能挨饿?
敢不接受新币,敢不卖粮食?
信不信,直接灭了!
王韶杀气腾腾,“那些蛮夷就是皮子紧儿,欠收拾,杀几只肥鸡,猴子们就不敢闹腾了!”
他说得有趣,惹来一阵笑声,章惇开口道:“的确,以当下的国势,我们不用担心外人,真正要担心的是自己人!那些混账玩意,唯恐天下不乱,全都该杀!”
章惇如此生气,其余众人也是心有戚戚。
就在一个多月之前,有几份报纸先后披露了张方平的一份密奏。
其中提到张相公早就预见了海外的叛乱,并且上书提醒陛下,加以防范,只是因为某些人的阻挠和忽视,这份极富先见之明的奏疏,没有得到重视,结果等到发现问题之时,海外大乱,光是天竺,就有百万造反乱贼,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按理说密奏除了政事堂和六部重臣之外,连普通的官员也不能看到,真不知道这些报纸是怎么拿到的,堪称神通广大。
更令人讶异的是越来越多的报纸跟进,最初只是披露几个段落,后来则是长篇累牍,引用张方平的观点,还有许多学者文人,报纸主笔,跟进报道,撰写社评。
矛头所指,越来越清晰,那就是王宁安,还有政事堂!
而且这一轮的操作有着明确的步骤,非常巧妙,层层递进……比如张方平批评对海外过于严厉,搜刮过度,激起民变。
当天竺等地叛乱扩大的时候,报纸就一致称赞张方平有先见之明,是真知灼见,高屋建瓴。
随着叛乱加深,贸易受到影响,累及民生,他们又跟进报道,拿出张方平的某些观点,说政事堂盘剥无度,以霸道和权术驾驭藩国,不行仁政,害人害己,生民无辜,宰执误国。
总而言之,在这些人的盛赞之下,张方平成了料事如神的诸葛亮。
而站在张相公对面的政事堂,就成了蛮横无能之辈。
自然而然,就有一股强烈的呼声,认为张相公老诚谋国,应当重归政事堂,只有张相公才能拯救危局。
恰巧,这段时间,张方平也到了开封,几个书院请他过去讲学,开封的士绅,致仕的官员,还有许许多多人,全都去拜会张方平,老相公有什么意见,立刻就会见诸报端,变成抨击政事堂的工具。
在众人的簇拥和报纸盛赞之下,一生谨慎的张相公也变得飘飘然了,他对朝局提出的批评越来越尖锐。
其中他咒骂最多的就是信用币制,他认为朝廷上下,不无小人和居心叵测之徒,没有了金银约束,肆无忌惮,发行新钞,只会酿成巨患,如今粮价暴涨,物价奇高,老百姓怨声载道,都跟新钞发行有关。
唯有废除新钞,重回金银本位,物价必然下降,和海外的贸易也会正常起来,大宋的困局才能迎刃而解。
张方平的意见,被许多人当成了金科玉律,到处传扬,许多学堂书院,各地的年轻人,都奉为圭臬,动不动就能听到张相公如何如何看,朝廷的作法大错特错……章惇是忧心忡忡,“师父,张方平的这套说辞,根本是颠倒黑白,胡说八道,遗祸无穷,弟子以为,应当立刻把老东西抓起来,把他身边的人的,包括那些替他摇旗呐喊的,都给抓起来,不杀几个,就封不住他们的嘴!”
吕惠卿也道:“虽然他们说两句,不会怎么样,但是民心浮动,老百姓不信任朝廷,我们颁布什么政令,都会受到质疑,难以落实,的确是大问题,师父,我看政事堂要有态度!”
“什么态度?吉甫兄,你就是太手软了,应该杀,他们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砍下几颗脑袋,天下就安定不了!”章惇是极力主张动手。
王宁安默默算了算时间,他给天竺方面三个月,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月,“稍微等一等,张方平没那么大本事,也没有那么多拥趸,他现在就是膨胀起来的河豚,关键是他背后的那伙人……这一次我们要彻底算账了,一定给我摸清楚,然后一窝端了!”
“弟子遵命!”
章惇兴奋道,他已经准备许久了,就等着大开杀戒呢!
……
这边网已经撒下去了,可张方平那边,还没有察觉,老头子还处在非常兴奋地状态,简直有点枯木逢春的架势。
致仕之后,那一段的寂寞能让人发疯,如今又有人围在身边,又有人顶礼膜拜,到处都是前呼后拥,到处都是崇拜的目光,哪怕几十年的宦海历练,他也把持不住。
朝廷的确错了,老夫身为重臣,理当匡扶社稷,铲除奸佞,哪怕会因此得罪人,丢了性命,也在所不惜。
张方平不断讲学,写文章,发表意见,比在朝堂的时候还要繁忙。他觉得光是自己一个人还不成,应该拉拢更多的人,才能扭转乾坤。
虽然很不欣赏文彦博,但是不得不说,文相公是唯一还够份量的人选。张方平抽出了半天功夫,前来拜会老文。
毕竟是平辈的大佬,老文不好拒之门外,见面后张方平就说道:“小弟人微言轻,见识浅薄,远不及宽夫兄睿智深远,德隆望尊……宽夫兄若是能挺身而出,为苍生直言,小弟愿意追随宽夫兄左右,给你当马前卒!”
文彦博看了看脸色红润,声音高亢的张方平,突然摇了摇头……真像啊,真像自己啊!
那些年老文也是起起落落,刚开始坐冷板凳的时候,文彦博比张方平还要热切,一心盼着重新爬起来,再度执掌大权,张方平的狂热和当年的他,一般不二。
此刻的文彦博,依旧追逐权势,想着东山再起,但是经历次数多了,他反而冷静了,至少不会像张方平这么迷糊!
“安道兄,你的主张当中,最主要的是恢复金本位,我说的没错吧?”
“嗯,的确如此,宽夫兄,有问题吗?”
文彦博淡淡一笑,“不敢,只是老夫觉得,假如恢复金本位,物价必然回落,影响或许更大!”
“怎么会!”
张方平用力摇头,“宽夫兄,民生艰难,物价降下来,老百姓得到更多实惠,怎么能说不好?”
“哈哈哈!”
文彦博翻身的大笑,“安道兄,老夫不想评论是非,只是单纯以经济运行来看,物价下降,貌似更加可怕!”
张方平强忍着怒火,“愿闻高论。”
“很简单,老百姓常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在危难的时候,拉别人一把,能得到成倍的回报,扶危济弱才会被人人推崇……你想过没有,假如在物价下降的条件下,会出现什么情况?”
“什么情况?”
“你今天帮了别人,以后拿到的回报就会打折……说的更直白点,这个月劳动值10元,下个月劳动就值8元。人往高处走,谁都盼着一代更比一代强,假如物价下来,收入也会跟着越来越降低,大多数人没有了盼头,不敢花钱,整个国家都会死气沉沉,无可救药。”
文彦博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张方平是一句也听不进去。
他实在是弄不懂,物价和行善有什么关系,也想不通,为什么物价下降,老百姓就没了盼头,风马牛不相及,莫名其妙啊!
“宽夫兄,恕小弟愚鲁,实在是不明白你的高论……小弟斗胆说一句,宽夫兄是不准备伸出援手了?”
文彦博两手一摊,“安道兄,非是老夫不愿意帮忙,而是不能帮忙!”
“唉!宽夫兄,那小弟只能告辞了!”
张方平气昂昂,离了草堂……文彦博看着他的背影,不停摇头,有些人就是学艺不精,脑袋不清……你们要是这么下去,没准真让王宁安赢了。文彦博没心思去劝说张方平什么,你愿意被人捧着,被人尊着,那是自己选的……只是你真当自己料事如神,有通天彻地的本事,那就太可笑了!
显然,张方平没有老文的见识和格局,接下来的日子里,他继续奔波,登坛讲学,原来蛰伏在开封的致仕官员,理学门人,还有更多凑热闹的落魄文人,全都集中在一起了。
每当传来什么不好的消息,他们都跟过年似的。
瞧瞧,这就是不听我们的下场!
倒要看看,政事堂能有什么本事?
一转眼,三个月之期还差了十天,一份从天竺送来的战报,摆在了首相的案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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