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胡搅蛮缠

  那夜,在崖顶寒风中,她曾求黑无常放过断山力王,以自己的秘密交换。

  这个秘密是什么?

  也许她想告诉黑无常,她才是蛇王的义女。

  也许她想告诉黑无常,她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那天,在深水潭边,她曾赢过黑无常一件事,说很快就会让黑无常去做。

  这件事是什么?

  绝对不会是在东海边,要黑无常亲手杀她。

  绝对不会是在弥留之际,要黑无常放过养父。

  那晚,在冷水溪畔,她曾满脸苦楚的对黑无常说她怕。

  她究竟在怕什么?

  绝对不会是怕死,因为她是大勇之人。

  绝对不会是怕黑白君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而责怪她,因为她知道,他们总是宠她。

  这些答案,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但她,永远说不出来了。

  也不会再有人知道了。

  每天,都有无数的答案,悄悄消失在人间。

  随魂,永别。

  遗憾,是人生最大的苦难,也是人生最大的魅力。

  如果无遗憾,人生不完整。

  奈何桥,古老沧桑。

  黑石铺就,石上有寒冰覆裹。

  桥上没有扶栏,一步一冰雪,一步一心寒。

  小心翼翼,千万不能掉到河里去。

  奈何桥下忘川河。

  忘川河里无河水。

  骨做河床血流淌。

  铜蛇铁狗争相望。

  一步滑落,皮骨分离,肉做血食。

  这就是奈何桥,它能奈你何,你能奈谁何?

  平日里过奈何桥,无人管你,自求多福。

  今日里过奈何桥,不但有人管你,保证你掉不下去。

  一条铁索,穿过万千鬼魂。

  铁环如勾,勾住琵琶骨肉。

  黑君无常站在桥东。

  半叶羽扇,消融石上寒冰。

  暖风送春,笑迎八方财神。

  白君无常站在桥西。

  由东向西,鬼魂们胆颤心惊,渡桥如命。

  东西一条线,走过百万鬼。

  在生前,有的人是东西,有的人不是东西。

  不管你是不是东西,到了这儿,你得先做财神。

  “来来来,排好队,先往这边来。”

  轻摇羽扇,步态悠闲,白君引来一队过了桥的鬼魂。

  带他们走到一座石桌前。

  石桌高的像小山,仰头不见顶,垂下一副对联。

  白纸红字,歪歪扭扭。

  上联:给钱,死罪不免。

  下联:没钱,活罪难受。

  横批:油锅磨盘。

  “识字的念给不识字的听一听。”

  鬼魂们立即议论纷纷,有的在阳间听闻过油锅磨盘的狠辣,竟然放声大哭起来。

  想跑,有铁链锁着琵琶骨,半步不能移。

  呼啦啦的跪倒了一片,纷纷求无常大人饶命。

  见鬼魂们都吓破了胆,白君点头微笑,指给鬼魂们一条明路:“对联写的很清楚,只要钱够数,可以不遭活罪。”

  用羽扇指向石桌左边,朗声说:“肯掏钱的,将钱放到这里,可以赎一些你做过的人间罪孽,我带你们走阳关大道。”

  敲诈过后,又补了一句:“如果觉得自己在人间问心无愧的,也可以分文不给。”冷笑一声,阴损的再说:“你可以试一试。”

  试?

  谁敢试?

  只要身上有钱有物的,立即都翻了出来。

  铁索撤回,掏出钱来的鬼魂纷纷跑到石桌左边,将钱物投到了早已堆成小山的钱堆里。

  满意的点了点头,白无常微笑颔:“给过钱的,排好队,对石桌报你的姓名,一个一个的录下花名册。”

  说完这话,白君摇扇,凌空飘起,落到石桌顶端。

  石桌后坐着门司鬼卫,红撩牙,满头大汗,正在奋笔疾书,录下鬼魂们喊的名字。

  录好的名字堆得无边无际,比山还高。

  干活很累,人却满面欣喜,眼睛里闪着金光。

  “门司大人,这几天收的钱,可够赔你的城门了?”

  “够了,够了,足够再建几座丰都城了,多谢白鬼使大人周旋,才让我地府生意兴隆。”

  只要有钱拿,门司再也不是那副讲打讲杀的鬼样子了。

  解下腰间丝绦里系的酒葫芦,白君豪饮一口,对门司略微点拨:“此处只有门司大人独录花名册,如果笔歪一歪,也不会有他人看到……也能少分一些给不出力的司刑官。”

  话音一落,门司鬼卫立即顿住笔墨,斜眼看白君,咧嘴一笑:“我贪是贪了点,但一是一,二是二,白鬼使大人可别取笑我了。”

  心知即使没有自己道破,鬼门司也不知道私藏了多少了,只是无胆,不敢对旁人说而已。

  收起酒葫芦,白君轻笑:“我醉酒的时候好说胡话,说过什么,自己转眼就忘,这是喝酒的好处。”

  底下报名字的声音渐渐稀疏,白君擦净嘴角,遥望奈何桥上无边无际的鬼影,大叹一声:“几月没回地府,竟然有接不完的孤影野鬼,我又得去接下一拨了。”

  叹息过后,离开石桌,再往奈何桥东。

  桥东寒风,黑无常立在风中。

  以铁索牵引无际的鬼魂。

  白无常飘下,回看石桌左边堆积如山的金银美玉,轻声微微:“小爷,如果不喂饱了这群无钱不欢的丰都鬼官,咱们翻反地府这件事,还不知道要追究到哪年哪月去。”

  沉声不语,任他凭说,我岂是怕人追究?

  只不过念及魑魅魍魉初任,不想地府内斗,牵连了故人。

  也不愿阳世鬼妖散落,祸害了人间。

  冰寒的心,不知不觉中,起了牵挂。

  不知黑无常在想些什么,只知他终于不再击碎恶鬼魂魄,给它们轮回的机会。

  这一趟人间走过,体味过百姓酸苦,生活不易。

  小爷终究是小爷,不想理人时,谁的面子也不给,听不到他的一字回音。

  堪堪苦笑,白无常大叹一声,挤过鬼丛,自说自话:“早说把有奈何桥扩宽一些,如今来了买卖了,才知道这条桥有多窄,挤的人没法下脚……”

  话碎碎,人已到了桥西,继续敲诈钱财。

  一天的光景,转瞬即逝。

  数不清接引了多少魂魄,数不清聚敛了多少金银。

  数不清投胎了多少畜生,数不清堕落了多少地狱。

  终于打完最后一拨鬼魂,白无常扭着酸的脖子,望向桥东,小爷已不知所踪。

  鬼魅无影,这是黑无常的一贯作风。

  自他接任了黑君职位,丰都的鬼使黑府就没住过人。

  不过,鬼使白府倒是自在惬意。

  一步迈进来,满目狼藉,四方散乱,处处有酒。

  葫芦,瘦壶,黑坛,皮囊,虽然身处地府,这里却是酒鬼的天堂。

  好像累得骨头快散了架,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桌上有白玉瘦壶,轻轻提起,壶嘴倒置。

  清亮的酒浆像水箭一般倾泄到白无常的舌头上。

  一口气饮光一壶酒,湿透了衣襟,心满意足的打了两个酒嗝,轻轻笑言:“干娘,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同饮一番?”

  听到冷艳的一声笑,四处烛火燃起。

  烛火摇曳,映亮了白君府堂。

  自阴暗的深处现出一个身影,烛火摇曳时,明暗交错,更显得她曲线妖娆,天人绝色。

  也不起身,只瘫在椅子里,看着她慢慢走近。

  她牵过空壶,晃了三晃,取过酒杯,壶嘴微倾。

  明明已经被白无常喝光了壶中酒,在她手中,偏偏又倒出了酒浆。

  琼浆玉液,芳香满堂。

  叠起双腿,她飘飘坐下,宛如一朵兰花。

  玉杯近红唇,最是美人饮。

  赏过了酒,她纤眉微蹙:“鬼奸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随手解下腰间葫芦,白无常陪她共饮:“干娘,我屋内虽然散乱,但乱中有序,昨夜,我坐同一张椅子,喝同一壶酒。”

  再豪饮一口,将话讲明:“我惯用左手提酒壶,此次再提壶时,现壶把的位置变了,若还不知干娘在此,我还配做干娘的干儿子吗?”

  聪明,居然饮酒时,也要记清这许多细节。

  明艳一笑,孟女点了点头,再问:“就算壶把位置变了,也许是别人搞的鬼,怎知一定是我?”

  听到孟女相问,白无常拍手大笑,前仰后合,气喘不均的回话:“我刚才的鬼说鬼话,干娘还真信了不成?其实是我闻到干娘的满身香,才知干娘在此。”

  紧紧盯着他,一句真话三句假。

  不再与他纠缠这些无用功,孟女冷哼一声:“你出的好主意,真把我丰都地府当买卖做了。”

  “其实也没什么不同,以前是暗地里索财,现在是明面上敲钱,钱入账册,更清楚明了。”

  胡言乱语的应付孟女,白无常又笑:“丰都修了新城门,森罗换了额金扁,现在地府里人人锦衣玉食,处处奢华满目,阎老大了家,可以随便挥霍,有什么不好?”

  说到这里,突然顿声,满眼疑问的看孟女,现出一脸坏笑:“干娘,还没问过你,那夜,你真的给阎老大甜头了?”

  泼他一脸酒,孟女冷斥:“偏你有一双贼耳朵,这种事,也是你该打听的吗?”

  看着孟女一脸冷艳,白无常摇头晃脑:“甜头,这个词是最坑人的,葡萄是甜的,蜜瓜是甜的,梨子是甜的,世间甜的东西千千万,随便给他哪一样,都可以当做甜头。”

  说过后,坐直身子,将脸凑近孟女,微笑反问:“干娘,你说,我说的对吗?”

  看着他一双醉眼,似乎能洞悉人心,孟女终于展颜一笑:“你这身胡搅蛮缠的本事,几乎快胜过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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