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公馆”,大客厅。无数水晶吊灯、壁灯,灯火辉煌。一个身着华服的贵妇人,坐在红木沙发上数着佛珠念念有词。
一个英朗俊逸至极的少年,穿着一身介于风衣和西服正装之间的、略带燕尾的挺括装扮,步履轻快地走到旁边坐下,斟酌犹豫了一两秒,开口请示:“妈,累了?”
贵妇人微微睁眼:“又怎么了?”
“我想出去走走。”
“你这孩子,一天不出去瞎晃就憋得慌!”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嘛,随便转转而已。”
“唉,去吧~”
少年全程表情都很恬淡,一丝浮夸和鸡贼都看不出来。但偏偏可以把一个耐不住束缚的性子烘衬得跳脱到位。
“CUT,过!换下一组。金父金母和姨娘上。”李导演很满意顾诚的表现,立刻跳到了同一集同一个房间的下一组镜头上。
昨晚和顾诚聊了之后,今天李导演就换了新的拍摄顺序,以求帮助所有演员尽快在脑海里补全“大家族中每一个节点之间的人际关系人设”。
“说好了的,一定要演出金燕西对父母的不服管束的差异层次来。现在就看你的表现了。”李导演在心中默念的当口,其他几个演员已经上场了。
演金燕西父亲“金首相”的寇震海也是一名老戏骨了,论拍过的剧数量,绝对是全组最多。希望他可以和顾诚有些层次上的互动吧。
“ACTION!”场记打完板子,众人立刻进入状态。
这段戏和上段一样,也是金燕西在客厅里受长辈训诫,表达对他“每天不读书到处乱晃”的抨击。只不过训诫的主角从母亲换做了父亲。
“父亲,母亲,姨娘?给你们请安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忙么?”金燕西和上一组镜头一样进场。
“你问这个干什么?”金父的语速缓慢而威严,慢慢抬头瞪着金燕西,直瞪得金燕西心里发毛,赶忙把刚坐下时翘起的二郎腿放下。金父这才继续说道:“盼着我走?是不是我不在家,你们又可以天天胡闹!成何体统!”
金燕西猝不及防:“哪儿的话呢!我天天盼着你们回来还盼不来呢。”
幸好金母立刻截住话头:“一回来就给孩子脸色看!“
后面是一段人物出场的铺垫对话,然后金父便板着脸问到金燕西的学业:“上次让你念的那几本书,念得怎么样了?“
金燕西带点小确幸地回答:“都念了!”
场外的李导演,看到顾诚的表现时,眼神微微一亮。
按照剧本的初衷,这时候金燕西应该表现出一些心虚,因为他念书念得不好。
“且看他准备怎么发挥吧。”李导心中默念,压住自己直接喊CUT重来的冲动。
场内,金父继续板着脸追问:“那就背给我听听!”
金燕西一错愕:“背?念过而已,怎么背得出来?”
“读书如果不背书,那读书又有何用?”金父气场陡然一提,“既然你看不上去学校,那以后就在家里背书!再敢胡闹,家法伺候!”
这时,按剧本金燕西就该怂了。
但顾诚演的金燕西,到了这一步却没有怂:“不知父亲治国,背的是哪一本书?难不成还和前清一样用四书五经治国?洋人的学问日新月异,靠背一辈子能读几本书?”
剧本里没有这句回答,是顾诚即兴的。老戏骨寇震海猝不及防,神色惊愕之间,很快稳住阵脚,恰如其分地表现出了一个封建家长被子女顶撞时的愤怒。
其他人也一阵劝说责备,让顾诚演的金燕西服软,这才算收场。
“CUT!”喊完CUT之后,场记愣愣地看着李导演,也不知道这条算过还是不算过。但毕竟剧本里这一场到这儿就算走完了,不CUT也没东西往下演了。
连李导演都有些矛盾,示意大家休息五分钟。他自己在数码的监视器里慢慢看回放咂摸。
很明显,顾诚是想用“母亲见识浅、主要靠哄;父亲有阅历、应该适度讲道理说服”这样的差异,来把那群金家少爷们对父母纯粹的“逃避管束”分出层次感来。
但这么一来,金燕西就不是一个纯粹的纨绔子弟了,倒像是反抗封建礼教的贾宝玉……
“感觉倒是挺好的,文艺程度也一下子拔高了,但怎么总觉得金燕西在被顾诚一步步洗白呢?这厮太能本色出演,把角色往深邃上带了……”
李导演犹豫许久,决定还是留着,等其他几场演完,再以观后效。毕竟手头这两集拍完之后,是要立刻放出来让大家揣摩学习全场人际关系的。
“下一场!”
……
连续四五天,李导演对顾诚的表现越来越满意。
在用猥琐手段觊觎丫鬟的好色大哥面前,金燕西表现得既略有敬畏、又内心带着三分不齿。
在一心从家里多瓜分些家产的贪财二哥面前,他既顾全了兄友弟恭,又带着几分博弈似乎还无法理解兄长有什么必要如此贪恋钱财。
和喜欢包养京剧花旦搞基的三哥一起出去结交各路狐朋狗友时,金燕西又好奇又想劝,但三哥真出了事儿需要帮忙的时候,他又能表现出义气的合谋……
顾诚每天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做着功课,揣摩着同为纨绔的三位兄长的差异化细节,用一个理科生的思维严谨地建模,往里面填充自己差异化的应对情绪。
短短一周里,他用在“体现对父母敬畏的层次感”上的技法,被潜移默化地挪到了所有兄嫂和姐姐身上。金府这个“大观园”里的众生群相,举重若轻地描摹了出来。
前两集拍完了,李导演让人用最快的速度剪接制作出来,放给大家看。大家纷纷总结剧本中没有提到的配角与配角之间的人物关系,集思广益地让剧本厚重充实了起来。
董婕跟顾诚演了一周对手戏,愈发觉得顾诚的深度越来越非比寻常。
似乎那个少年真的就是翩翩浊世贵公子,天然就该生在金府或者大观园里,整个人和环境融合得浑然天成。
震惊过后,冷静下来的董婕偶尔也会找成昆聊聊,开豁一下心中的不解。
顾诚的进步,在她眼中实在是太神秘了。
事后诸葛亮总比料敌先机容易。成昆毕竟是京影科班出身,正儿八经念过几年书。
他便如此对董婕解释顾诚近期的进步:“顾诚这番揣摩可谓精彩,但绝不是单纯靠演技取胜的。一开始,按照李导‘对标红楼梦’的要求,完全揣摩清楚豪门大族的人际关系,那顾诚还差得远呢。
但胜就胜在世上有无数‘红学家’,却没有‘金学家’。所以李导降低了要求,只要演出人际关系的层次感,不要求这个层次真的符合原著。这时候,一个同时在演技和编剧两个领域都有一流才华的演员,就有可能提纲挈领把全剧的人际脉络拎出来了。”
换句话说,今儿个把刘得华梁超伟拎到这儿来演金燕西,他们在在自我塑造上当然可以完爆依然缺乏经验值的顾诚。但在CARRY起全剧人际关系脉络方面,他们也是不如顾诚的。
但这种不如,不是因为影帝们演技不行,只是因为影帝们只专精于演技,而不动编剧,更不是“红学家”、“金学家”。
顾诚的优势,恰恰是前世做过娱乐平台的数据总监,眼前审过的佳作浩如烟海。所以他是一个跨圈的通才。
在《流星花园》上CARRY全场时,他靠的是演技和摄影才能的兼通。
到了《金粉世家》,就轮到演技和编剧才能的兼通来CARRY了,或许还要加上一些对古典文化的理解底蕴。
这是一种很窄众的跨圈才能需求。或许世上只有《金粉世家》或者《红楼梦》、《乱世佳人》、《唐顿庄园》这寥寥几部剧,有可能用到主角在这几方面的综合才能,但偏偏被顾诚撞上了其中一部。
董婕听了成昆的分析,也是深以为然。顾诚身上的神秘感渐渐褪去,却留下了更多让人迷醉的才华。
就像一个羽扇纶巾的大贤,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然后还能用“吾辈读书,不求甚解,知其大略即可。寻章摘句,世之腐儒也”之类的言语,为自己的“不专演技,什么都懂”自辩。
……
拍完前两集,日子已经是10月底了。众演员在顾诚的提纲挈领下对全剧人际脉络有了更深的认识之后,李导演也不得不恢复到一开始的拍摄顺序上来:从一集一集拍,改回一个景一个景拍。
原因无他:北方的冬天太寒冷了,草木凋零特别早。如果到了12月份,肯定不适合拍外景,因为树木都会变得光秃秃的非常难看。
李导演当机立断,10月底和11月份把所有郊外取景的部分都拍完,然后年底拍室内戏。
大段大段顾诚和董婕的感情对手戏被拎了出来——因为戏中带郊游情节的,几乎都是金燕西和冷清秋热恋中的情节。
董婕很入戏,情感尺度的把握非常好,很是追回了几天拍摄进度。连所有的吻戏,都几乎是一条就过,没有借位,没有闪躲,完全进入了冷清秋由冷而热的渐进尺度。
这天已经是11月初。经过三四天的相互飙戏,顾诚和董婕已经非常熟悉对方,代入感也颇强。按照李导演的安排,再有两天就要进入全剧最唯美的一场戏——
金燕西把董婕带到香山郊游、然后在一片金灿灿的花海当中,用花朵铺陈出一个花床,然后在花海中拥吻、最终静静地牵着手,安详地躺在花床上,席天慕地。
这场戏不但是全剧40集里面感情戏的最高潮,而且还是要被剪切出来作为本剧主题曲《暗香》的收官MV用的。而且金色的花海,也象征了“金粉世家”这个豪门盛极而衰之前最烈火烹油繁华濯锦的高潮。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而且,因为要用到花海,这场戏是全剧中最拖不得时令的。因为再过十天半月,如果菊花都凋谢了,那就得等整整一年,或者用暖房造逊色不少的假景。
顾诚和董婕,也越来越认真。
不过,他们并没有想到,这场戏的布景,着实是曲折难产。
这天收工的时候,顾诚和董婕正准备再聊聊戏、讨论一下花海那场怎么表现。李导演却告诉了他们一个噩耗:“小顾,小董,剧本可能要微调。你们有个心理准备。菊花海的布景没法做,可能得改成葵花海了。”
顾诚和董婕都是一阵诧异,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一开始,刘编剧的剧本当中,写的是男女主角在香山上一片金黄的菊花海中徜徉。
选菊花,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女主“冷清秋”这个名字,本身就是很高冷的。在一片冷落清秋节,淡雅如菊的美人,不用菊花映衬,还能用啥?
而改成向日葵……拜托,向日葵是美洲原产作物好不好!清朝才传入国内。哪有唐唐古汉语诗词歌颂葵花的!
之所以用葵花代替,唯一可以想到的理由,只是因为葵花和菊花一样是金黄色的。可以和“金粉暗香”沾点边儿。但是看着中间那个大瓜子盘,就让顾诚觉得是菊花被残了之后一般,毫无美感啊!
妹子比汉子更加追求唯美,所以一听李导演的安排,董婕就急了:“菊花不是很好的么?为什么不用菊花呢?”
她可是冷清秋啊!任何有损于她高冷玉女气质逼格的修改,董婕都会心塞的有木有!
李导演也无奈:“编剧一开始写的时候,有点想当然了。因为剧里面需要的是一副有‘青纱帐’效果的花海,男女主角在花海中相互寻寻觅觅,所以花一定要比人高才能遮住视线,达到那种艺术效果。
葵花比较高,可以长到2米。菊花最多1米2,连1米6高的女生视线都挡不住,还哪来‘曲径通幽’、‘寻寻觅觅’的感觉?当然,这事儿也怪我们一开始编剧的时候不懂生物常识……唉。”
顾诚见董婕很郁闷,便帮衬着说:“真有1米2的菊花也不错了。大不了拍摄的时候,把花田里挖出一些土垄。花种在高起的垄上,人走在沟里,用土垄弄出二三十公分的高度差,好歹就能遮到女生眼睛那么高了。”
“问题是,1米2的菊花那也是理论上呀。国内根本找不到那么高的成片花海——花农们为了让花长得快、花开得大,在菊花很矮的时候就会‘摘心’,也就是把顶芽摘了,防止菊花的主要营养浪费在长高上。所以国内我问了无数供应商,都只有60公分高的菊花田——这个景色还怎么取!只能上葵花了。”
“摘心”这种农学上的手段,顾诚也是知道的。但他原先只知道棉农会这么干——摘了棉花的顶芽之后,棉花营养就都会往花上灌输,花就开得特别大,能多收点棉。所以理论上所有以收获花为目的的作物,农民都有可能摘心。
董婕很是失落,似乎刚看到点希望,又绝望了:“就没有不为多赚钱、纯粹为了花艺让菊花长到最高的么?”
李导演也无奈:“国内主要供应商我都问了,真没有。”
顾诚也不希望唯美的东方古风场景,被西式的向日葵给取代了。既然自己介入了这个片子,以他的完美主义者天性和艺术家轴性,怎么也得想办法硬上。
“李导,还有两天时间么?要不我让我的经纪公司也帮忙找找供应商。我在湾湾和东夷都有艺人,说不定他们找到的供应商门路广呢?”
李导演听说还有一丝希望,自然也不愿意放弃,便让顾诚帮忙问问。
顾诚当天把需求发给林志凌,让她动用一切资源找找看,结果第二天晚上她就把结果发回来了。
果然有戏。
顾诚立刻拿着几张照片去找李导演:“李导,找到资源了。去福冈或者熊本就能拍到高杆菊田的外景——扶桑人有高杆的肥后菊品种,而且眼下花期刚刚好。”
李导演看了,对照片里的菊花很是满意。
肥后菊是中型菊,花盘不到15厘米,但比大型菊长得高。花瓣也比较宽大,不是普通菊花那样一丝一丝的,而是和葵花瓣一样宽。大部分肥后菊是白菊,但也有精心改良的黄菊亚种。
不过,李导演欣喜之余,立刻犯难了:“要去扶桑拍?预算上没有这块啊。”
央企拍戏,道具上多花钱都好说,但是出国去浪,很容易留下把柄的。
“放心——这才几个钱?这场戏只要我和董姐两个演员去就行了,再加上您、摄影师、一个场记、一个布景,6个人就够了。”顾诚劝说了几句,见李导演依然面有难色,他便爽气地说,“这样吧!多出来的钱我出。我知道你们央视的尿性,不接受民资分成,就算我白送你的!我只希望我的形象最完美!”
李导演闻言竟然有些羞愧:顾诚明明是被抓包过来的,却如此追求艺术的极致唯美。
他老脸一红,也拍胸脯道:“这片子的投资方是没办法加塞的。不过小顾你这么仗义,到时候我帮你说和,片子拍好后把网络电子版复制传播权1块钱卖给你。”
2001年没有网络视频,DVD也都是盗版商刻盘为主,所以电视剧的电子版复制传播权并不值钱。李导演拍了这个胸脯,就肯定能说和下来,大不了差价算作顾诚片酬的一部分。
他心里还觉得挺对不住顾诚的,拿这么个毫无正版保障的玩意儿忽悠顾诚的投入。
“成交!那就这么说定了!”顾诚根本不在乎这些小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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