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直柔到达京兆府后,也不知是不是韩铉的安排,很快就得到了韩冈的接见。
不过韩冈要面会富直柔的地方,不是在京兆府衙中,也不是在齐国公的私邸,而是在京兆府城外的一处工地上。
工地位于京兆府城南郊,离城颇有点距离。富直柔所乘坐的马车,出了东南门,走了小半个时辰,离目的地还有一段距离。
一路上,马车越往南行,道路两侧的庄园和别墅就越多,时兴的红砖小楼比比皆是。与前几年富直柔来时,又有很大的变化。
京兆府城仅仅是唐代长安城皇城——当年朱温毁掉长安,连宫殿的木头都通过渭水送到洛阳,皇城就只剩下城墙,五代和今朝的长安城就在这一道城墙里修起——而皇城之外,纵横一百一十座里坊,上百万人居住的外廓城,许多都化为了农田、村舍和荒原。
富直柔出来的东南门,是唐皇城的安上门。唐时的安上门外,是兴道、务本二坊,有国子监、进奏院,还有名相房玄龄故居,务本坊东侧就是赫赫有名的平康里,无数故唐名人在此印证过人生价值和寻求过人生意义的地方。
但是百年之后,悉数化为农田。如今京兆府城的青楼,却是分散旧日皇城各处。
“鸿胪寺胡姬云集,太常寺伎乐一流,尚书省最多的是书寓,将作监……将作监那边就等而下之了,尽是做力气活的。”王祥一张俊脸上露出大有深意的笑容,挑了挑眉,“多亏了吕公大防,京兆府的青楼都知道特色经营了。”
韩冈派来接待富直柔的人,是他的女婿,王太尉厚的亲子,王祥王瑞麟。从身份上,富直柔和王祥都是名门之后,但一个过气,一个正当时;一个只有微不足道的荫官,一个已经是进士出身,韩冈的安排,算是很高规格了。
富直柔与王祥见过几面,说是熟人也都是勉强,但王祥性格开朗,善于言辞,当他借着吕大防考订绘制故唐长安城舆图,在京兆府青楼特色经营上所立下的大功,很轻易的就拉近了两人的关系。
“哦,瑞麟你如此熟悉,该不会深入研究过的吧?”
“耳闻,耳闻,只是耳闻。”
两句笑话一说,哈哈几声笑后,两人就更加亲近了。
在王祥一路解说下,富直柔对京兆府的发展有了更加深入的认识。
透过车窗,看着沿途的被花木围绕的新式别墅,富直柔觉得其实韩冈并不需要如此刻意的让王祥向自己展示京兆府的变化,难道世上还有谁不知道韩冈的指引究竟有多么神奇的力量。
这些年,京兆府城仿佛吹气球一般扩张,城墙根本禁锢不了城市发展的脚步。占据旧唐长安城故地的农田村舍,又重新变回了规划整齐的宅邸楼宇。渐渐地,眼看着要恢复到唐长安时的规模。
而随着雍秦商人的崛起,大量资金如百川入海,汇聚于此,京兆百业由此繁盛,更是远超盛唐旧观。城东城南风流之地,也因此时隔两百年,重又成了富贵人家趋之若鹜的场所。
去年年初的时候,富直柔有个朋友听说此处热门,就说要去置办产业,等地价涨起来就能大赚一笔。说完第二天就前往长安,半月后回到洛阳,再问及此事,就只是摇头,连说买不起买不起。说故唐长安东南角附近,乐游原、芙蓉园、曲江池一带,地价已经可以跟京师廓城的行宫、禹王台、金明池、州北瓦子等几处胜地附近的地皮相提并论了。那种地方真不是洛阳城的土包子能买得起。
“房价是吓人。老城东、西、南门外的十几座里坊,还有乐游原、曲江池一片,三年少说涨了六倍价,平康里更是涨了十几倍。所以现在房子都往外修。最远的南面到了神禾原,东面更是到了白鹿原。前几年在廓城里买房子的人嘴都笑歪了。赚得更多的还是囤地的,还有在廓城内开工厂的——那时候都是荒地——现在工厂都没有下面的地皮值钱。”
“再这样下去人都不敢来京兆府了,即使来了,城市太大也不方便出行。所以家岳和商会里几位会董们商量了,准备在城内修建小铁路。”
“开封城墙上的那一条?”富直柔问。
城墙上的铁路已经是开封的名胜了。很多初到开封的旅人,都会买上一张车票,在开封城墙上,将大宋京师内外的风景都观赏一遍。
“一样,不过是不止是一条,还有纵横布置的四五条。网状的。当然,龙首原、乐游原这几处台地,肯定就得就得绕过去了。”
“这样地价就不会涨了?”富直柔觉得有哪里说不通。
“还是会涨,不过不会集中在几处地方。线路周围的地价都会涨起来。”
王祥说着,向富直柔挤挤眼。富直柔心领神会,这是投资的大好机会。只要掌握住铁路线路规划,几年内赚上几倍都不在话下。
工地所在的位置,就是在乐游原南麓,城中铁路预定要经过的地方。
马车从乐游原下的道路经过,富直柔仰望着草木茂盛的台地,念着李商隐的诗句,“向晚意不适,登车驱古原。”
“可惜现在还不到黄昏。等季绅你见过家岳,时候就差不多了,倒是可以去青龙寺看看。”
工地北面,乐游原上,新近重修的青龙寺,前后三大殿琉璃瓦熠熠生辉。左右二佛塔风铃声悠悠而鸣。
青龙寺是开国后就逐渐衰败毁弃,直至十年前,时任知京兆府吕大防,使人考订唐长安城舆图,将旧日唐长安城的规划及风景名胜重新展示在世人面前,由此在长安城中掀起了重现故唐胜景的风潮。青龙寺,便是在风潮中,与曲江池、慈恩寺一起,最早一批被重修的建筑。
长安城南曲江池,自唐时起,围绕着皇家苑囿芙蓉园,历来是富户巨室聚居之地。晚唐五代战乱,曲江胜景付之一炬,从此草木丛生,狐鼠出没。直至皇宋开国数十年后,依然没有恢复旧日盛况之百一。
而如今曲江池芙蓉园被改为公园,苍头庶人亦可进去游玩。青龙寺、慈恩寺也与旧有的式样完全不同,就连慈恩寺中大雁塔,也重新增筑粉刷,外观与过去也是迥然而异。
现如今,故唐长安城的范围内到处是工地,不过能让韩冈亲自莅临的工地,应该是凤毛麟角了。
“可以揭开谜底了吧,这里到底是在建什么?”
富直柔在路上问了王祥,王祥卖关子,让富直柔去猜。富直柔猜了几次,王祥却不告诉他对错。
“现在还看不出来?”
“学校。”富直柔肯定的说。
占了大半的空地,规模庞大的独栋建筑,基本上就是学校没跑了。
王祥终于点头,“中学。由韩家捐资修建,隶属于兴学会。”
“兴学会?”富直柔的关注点立刻转移了,“相公捐资兴学,小弟早有耳闻,不过这兴学会是何时创立的,怎么一点消息都有?”
包括中学在内的学校体系,富直柔倒是知道。而且京西那里曾经有过一阵子仿效关西立学的风潮。但很快就没了声息——钱不够。
关西的学校自成一系,制度远比其他地方的私学要严谨。小儿六岁七岁开蒙,三年蒙学、三年小学,然后就是三年中学,然后通过考试才能进入横渠书院。据说随着想考入横渠书院的学子越来越多,而横渠书院内的课程也越来越难,中学之后还要增加一年预科。
只是想要进横渠书院,就要先上十年学。横渠书院中,又要选上十几门课程,拼凑几百学分才能毕业。毕业后,想要出仕,还得去考诸科和进士。听起来就磨人至极。
但这一套制度,朝野有识之士都赞许有加,只是因为要投入的成本过于高昂,天下间唯有关西和福建有足够的资金来推行,而福建一直以来都是科举大户,早有成型的学校制度,因而推广起来的,也只有关西。
十几年来,数以千计的学校在关西拔地而起,几乎每一村子都有一所蒙学,每一个乡都有一所小学,每一座县城都有一所中学,当京西还有人在报上说‘不可使知之’,关西这边已经在宣传要每一个可以上学的童子都能进入学校,甚至更进一步让女童能够进入蒙学,并开设女子学校了。
除了开设女子学校这件事值得商榷之外,关西在教育上的其他举措,富直柔都是举双手赞成,他一向最反感家里和京西的其他大族高门鼠目寸光,不舍得给教育出钱。开办学校的不少,可基本上都是族学,学生不是族人,就是亲戚。
眼睛只能看见鼻子底下几寸的地,富直柔当然不愿意与这些蠢货一同走上绝路。他破釜沉舟的来到关西,正是为了找一条能看得到前途的出路来。
“兴学会还只是在筹划中,等乐游中学建成,差不多就到成立时间了。”
对方的坦白,就让富直柔精神一振。
他再次确认了,韩冈派了女婿王祥来引路,的确有其用意,“兴学会是以兴学为宗旨吧,该如何加入其中?”
富直柔完全不掩饰自己的迫不及待。兴学会虽然还没成立,可听到这个词,富直柔立刻就想起了雍秦商会、自然学会、蹴鞠和赛马总会,有这些先例在,富直柔第一个念头就是我要加入。
“加入倒也不难,有间学校就行。不过,学校里面得按照兴学会的规矩来做。”
“什么规矩?”
“统一的教材,统一的教育理念,统一的教育规范,统一的学年设置、学科安排,统一的升学考核机制。”王祥熟练的说着拗口的辞藻,富直柔连蒙带猜明白了王祥的话中之意——加入学会的第一要义,就是要服人家的管。
这一点问题没有,要求很简单,如果仅仅是管理权的话,富直柔愿意全交给专业人士处理,最好能由韩冈掌总,他担心的只怕韩冈不想管。
然而见到韩冈的时候,富直柔却没敢分心去考虑兴学会的问题了。
上一次见面还是韩冈辞职,从京师返回关系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有两年了。
而韩冈的容貌,与两年前没有什么区别。
擅长养生的人就是有这个好处。四十多岁看上去还是三十许人的样子,年轻而充满精力。
这其实是挺重要的一件事,要是韩冈一直都病恹恹的,不知能打消掉是多少人投效他的想法。那位刚驾崩的皇帝,不正是自幼病弱,总是一副随时夭折的痨病鬼模样,没人敢投注在他身上。
工地中,蒸汽机正带动起打桩机,咚、咚、咚发出闷雷般的撞击声。
轰鸣的机器之前,韩冈指着被高高卷起的冲锤,“这里是乐游中学的主教学楼,四层高,十六间教室,总共要往地底打进十八根支撑桩,才能将楼给撑起来。”他似乎一点都不觉得打桩机的吵闹,“乐游原黄土堆积,遇水可能会沉降。校舍不能马虎,只能多花点时间了。”
富直柔不知道韩冈想说什么,思维莫名的有些呆滞,“成本肯定不低吧。”
“已经算便宜了。水泥、钢筋、砖石、黄沙,这些工业品只有在京兆府,才能找到底价。如果在京西,成本至少要翻番。”
“京西的工厂一直都办不好。”富直柔说完就开始后悔,自己是不是漏了一点心里的怨艾。
韩冈似乎没有听出来的样子,很认真的跟富直柔分析,“工厂办不好,有时势的原因,也有人的原因。不过归根到底,还是人的因素占大多数。”
想起家里叔伯兄弟,想起洛阳的那些贵人衙内,想起乡间见过的那些财主,富直柔觉得韩冈的分析一点没错,“相公说的是。”
“往外走走吧。”
韩冈很干脆的带着富直柔离开工地。
工地上尘土飞扬,噪音严重,不是说话的地方。
从工地上离开,富直柔跟着韩冈沿着一条小路向北,路边上能看见指示通往青龙寺方向的路牌。
韩冈解释道,“风景名胜附近的道路上都设这些路牌,方便游人,免得迷路坏了兴致。”
“是相公的德政?”富直柔问。
韩冈笑着摇摇头,“不能说是德政,而是为了让城市更好的运作。城市管理是门大学问,要在东京和京兆府这等大城市做官,差一点的官员都难以胜任。”狭窄的石台阶梯直通乐游原上,他一步步往上走,“如今这个时代,变化太快,跟不上的,就跌下去了,再难爬起来。”
韩冈的话,如当胸一拳,直捣富直柔心口,闷得他连附和都开不了口。
“偏偏还有些人,自己跟不上了,还要拖着别人。”韩冈对富直柔说,“季绅你能来,我很高兴。至少让我知道了,富家是有心脱离那个烂摊子,并不打算卷入那浑水中。”
“……”富直柔此来瞒着家里,他的行为不能代表富家。可是在韩冈面前,他又不敢出言扫兴。
“其实季绅你没有拿到家里的许可吧?”
韩冈的微笑仿佛看破一切,富直柔不敢骗他,只能点头。
“你家伯父的性格你我都清楚,稳重这是没话说的,富家能维持门楣不倒,多亏了他。不过呢,也可能是太稳重,对于变化的应对,有些慢了。如今京西局势多变,事机万端,错综复杂。以不变应万变,在过去或者是一个好方法,但如今就显得过于迟钝。”
富直柔一直都是这么想的,但从外人嘴里说出来,却又不那么舒服。勉强的说了一句“是”。
也许是看出了富直柔的不自在,韩冈换了一个话题,“听说季绅你来京兆的时候,在车上遇到了点事?”
“是。车上有人被刺杀,小侄正好撞上。不过也正好遇上了五郎。”提到来时车上发生的案子,富直柔就又想起韩铉的嘱托,心中犹豫着,不知该不该上韩铉的船。
“还真巧了。”韩冈漫不经意的点头,说,“韩铉过些日子就要去西域,得等几年才能回来,季绅你这些日有空的话,可以跟他多聚一聚。”
‘西域?!’富直柔心中顿时一凛。
仔细分辨韩冈的话语,感觉上这位宰相像是在惩罚他的儿子一般。
“趁年轻得多走走,如今西域也不算远了。”
好吧,可以确认了。
其实韩铉在富直柔看来,在高门显宦的子弟中,已经算是很出色的了。又有自己的想法,还能笼络人,就是野心大了点。可对于他韩家人的身份来说,这其实不算什么问题。不过韩冈看起来并不是很欣赏韩铉的作风。
富直柔之前被韩铉拜托了一些事,在见韩冈之前,心里还有些忐忑。现在韩铉要被流放,这让富直柔松了一口气。
“西域啊,小侄也想去一趟呢。多走走,多看看。现在京西那里,各家都是鼠目寸光,就是见识少了缘故。”富直柔停了一下,下定决心,“各家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紧张,手段也越来越激烈。过去可是没有这个问题。吵闹少不了,但是不会动刀动枪,动辄要人性命。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刺杀,过去想也不敢想。”
“那依照你的想法,京西里的局势,可还有挽回的余地?”
“小侄说不好。但是依照常理来想,这伤口不及时清理的话日后只会化脓溃烂,变得更加严重。”
韩冈点点头,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青龙寺的正门展示在眼前,而回头后向,新中学的工地就在脚下不远。
日头渐西,远近一片金色的光芒,富直柔正观察着新生的都市,忽然听见韩冈的声音,
“季绅,你若不急着回家的话,就在工地上做一段时间,有些东西可以学一学。”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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