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被蚁穴腐蚀的大坝,平日里看着巍峨耸立,气势惊人。可当洪水来临的时候,脆弱的如同是失去了生活希望的女人,时时刻刻都站在了绝望和奔溃的边缘。一旦失去了最后的一层保护,崩溃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仅仅一个下午,绝望的情绪就在交易所内弥漫。
站在其中的黄丙牟,惊恐的看着周围的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疯癫的如同是精神病重灾区的监护室内,反倒是他这个正常人却有着被环境撕裂的危险似的,让他惊恐不已。
唯一表现的有点正常的只有交易所的职员,不过虽然神色中绝望的味道很少,但那种惊愕是说什么也掩盖不了的。
偷偷溜出了棉粮交易所,黄丙牟没有走过马路,就在他站在爱多亚路边上犹豫着是否给叔叔打电话,还是干脆回去禀告的时候,突然一个黑影从天而降,就掉在了他的边上不足三米的马路上。
和上海的其他建筑都有着相似的风格,棉粮交易所也是如此,虽说是四层的楼房,但在楼顶还是会增加一些有着西方建筑风格的装饰,比如说是一个不大的亭子,看着像是有点巴洛克风格的装饰……加上楼层之间也足够高,最高处距离地面少说也有十五六米。总之人一旦爬上去之后跳下来,只要有足够的决心,尽可能地用脑袋着地,成功自杀的几率几乎是百分之百。
跨擦……
就像是一直西瓜被狠狠地摔在了水泥地上的那种清脆生,随即汁水流了一地的邋遢样子突然呈现在了黄丙牟的眼前。可当他扭头看的时候,身体内的魂魄顿时有种飘忽飞出的惊恐,胃里一阵的汹涌。
原来是一个人,脑袋已经摔的血肉模糊。
被血水满满渗透的人,他敢肯定生命还停留在他身边不远的那个人的身体内,不过随着一次又一次微弱的抽搐,灵魂终究会弃人而去。就是技术再高超的医生也无法挽救这个人的生命了。
惊恐过后,是莫名的愤怒。黄丙牟忽然意识到一个可能,万一他运气不好,他也要挂。可他多无辜啊!不过是路过这个地方,竟然稀里糊涂地差点搭上一条小命。
可人都快死了,这种责难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再回头看了一眼交易所门口黑压压的人群,却给他一种阴深深的错觉,黄丙牟赶紧走了几步,急不可耐地叫住了一辆路过的黄包车,朝着大世界的方向而去。
“叔,不好了,出大事情了……”
黄楚九狠狠地瞪了一眼自己的侄子,随后给了对方一个禁声的眼神,关上了房门。不过他并没有询问大惊小怪的黄丙牟,反而低声对黄丙牟说道:“我都知道了,好了,你也累了,去休息吧!”
黄丙牟张了张嘴,就像是平日里喜欢传播一些小道消息,藏不住的话的农夫,在路上得知了一个天大的消息,比如皇帝死了之类的。兴冲冲地赶回村子里,正准备把藏着的秘密在村头的老槐树下给老少爷们宣传的时候,却惊愕的发现他所谓的秘密竟然全村人都知道了。
也不怪他大惊小怪的,棉粮交易所要是出现价格波动,黄楚九想要探听消息,当然需要有人去打探。因为这是正常的反应。
可要是一旦主要的交易大宗商品的价格出现奔溃的时候,在商界几乎压根就不用宣传,上海顶尖的大商人之间的电话往来就比外界的消息传递要快得多。别说上海了,就算是天津、武汉、广州这些大城市也会在当天得到消息,根本就不会耽搁到第二天去。
等侄子离开之后,黄楚九才有点心不在焉地坐在了沙发上,完全没有了平日里日理万机的那种勤勉的工作态度。整个人都似乎是懵懵懂懂的。他这才明白,为什么王学谦会给他安排保护的人,并不是王学谦将他当成了左膀右臂,是一种无微不至的关怀。
而是王学谦已经下令收网了,黄楚九肯定,他可能是王学谦派出保护的唯一人选。这让性格孤傲的黄楚九并没有觉得荣幸不已,这种保护他需要,但从内心来说,他更加希望的是自己的强大。像是荣宗敬、张謇那样的强大,根本就不会在意背地里见不得光的手段。
因为实力最差,才需要王学谦惦记着找人来保护他的人身安全,这让他很不习惯。曾几何时他又变成了最差的了。
这种感觉特悲催,就像是功成名就的社会精英,在自己一亩三分地的时候意气风发,有种登泰山绝顶的感觉。可一出门却发现,自己也就是一个没多少眼力界的土鳖。
别看黄楚九名下的医药托拉斯貌似强大的让人发指,二十多家医药企业,经营着西药和中药。工厂日夜赶工,一派欣欣向荣的样子。可拿出去一比,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他中法大药房,中英大药房,九州药厂,九福药厂……听着气势逼人,一股浓浓的厚重之气。可实际上,他的这些医药企业的利润都加起来,恐怕还要加上大世界的利润,也不过将就抵得上荣宗敬一家工厂的利润。
这就是区别,而且还是无法逾越的鸿沟。是百万富翁和家产数千万的大富豪之间的区别。
巨大的差距之下,黄楚九多少有点失落。他就像是大世界里那张印刷精美的优惠券,再美丽的图案也掩盖不了赠品的廉价。幸运的是,他这张附属的‘优惠券’并没有被人丢弃而已。
倒不是黄楚九对王学谦有所不好的想法,甚至是怨恨。这一点,他一点都没有。反而是心存感激,他在上海滩的商场奋斗了二十年。可真正能够称得上的贵人,也就是王学谦。以前靠着一点小聪明和擦边球,积累了一些原始资金。可作为一个商人,他还没有成长其地位或者势力让人不敢有所窥视的地步。
就像是浙江的朱家、叶家等庞大的家族势力让任何一方都不敢忽视他们的态度。
可黄楚九不一样,他一直是如同浮萍一样在商场拼杀。好处是他可以不管不顾,但坏处也很明显,就是没有依靠,最怕的就是不入流的街头流氓的捣乱。尤其是大世界开业之后,每天一万以上游客的接待量,节假日甚至会超过三万人。确实让人看傻了眼,这份成绩不仅仅是在远东,在世界上也是排名第一的。
可真要是有帮派来捣乱的话,大世界……很快就会变成门口罗雀的恓惶景象了。
黄金荣就是这样被黄楚九拉进来的,本来不过是共舞台的租赁而已。他期望靠着黄金荣在帮派的影响力,摆平街面上的事。而黄金荣呢?很快看上了大世界的超高人气。
拉来一个朋友,没想到是一头狼。这把黄楚九给气坏了,两人的矛盾也就此结下,后来愈演愈烈,他甚至不管不顾地用撕破脸皮的涨房租来威逼黄金荣。
动用流氓捣乱,在租界中心会引起英国人的强烈不满,黄鸡荣早就想要给黄楚九一点颜色看看了。
后来,王学谦的说和之下,两人才算是解开了心结。而黄楚九也很快就被拉拢到了王学谦的阵营之中,拥有官面上的保护,连洋人都要审时度势的考虑他的感受,才让黄楚九松了一口气。
这份提携之情,用什么报答都是不为过的。
黄楚九是一个生意人,但同时也是一个坚持的人,坚信滴水之恩将涌泉相报。
不久之后,他终于有了报答的机会,正是他的谋划,让日本人在布匹的销售端出现了无法挽回的损失。这或许很危险,但同时他却表现的义不容辞,虽然他大概已经猜到了结可能给他带来的威胁。可在谋划上,一点藏私的想法都没有。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可对于日本纺织商会来说,这一年的销售都会陷入困局。
甚至本土也会受到损失,部分企业会减产用来消耗在民国的日本纺织企业的库存。
一方面,日本寻求和英国人之间的协调,希望将多余的库存卖到东南亚去。
这属于外交层面的合作,英国就算是考虑到本国的工业品的优势地位不容威胁。但作为盟友,他们至少会减轻一些日本的压力。但是在上海的日本商会中,和军部这种近乎白热化的矛盾已经无法弥补。
长庭野夫试图再一次说和岗村洋勇和松井石根之间的矛盾,可后者非常不客气的回答:“那个狂妄的家伙必须要为自己的狂妄付出代价……”
“难道你就坐视商会企业蒙受巨大的损失吗?”和岗村洋勇不同,长庭野夫没有那种小人物跃居高位之后的强硬态度,因为太多的妥协在超级家族里不过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已。
日本租界商会会长岗村洋勇却冷哼道:“现在的局面不是损失多少的问题了,而是帝国商会在民国多年的积累将毁于一旦,长庭君,你是一个聪明人,东亚株式会社的规模在日本纺织业内也是属于最一流的,而且损失也一定是最大的。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这个损失最后没有军方人的来承担,就凭借你我的身份能够担负起这样的责任吗?”
“所以,你甚至必须让这样的损失更大一些,好让所有人都关注吗?”
岗村洋勇虽然外表并不显著,但内心的强大是连长庭野夫都无法想象的:“如果说野兽的伤口太小,还不足以让它感受到疼痛的话,就不妨将伤口撕裂的更大一些。我和你都没有选择,因为我们不是最终的决策者。”
长庭野夫心头不由的颤抖起来,他不是没有想过眼下局面的困境。可如果住友财团内部一定要他承担责任的话,恐怕今后在日本商界都没有他长庭野夫生存的空间了。
最好的结局也就是被高层抛弃,用圈养起来也好,提前退休也罢,他将彻底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想到这一步,他的内心就像是被裹上了一层冰晶一样寒冷。
……
无疑的是,日本在华商会的决定,将松井石根和松冈洋右推到了风口浪尖的地步。
当然,首要冲击的就是松井石根,不过让松冈洋右这个临时过来帮忙的人很无语的是,松井石根这个家伙还幻想着将帝国出兵的打算。准备在上海闹出一个大动静来,好让本土感觉到上海的局势不可控制。
“罢工吧!”
松冈洋右无奈道:“在上海、武汉的日本商会,尤其是纺织业今年的冲击肯定是无法避免的了。既然几年的生产无法保证,加上原料短缺,就用停工开逼迫工人游行。如果引导的比较理想的话,掀起在民国的大罢工……反正已经这样了,用民国的话来说就是‘破罐子破摔了’,不如把英国人也拉进来。”
其实相比松井石根的胆大妄为,松冈洋右的胆子一点也不比他小。
要是硬要区分的话,一个是用商人和政客的办法,另外一个是用军人的做法。都是各自群体之中最为激进的一份子。
不过,松井石根对于罢工这个对他来说还是新领域的运动表示出足够的怀疑:“万一把法国人和美国人都牵扯进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都这时候了,只有把谁搅浑。民国纺织商会既然想要独霸民国的市场,这是绝对不会被允许的。当然法国人的工业连自己地盘的工业品需求都无法满足,自然不会更多的干预其中。但不要忘记英国人的利益,其实和帝国的利益是绑在一起的。谁想独占都是不被允许的,尤其是民国人,要么大家重新分配,要么掀桌子……法国人,甚至美国人被拉进来,只能怪他们运气不好。”
松井石根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口水,好吧,他承认被吓住了,眼前那个戴着个破眼镜的家伙,一点都没有文化人的宽厚。都他娘的是伪装。其实,站在松井石根的立场上,罢工的副作用太大,他有点不太敢承受。原因很简单,他只要进一步,就能够进入日本政坛的高层,成为军部次长也不难,成为一个真正的决策者。那时候他就有资格制定游戏的规则。他要是将对于帝国过来说一个小矛盾的事件,扩大成为外交危机,把整个帝国都拉下来。
这是他无法承受的,在日本军队之中以下犯上并不少见,但只是那些没有指望进入决策层的狂妄者为了博取眼球的办法,做最后的一搏而已。
就像是赌徒数到最后一定是赌命一样,对于身份已经很金贵的松井石根有点得不偿失。
加上日本的外部局势并不好,他也知道法国人不待见日本人,其实法国佬连自己人都不待见,更何况说是日本人了。以前因为有德国的威胁,才在英国的撮合下有了几次合作。可随着德国战败,法国佬又得瑟起来了,英国人也是敌人,更何况是日本人了。
见松井石根无法下决心,松冈洋右也知道继续游说下去,也不会有太好的结果。他虽然坚信自己的选择一定是正确的,但同时也不想给军方的人太大的难堪,叹气道:“松井君,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A计划风险太大,只能启动B计划。
听到松冈洋右不再坚持,松井石根紧绷的神经顿时松懈了一些:“还是按照原先商量的办,先扰乱上海的次序,给民国的商会尽量多找一些麻烦,骚扰为主。”
松冈洋右点头道:“好吧,就按照你说的办,找黑龙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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