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秦淮河之后,王亚樵并没有返回他的住处,更没有打算去镇江他的防区,而是直接换回来他原本行走街头的短打小褂,宽松的土布裤子和布鞋,脱下了代表身份的将军制服,整个人看上去仿佛松开了束缚,一下子精神了起来。或许,他身上唯一不变的就是他鼻梁上的那副玳瑁眼睛,跟了他有好些年了。
当然也不是什么高级货,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眼镜而已。
孤身一人,径直去了火车站,登上了半夜去上海的火车。
王亚樵此举就是向卢永祥表明心迹,他并没有打算将在江苏军中的部下抽调走,也没有将第3师解散的打算。更没有侵吞卢永祥给他筹备军队所用的武器弹药和军饷。第3师也就没有土崩瓦解的危险,这等于是给了跟随他的哪些兄弟,还有卢永祥一个选择。
出于对王亚樵此举的感谢,夏兆麟也异常大方的将第3师在下半年的军饷都一次性给了第3师师部。在他眼里,王亚樵有古代名士的风范,他要是再小家子气,就未免让人看扁。不如大方一些,大家都将姿态放的高一点。
另外还有一个意思告诉王亚樵,他不用为‘斧头帮’中抽调的兄弟的生计而担心,大帅府也好,他这个上司也罢,都没有将第3师当成外人看待,一切都照旧。当然夏兆麟也知道,钱财这种东西对别人恐怕很有用,可对王亚樵却一点用处都没有。
王亚樵当年并非不是没有钱,可是他却甘之若饴的承受风餐露宿的艰难,最真实的身体力行,感受着民间的疾苦。吃饭店丢掉的剩饭,睡马路,公园,这些艰苦的经历将他的内心锻打的如同百炼精钢一样坚硬。而当年跟随他的兄弟们,都是苦出身,带出来的兄弟,很少有会离他而去的。他坚信这一次,他的弟兄们也不会离他而去,可他却不得不为这些跟随他的弟兄们找一个归宿。
当军官,总比在‘斧头帮’整日抢地盘强一些吧?
就算是沦为内战的帮凶,要是本心不变的话,应该也能为国家和百姓做不少事。
他不是瞎子,也看出来了,手底下有些兄弟是非常满意如今的身份。乱世之中,从戎虽不是最好的选择,可功名马上取的道理谁都懂。求取功名,至少比浑浑噩噩强得多。
跟着王亚樵从‘斧头帮’离开的成员之中,基本上都是苦出身,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自己的现状。而一些穷学生,识字的工人,积极分子,都是当年他在安徽发展‘国党’的成员,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连一个承诺都无法兑现。他不忍心这些人因为所谓的义气,将自己的一辈子都搭进去。因为他的固执,而毁掉兄弟们的人生。
在来南京之前,他其实对郑抱真交代过他有离开后的打算。
愿意留在军中的,他会给大帅说清楚。想要走的,估计大帅府也不会强留。这些兄弟自然能够去上海找他,但是一句话,去上海的成员不再进入‘斧头帮’。也就是说,王亚樵已经决定和他的过去一刀两断,连带着追随他的人也要面临这样的选择。
至于想要留在军中的弟兄的人选,他也是有所猜测,只是不想说而已。
不外乎余立奎等人,这些人跟着他其实是荒废了。
别的不说,他们这些人可是正儿八经的军校生,有保定的,也有讲武堂,甚至陆军士官学校出来的。之所以以前没有进入军队,主要还是身上被贴上了‘国党’的标签,早年间受到通缉。之后民国建立之后,不被北洋军上下认可,还是这个‘国党’的标签。至于留在南方?
‘国党’早年间的几次军事行动,都是声势浩大,可最后以惨败收场。
‘国党’的嫡系军队之中,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现象,高级军官很多,多到根本就安排不过来。仅仅孙大先生任命的,还有在民国建立之时就委任为督军就有七八位,很多都被闲赋起来,连个说话的地方都没有。
那么中层军官呢?
也别想,‘国党’早年军事作战的军队都不是自己的,是借的……
没错,听说过借钱,借粮,可是一个想要政治登顶的政党除了拥有一大帮子将军之外,连军队都是东拉西扯的从各地借来的,可见‘国党’的组织结构有多么松散了。借来的军队,营团一级的军官都是有人的,这些人等于是包工头下的小组长,而士兵完全成了农民工,给谁打工都一样。
知道陈炯明凭借手上的一团人马,打下了之闽南二十多个县城,创立了军事和经济的大后方之后,孙大先生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以前的一套,根本就行不通。这才有了念头要在广州创办军校,组建自己的军队,可从军校创办到军队的形成,都需要一个很长的时间,想到在众多军事人才之中脱颖而出,就必须要在上头有关系。可王亚樵手下的几个有军事才能的弟兄,没有一个有这份本事的。就算是去了广州,也是被本土派系和‘国党’嫡系所排挤的结局。而且他们也很少参加‘国党’的活动,一方面是不知情,另外是早年参加都是在地方上,缺乏知名度。除了王亚樵之外,没有人能够被临时大总统他老人家记住名字的。
等于是铁定的边缘人的身份,去了广州也是不上不下,蹉跎岁月。甚至还有可能被误解成为是北洋余孽的身份,来广州刺探情报来了。这才是最大的悲剧。
‘国党’对敌人够狠,但是没有多少人知道的是,他们对自己人更狠。死在自己人手上的‘国党’高层就不在少数。而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冤魂就更多了。
客死他乡,还是被冤死的,这才是最大的悲剧。
留在卢永祥这里,至少还能带兵,至少是学有所用。
方方面面都让他考虑到了,如同是古代名士一般,洒脱地挂印而去,却将他离开之后的事情办理的井井有序,这让曾经是他同僚,最近晋升为他上司的夏兆麟也不由的感慨不已:“古代名士也不过如此。”
当然,王亚樵不是名士,他也做不来名士。
至少,古代的名士是绝对不会成为帮派的创始人,带头大哥的。他只是将弟兄们方方面面的困难都考虑周详了而已。可是再周详的安排,也不见得会面面俱到到每一个人,有人面上不说,内心感激;有人情绪激动,仿佛被骗走了手中糖果的孩子,怒气冲天;也有人为王亚樵的决定暗自惋惜。
镇江第3师驻地,师部。
王亚樵的忠实小弟龙林,一如既往的江湖草莽的打扮,他瞪着一对牛铃般的大眼,仿佛要吃人一样,虎视眈眈的盯着余立奎等人,突然炸雷般大骂起来:“一个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当初大哥收留你们,我就看出来了,你们这些家伙脑后都长了反骨,亏你们说得出口,追随大哥左右,不离不弃。带把的就说一句,这个破官,咱不当了,有种吗?”
“现在一个个都当团长,旅长了,舍不得这身官衣了……呸,狗一样的东西!”
郑抱真坐在一边直皱眉,见龙林说话实在不像话,就来打圆场:“龙林,少说两句,大哥走了,兄弟们的心里都不好受。大哥临走的时候也嘱咐过,尊重大家的选择,用他的话说,他的人生并不是大家的人生,他不能给兄弟们做决定,那样才不负责呢!”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龙林是真生气,他只剩下生气了:“大哥去金陵的时候跟你说的话,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我看你是巴不得大哥走,好让你去卢永祥面前邀功,巴结上司,好混个师长当当。”
郑抱真要是真有留下来的心思,这会儿估计要翻脸了,可他也是想走的人,自然不会和龙林这样的浑人动气,反而冷笑道:“老子要是走,你敢跳运河游一圈吗?”
“混蛋,你这是想要让我死无对证,连毁尸灭迹的力气都省了。谁都知道老子是旱鸭子,澡盆大一点都能淹死爷。”虽说龙林是个火爆性格,但他可真的一点都不傻,说话间仿佛明白了什么,怔怔地盯着郑抱真道:“老郑,你可以啊,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郑抱真却故意拿乔道:“多稀罕啊!我的决定为什么要跟你说?再说了,我就不喜欢和你这浑人一起赶路。”
“哈哈,这一回路上不孤单了,老郑真有你的,你要是改一改你那好色的毛病,就更好了。”龙林爽朗的大笑起来,拉着郑抱真往师部外走。离开的时候,连头都没有回。
唐明大喊:“龙林、郑抱真,你们两个疯子哪里去?”
“去上海找大哥。他就是选的是一条黄泉路,我龙林也跟定他了,就是死,也不让大哥在黄泉道上孤孤单单的一个人走……”
龚春浦心虚的看着龙林远去的背影,眼神在周围打量了一圈,刚才龙林的一席话,让他浑身不自在。这会儿功夫,稍微有些缓和,低声道:“真他娘的晦气,龙林这丧气玩意,嘴里就没有一句好话。”
余立奎叹气道:“少说两句吧,说起来王老大做人光明磊落,我们确实亏欠他很多。别说挨几句骂,挨顿打余某人也是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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