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盛家大花园,棋牌室内烟雾缭绕,三个鏖战了两日的牌友一个个都强撑着,眼珠子都是带着血丝的会疲倦。唯独盛老四春风满面,嘴里叼着香烟,手里也不紧不慢的,时不时的从牌桌上摸一张麻将牌。
在他常年累月的牌桌经验来看,这段时间他的运气几乎是逆天一般的存在,竟然没有输钱,反而还赢了不少。都够在法租界置办一套价格偏下的小花园洋房了。
虽说名下数百套房产的盛恩颐压根就不在乎一套房产的价值。
可架不住以前老是输钱,还别人冠上一个善财童子的美名。可现如今大杀四方的痛快,让他精神亢奋,丝毫感受不到两天两夜不睡觉的倦意。他真正体会到了麻将也能发家致富的至高道理。这种美妙的感觉一直会留在他的脸上,而原本将他视为散财童子的卢小嘉却愁眉苦脸地敷衍得意忘形的盛恩颐在耳边的嚣张。
“这算是怎么回事?”卢小嘉不由地开始怀疑自己的人生,是否是遇到了不干净的东西了。连他都要感慨,简直就是流年不利,连盛家老四都成了他的巴结对象。心头哀叹:这是什么世道啊!
卢小嘉就算是心里百般看不起盛老四,也不敢打击盛恩颐的雅兴。他那里是运气不佳,和盛老四一起打麻将,罪名可能会输钱?这绝对不是手气的问题,而是他故意输钱给对方。只是盛老四没有想到而已,或者干脆是装傻。想当初,他可是被人下套一晚上就输给卢永祥一条弄堂的房子,明知道是骗局,可盛老四并没有赖账,愿赌服输,牌品就是人品,从这方面来说盛家老四的牌品一流。当然也有人说他傻的,盛恩颐是没有什么进取心而已,而不是真的傻。他不在乎这点东西而已,有钱,就是任性。
而卢小嘉是带着目的来找盛恩颐打牌的,目的很简单,他需要对方在上海滩公子圈的关系,和席家说上话,谁让他手里挤压着大量的生丝呢?
让卢小嘉绝对想不到的是,以前怡和太古两家洋行都是生丝行业收购的大户,几乎垄断了民国出口生丝的大部分份额。可今年这两家洋行竟然不做生丝生意了,也不能说是不做,而是不和卢小嘉做,这让这位民国大公子非常愤怒,可是等他出去一打听,原来这两家洋行也不是不做生丝生意,而是只和浙江的政府认可的,向有贸易许可的进出口公司采购。至于他……压根就不在这两家洋行的考虑范围之内。毕竟,两家洋行在上海是有缫丝工厂的,每年生丝的需求的数量也不少。
卢小嘉是民国的四大公子,曾经是,现在……还是,毕竟他老爹卢永祥还是现任的督军。可问题是,英国佬就是不给他面子,他也一点办法都没有。
至于为什么英国佬会向浙江的王学谦服软,这一点卢小嘉倒是知道,王学谦把英国人打疼了,打怕了,把吃软怕硬的英国佬打服了。除非他老爹卢永祥也去找一支英国人的舰队,然后干掉对方。不然英国人绝对不会把卢永祥当成个人物看待。
这个念头还是不要有的好,卢永祥手里的海军,说是舰队,那已经纯属没脸没皮的行径。就几艘在江面上巡逻的巡逻艇,连一艘英国人的护卫舰都留不下来,更不要说一支舰队了,不被英国人欺负已经算是不错了。
既然生丝采购量最大的两家洋行不和他合作,卢小嘉只能另外想办法,最理想的合作伙伴就是和太古洋行业务差不多的汇丰和渣打银行。渣打银行是英国人管事,华人说话不好使。可汇丰银行不一样,那可是席家人说了算,只要席家的人点头了,这笔生意就算是做成功了。英国资本的银行也会做一些原材料贸易,但是数量不及太古和怡和的多。可就算是这样,也应该能够一口气将他手中挤压的生丝全部卖掉。卢小嘉想过了,他以后可不敢去做自己不熟悉的生意了。至于为什么原本做一些紧俏商品的他为什么会突然进入生丝的原料生意,还不是那些南浔商人脱手给他的生意。
原先卢小嘉是不清楚,可现在是看透了,当初张静江在杭州拉拢一批江湖人和浙江本土派系之中不满于王学谦执政浙江的地方势力,想要通过兵变推翻王学谦在浙江的统治。可结果是惨败收场,可奇怪的是,当时王学谦并没有追究太多的人胁从人员,连主犯都以一种纵容的方式给冷处理了。
现在想来,这不是王学谦在当时没有处理,而是在等秋后算账的时机。南浔的商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在王学谦的黑名单里,一个也不会放过。
而这帮南浔商人也不是那种任人宰割的家伙,想通过地方势力掣肘王学谦的惩罚,于是才将当年的一批生丝低价卖给了卢小嘉。还以为占了大便宜的卢小嘉天天想着英国人来求他做生意,一次赚他两百万,这辈子挥霍的钱都有了。
可是他左等右等,就是没有等来英国佬上门求购的意图,可他又让手下去打听,难不成英国人的缫丝工厂都停产了吗?
结果很残酷,英国佬的生丝工厂生意兴隆,可就是不要卢小嘉手里的原料。
这让他很气愤,他也找专业的看过,他手里的生丝是一等一好货色,个头大,还白。往年都是洋行竞相购买的上等生丝,可今年英国人给出的理由太过奇葩,以至于卢小嘉连吐槽的力气都没有了。
‘大英帝国是奉公守守法的帝国,帝国的商人也是按照各国的法律开展商业往来。’
‘帝国在远东不会选择没有任何政府担保的公司。’
‘江苏督政府不在帝国合作的范围之内。’
……
诸如此类的说法一个比一个强大,卢小嘉也是无可奈何。谁让英国人怂了。作为民国公民,他有足够的理由为民国获得这样的成就而自豪。可是作为商人,他却想要骂娘。别的不说,生丝生意就短短的半个多月的时间,不同于其他行业,生丝并不是死物,而是蚕茧,没有煮熟的蚕茧内可都是有一条小生命在里面,到时间就会咬破蚕茧破茧而出。不能长时间的储藏。有很强的季节性。它是活的,因为一个月之后,包裹在生丝里的蚕宝宝们会破茧而出,变成飞蛾。一旦蚕茧被咬破之后,生丝也就失去了它原本的价值。
二十圈麻将下来,盛老四又赢钱了,买不了一套小洋房,也差不了太少。显然卢小嘉是下血本了。
他想着该差不多了,是该提要求的时候了:“老四,兄弟仰慕席家的二公子,希望有机会结交。”
按照卢小嘉预想好的剧本,这时候盛恩颐应该拍着胸脯大包大揽,说‘包在他身上’之类的话。可是盛恩颐却笑着摇头道:“席家老二在英国人面前有面子,平日里看不上我们这些平头百姓。”
一句话就将卢小嘉所有的准备都付诸东流了。可卢小嘉还不想放弃,紧接着问:“那么席家的老大呢?”
盛恩颐惊诧道:“那可是汇丰洋行的大班,能看上我?”这倒是一句实话,要是以前卢小嘉肯定会哈哈一笑,奚落几句。可此时此刻,他却失望的心塞。可盛恩颐还没有打算停下来的意思,接着说:“平常这家伙连看到我都不见搭理的,就算去他在汇丰大楼的办公室去找他,连他秘书那一关都过不去。不过卢公子是上海滩的名流,这老小子敢不给我面子,肯定会给你面子。他平日里就喜欢去跑马场耍耍。要不我让朋友盯着,他要是去了跑马场,我给你去电话?”
卢小嘉的鼻子都快气歪了,他要是和席家老大能攀上交情,至于来巴结你盛老四吗?
卢小嘉也豁出去了,就把话挑明了:“老弟我手里有一批生丝,等级就不说了,绝对是最好的。就想要找席家老大帮忙,希望汇丰银行能够采购。老弟你和他们熟悉,帮忙搭一条线,我给你找个数。”
盛恩颐看着卢小嘉给出的重利,可他也是爱莫能助,虽然很想要挣这份钱。可是他也没有这份能力。要是换一个人,盛恩颐真敢答应,可是卢小嘉不好惹。糊弄他十来根大黄鱼,这是可以。毕竟他们这样的身份,谁也不会把万儿八千大洋当回事。
可卢小嘉手里的生丝至少值三四百万的价值,这是低价,要是年景好的时候,卖上五六百万也不是痴人说梦。这样一笔款子,连盛家都无法筹出来。真要是把这笔生意给搅黄了,那可是生死仇人,不死不休。盛恩颐不会和钱过不去,但他更加不会为了钱把小命给搭上去,太不值得了,盛老四这辈子不挣钱,就凭借他老爷子给他留下的产业,到他儿子一辈也败不完。风险太大的事,他不会参加。
而且他也听说了卢小嘉的事,被南浔的商会摆了一道,当然也不算故意下套。毕竟货物价钱都很实在,只要卢小嘉能够将手上的这批生丝卖出去,挣两百万都跟玩似的。
可问题是,如今的上海滩,谁也不敢收这批生丝。
因为生丝行业已经被王学谦归类为严格控制的行业,和盐业一样,拥有政府颁发的许可证才能从事该行业。其他人都属于非法经营。没人敢在上海滩和王学谦过不去,这位爷都敢把英国人的脸抽肿了,还在乎一个民国商人?
盛恩颐想了想,没有故意拿卢小嘉消遣的意思,而是提出了一个中肯的建议:“卢大公子,这件事只能去找令尊了,他或许有办法。而且生丝生意周期很短,就算是你把那些生丝都去煮熟了,可也保存不了太长的时间。不进工厂加工,两个月之后这批生丝连半价都买不上。”
卢小嘉其实挺怕见卢永祥,主要是卢永祥百般的看不上他。
比如觉得他游手好闲啦!
用卢大帅的名头在外坑蒙拐骗啦!
反正卢大帅见到儿子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小子犯事了,先揍一顿,一准儿没错。
再说这段日子的卢永祥也不好过,倒不是日子艰难,而是遇到了坎。一道他很难迈过去的坎。
在金陵如同土皇帝一般存在的卢永祥,却给人一种龟缩在自己的老巢里,躲着见人的憋屈,别的不说,就是浙军一再表明无法登录作战,要求从津浦线进入苏北地区的要求,就足够让他头大不已了。
大军过金陵,火车又不在自己的掌控范围,从无锡到金陵百多公里的沿线,浙军都能够随时随地下车,然后集结起来,对江苏最富饶的地区发动攻击,对此卢永祥一点防备的能力都没有。
不是说完全没有,只是站在他的立场,他想象不出来,江军和浙军开战之后,他用什么赢?
赢不了战争,那么只能是输掉战争。
至于赢得战争,卢永祥不敢奢望,但是输掉战争的结果他是接受不了的。卢永祥不比齐燮元,他的地盘是和浙江接壤的,王学谦的浙军甚至可以从湖州,苏州,常州等任何接壤的地方发动攻击,甚至长江沿岸都是毫无防范的区域。
江苏现阶段的海军,其实军舰都算不上,只能在江面上游荡一下,刷一下存在感。这批装备了机枪的巡逻艇,都是从浙江购买的,未来防备孙传芳从淮河方面的进攻。可对付孙传芳是够了,因为安徽根本就没有水上舰艇,欺负一下没有铁甲船的孙传芳是够了,可王学谦拥有民国最大的一支海军舰队,主力军舰甚至是超过4000吨级别的巡洋舰。
被卢永祥视为江军不可不忽视的战斗力量,根本就没有列装浙江海军,而是用来警察巡逻的……
如果战争爆发,这是一个绝对不对等的战斗局面。
卢永祥唯一能够在孙传芳面前嘚瑟,要是他对王学谦的摆脸子,下套子,肯定会被打得鼻青脸肿。
可带头大哥要出山,卢永祥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别说段祺瑞内心很急切,就算他没有这个打算,跟着他的督军和原来皖系的高级将领们也不会让他在天津终老下去。这让曾经跟着他的那些军政大员们怎么办?就算是段祺瑞又归隐的心思,也好被人蛊惑出争霸天下的野心来。
反正段祺瑞的年纪也不大,还没有到彻底告别政坛,老糊涂的地步。
他自从被曹锟给赶下台之后,就在天津积极准备,主要还是不甘心,被他认为实力相当,能力差不多的赶下台也就罢了。可是曹锟……这就是一个傻子啊!段祺瑞想起那段最为艰难的经历,心里就堵得慌。
而他想要起复,仅仅凭借几个原本皖系的督军团成员,如今都要么靠边站,要么干脆躲在天津的前大帅们是没有一点希望的。皖系年轻一辈的领军人物徐树铮的能力虽然很强,可是失去了军权和地位,他也只能是厚着脸皮在各地的实力派中间斡旋。靠着脸皮厚,联络拉拢曾经和皖系视为死敌的对手,好不容易成立了抗曹联盟,而他也完成从准备工作,到作战计划的参与。
段祺瑞在直奉大战之前,也开始更多的露面和活动。
卢永祥也要积极准备段祺瑞入京之后的筹备,根本就没有心思去管儿子卢小嘉的事。
得悉儿子已经到了后宅,准备告诫几句卢小嘉入京之后就要低调一点,不要给他惹是生非,可没想到卢小嘉径直找上他,压根就没以前那种耗子见猫的胆怯。
卢永祥要维持一个家长的威严,沉着脸低声呵斥道:“还知道回来!”
给大帅当儿子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卢小嘉经常要面对卢永祥暴躁的脾气,甚至别看卢永祥已经年过半百,可真要动手卢小嘉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咋一听,卢小嘉的腿肚子就开始哆嗦,想要逃,可是刚转身,他就停住了。想着手里的生丝,他豁出去一顿打,也要让老爹答应帮忙和王学谦沟通一下。
有了老爹出马,他至少这笔生意的赚头够他下半辈子挥霍了。
这样一笔钱,别说挨一顿打了,就算是砍一刀,只要不死,就卢小嘉这样光棍的性格,也会觉得值了。回过头来的那一刻,卢小嘉摆出一副自认为灿烂无比,人间人爱,花见花开的笑脸来:“爹,我想了。”
许是卢永祥见惯了大风大浪,从血海尸山里闯荡出来的老将军也被儿子那一副让人生厌的媚笑弄得浑身不自在,心说:他这大儿子转性子了?
不能够啊!
卢永祥下意识的认为卢小嘉是在外头惹祸了,来家里避难来了。眼神不由地瞄向了挂在墙上的那把军刀。自从袁大总统给他授了这把做工精湛用料考究可以适应战场需求的指挥刀之后,倒是没见过血,也没有在战场杀过人。倒是那把黄铜的刀鞘经常用,那是属于卢小嘉的刑具,对卢永祥来说拿在手里很顺手。
给卢永祥当了三十年的儿子,自己家老爹的性格他是了然于胸。
老爹看向象征着军队至高荣耀的军刀并不是留恋权柄,而是他要倒霉了。
当然还有一个可能,老爷子手痒了。
反正对卢小嘉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卢小嘉硬着头皮说:“爹,我没惹事,最近你儿子忙着做生意……”
还没等卢小嘉说到正事上来,卢永祥沉住气,不动声色地端着茶杯却将嘴里的茶水给喷出去了,脸色古怪的打量自己的儿子,随机肩膀开始抖动:“哈哈……你还会做生意?”
看着老爹那瞧不起人,笑声近乎魔性般的嘲讽,卢小嘉心说:“要不是打不过你,要不是你是老子的爹,真想抽你……
”
不过这个念头也是随机而过,他只能等老爷子笑够了之后,才能开口,不管是嘲笑也好,还是开怀也罢,反正是笑了,不至于在家里剑拔弩张的谁也不对付谁,至少对于卢小嘉来说,还是可以接受的范围。
等到卢永祥笑够了,才问:“多大的生意?”
“大概三五百万吧!”
对于这笔生意有多大,卢小嘉心里也没底,他原本手里有几十万,剩下的货款是用银行贷款支付的,原本他想要赊账,可是南浔那帮人很固执,就是没有赊账这一条规矩。他才从银行贷了一笔款子。当然不是他的面子,才能贷出一百多万的款子,而是看在卢永祥的面子上。
可卢永祥不这么想,儿子的本事他最清楚了,闹事是一把好手,可做生意,没长出商人的脑子来。他心里咯噔一下,先入为主的把将卢小嘉强制安插了一个罪名,在卢大帅看来,也就是这样的生意才值几百万的价值。
就在卢小嘉愣神的功夫,卢永祥已经把军刀握在手里,眼神如同看向待杀的小鸡仔,怒吼道:“你把老子的军火库给卖了?”
卢小嘉当时的脸就绿了,用刀鞘他也认了,可是这一次卢永祥可没有打算手软,而是准备大义灭亲。因为刀出鞘了,那雪白的冷冽,吓得卢小嘉直哆嗦。
龙泉宝刀,见血封喉。
卢永祥这是要大义灭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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