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义净和尚果然不简单,郭待封心中暗道,那提与卢迦逸多两师兄弟正是因为那部事关佛门秘辛的论典,招致慈恩寺万里追杀,窥基、圆测等人号称“奘门四哲”,俱是玄奘大和尚座下弟子,眼前这位义净和尚竟然能拿到玄奘刚刚翻译出来的佛经,看样子应该是与对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想不到刚到桂州,竟然就遇到了仇家对头。
难道此人也是奉了慈恩寺的命令来的桂州?想到这里,郭待封已经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果真如此的话,就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慈恩寺已经探明郭待封会来桂州,要么慈恩寺已经判断出那提和尚将论典的一部分藏在了桂州。
不论是哪一种可能,此人都危险异常。
郭待封心中叫苦不迭,转念一想,又似乎不太像是第一种可能,毕竟桂州之行他就算是冯子猷跟前也未曾透露丝毫。而且若是对方认出了自己的话,进入僧房时就应该出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心思电转之下,郭待封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事已至此万不可暴露了身份,又寻思如何才能不露痕迹,还可以套出一些信息。
这时,就听义净和尚又道,“佛祖创立教门,后世弟子依其生前言行修行,时日一久,数百年间对佛祖留下的言传身教各有阐释,便生出了诸多的门派,佛经由此浩如烟海,我辈向佛之人,不可不对佛法源流派别有所了解,修行起来方才能够提纲挈领,窥得门径。”
这一番议论,规模宏大,听到郭待封耳里却别是一番心境,一来佩服义净和尚果然对佛法造诣非凡,二来又惋惜如此聪明才俊之人苦苦修习佛经却不曾知晓这大乘佛法其实根本并非佛祖本意,心中想着,口中还是敷衍道,“大和尚学问高深,在下受教,不知可否请出这部《异部宗轮论》一观?”
“这有何难,此部论典篇幅不大,贫僧此处抄得有数册,经典当赠有缘人,鲁施主但可带走一部研读。”义净说话做事极为痛快,言语间便从案头取出一册,递给郭待封。
郭待封忙起身谢过,双手接过这部《异部宗轮论》,重又落座,将书翻开,略一浏览,正好看到“是时佛法大众初破。谓因四众共议大天五事不同。分为两部。一大众部。二上座部。”正是刚才义净在城隍庙讲经时所说的那一句,郭待封心念转动,有了计较,指着这句话佯装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在下也曾经听闻佛法分为大乘小乘,却是不得要领。今日方才知晓,原来佛法也是分了这许多门派。”
“鲁施主果然对佛法了解不少。”义净笑道,“不过这也不足为奇。就像我中华有儒家经典若干,同样一部书一句话,不同的人却有不同的阐释与发挥,比如孔子作《春秋》,为其做出解释的却有《春秋左氏传》、《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佛经也是这个道理。”
义净并没有多说大乘小乘之事,只是拿儒家做了一个类比,郭待封不禁有些失望,心中不甘,又出语试探道,“大和尚这一番话真是醍醐灌顶,在下茅塞顿开。玄奘大和尚能将此部《异部宗轮论》翻译成汉文,正本清源,中土佛弟子从此可以明了佛法流传脉络,真可谓功德无量。”
义净听郭待封如此赞叹,却是嘴角一抽,淡淡地道,“是否功德无量亦未可知,也不过是一家之言罢了。”
郭待封闻言大是出乎意料,义净似乎对玄奘翻译这部《异部宗轮论》颇有微词,这倒是有些古怪,郭待封一时倒摸不准义净到底是什么状况,只得更加谨慎起来,沉吟片刻之后,道,“大和尚适才说到修习佛法必须懂得佛法源流派别,玄奘大和尚这部译作可将佛法源流梳理清晰,对于学佛之人岂不是事半功倍?这样的举动还称不上是功德无量么?大和尚不辞万里从终南山来到岭南,为众人讲解这部论典,不正是极看重这部《异部宗轮论》么?”
郭待封的这一番疑问确实是他此时此刻内心的真实想法,原本他以为义净十有八九是慈恩寺玄奘一派人物,现在听了义净的话似乎又有其他可能,想想应该不会因此暴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便直接把这几个问题抛了出来,且看义净和尚如何作答。
“呵呵呵呵。”义净和尚听郭待封发问,竟是笑了起来,盯着郭待封端详许久,道,“鲁施主真是深具慧根之人,年纪轻轻却是心思敏锐,贫僧不经意间的一句话,倒是叫施主听出了自相矛盾之处。也罢,贫僧今日就为施主说一说这其中的缘由。”
终于将话题不着痕迹地引到了关键之处,郭待封心中暗喜,也不言语,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就听义净长叹一声,缓缓言道,“佛祖释迦摩尼去世已是千年之久,岁月深远,后世弟子传布解释佛法,理解上便多有不同。“
郭待封忍不住插话道,“百家争鸣,也是常有之事。”
义净接住话头,反驳道,“问题是,也有居心叵测的佛门弟子,为了一己之私,肆意歪曲佛法,甚至将自己的观点伪装成佛祖言论,制造出伪经大肆传布,久而久之,现存世间的佛法经典之中,可以肯定有些乃是佛祖本意,有些必然是后人言论冒充。
再者,我中土离天竺隔着千山万水,传来的佛经也并不完备,贫僧修习佛法有年,常见诸多佛经记录彼此抵牾,却又难辨真伪,叫人莫衷一是,可谓学佛日久,困惑越深。”
郭待封又道,“依在下之见,正是因为真伪并存,所以才要多多翻译西方佛经,以大和尚的聪明才智,多方验证,彼此对照,自然可以慢慢的辨明真假佛法。”
义净看了郭待封一眼,目光中满是赞许,道,“鲁施主所见极是,但问题是,你又怎么知道从西方取回中土翻译成汉文的每一部佛经就是佛祖的本意呢?如果取回来的本身就是后人假托佛祖名义制造的伪经,翻译过来反倒是助纣为虐了。”
对啊,如果取回来的本身就是假的佛经,翻译又有何用呢?郭待封不觉语塞,想了一想,又道,“不过想来玄奘大师乃是佛门领袖,又亲自游学天竺多年,他选定的佛经必然是佛法正宗,否则,大和尚也不会在此开坛讲经了。”
义净看了郭待封一眼,并未直接回答,却似自言自语道,“佛法精深,探源朔流又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佛法混乱如此,有生之年定要效法前辈高僧,前往天竺佛国走上一遭,亲自了解一下佛法的本源和真谛。”
言罢,义净不再说话。
这边郭待封也是默不作声,静静体会义净前后言辞,此人虽然并未正面回答为何对《异部宗轮论》心存怀疑还要为众人讲解,但是郭待封已经可以断定,此人对佛法造诣极深,已经发现了中土佛法混乱的情况,而且似乎他并非狂热的大乘信徒,甚至是对如日中天的慈恩寺玄奘从西天取回的佛经也并不完全相信。
由此看来,义净似乎不是慈恩寺派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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