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幕的影像很似现实主义叙事风格,由松散的一个个生活切片所组成,但又是完整的一天。
开场戏后回到屋内客厅,芮在给一位坐在火炉边摇椅上的中老年女人喂药,女人满脸深陷的皱纹,一头乱糟糟的长棕发,没有焦点的眼神、木然的样子显然精神有问题,她一言不发地吞了药丸。
镜头同时混剪着桑尼和哈罗德,他们正坐在面向电视的沙发上吃着玉米面糊,边吃边看着天线旧电视机上公共频道的什么早间剧集,忽然信号不好,荧屏影像模糊起来,桑尼有点烦躁的说着“拜托!”起身走去拍打电视机左侧,发出砰砰声响。
“试试敲后面!”哈罗德说。
“别费劲了,赶紧吃完,校车就要来了。”芮拿着梳子给母亲梳头,但桑尼还在拍打,哈罗德起身要帮忙,芮大声了些:“不是饿吗?能不能拜托你们把他马的早餐吃完?就要误车了!别他马的想逃学!明白吗?”
哈罗德坐回去,桑尼停了下来。
银幕外观众们知道了更多的状况,在普通人的认知里,这绝对是个糟糕的家庭,母亲精神失常是一回事,每件事都能吵起来却是另一回事;芮是个糟糕的姐姐,几乎每句话都是脏话,没有营造半点“家庭温暖”,正相反。
然而观众们又渐渐的更理解为什么。
相比前一个场景,俩弟弟似乎越来越不听话了,芮正在失去对他们的养育。她虽然粗鲁,却对上学一事非常上心,她知道那是最重要的。不过她自己呢?她看上去也就16、17岁。
场景一切,全景镜头中。姐弟三人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她在连衣裙外又穿了件黑旧的外套。周围没什么美丽风景,有的就只是萧瑟残破。树木都没有叶子,路边枯褐的野草半人高。见不着有什么车辆和人烟。
镜头切为从山上拍下去的广角,画框右侧的山路那头一小片空地停有一辆黄色校车。
“尽量别打架。”芮的画外音把镜头拉回去,她对两个弟弟说着:“但如果你们有一个人被打了,你们最好两个人都流点血。”左边的哈德罗和右边的桑尼都点点头,芮没有亲昵的动作,“好。”
影厅的气氛越发沉冷,芮在努力地守护、带领、教育他们,可她提供的到底是什么教育?
正确的?还是错误的?
镜头没有停留。校车内,姐弟三人相继走上校车,车内坐了有十几个大小不一的少儿,他们的神情都很不友善,一片吵杂的背景音。俩弟弟走向车尾,芮就站在车门边抓着拉手。
司机是一个肥得像一堆肉的中秃白发老男人,他见着芮,顿时高兴的嚷嚷:“芮,回学校去?”
“不,只是搭个车。”芮没什么好气。
校车门关上了。司机一边开动,一边乐道:“你好久没来了,怪想你的。”
在像是吵架的背景音中。单人侧面近景,芮面无表情的望着司机,说道:“如果你想操-我,操-你自己去。”
“我那活儿早就不行了。”司机呵呵的笑说,校车在颠簸中驶去,“别老拿我寻开心。”
“狗屁。”芮说道。
对于银幕上发生着的事情,在满车的小孩面前说这些,镜头不以为意,没有渲染。也没有任何的情感波动。就这么平平常常的,小孩们在继续吵杂。芮继续站在那,司机继续开车。
没有人觉得有问题。仿佛这是最正常不过的情况,仿佛这是校车内本来的模样。
但观众们尤其是父母观众心感不安,在座的一些富人孩子纷纷皱眉和皱粗眉,就算是公立学校,这都太恶劣了吧?是真实还是戏剧化?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芮缺乏教养真不能怪她。
场景一切到了学校的边门场地,远景镜头,背景的两幢学校楼就像简陋的大厂房,芮双手插衣袋的大步走着,镜头随着她从左往右横移,有走路般的轻微晃动。后面靠着一辆黄皮卡的三个男生入画,他们都在抽烟,其中一个叫道:“嘿!芮,来一炮?”
芮径直的走过,像根本没有听到。镜头快剪间,不远那边有人在打架,一个瘦小男生正倒在泥地上被几个男生群殴,周围有几个浓妆艳抹的女生或在抽烟或在看着;不远处一对学生男女在一辆白皮卡边亲热,那男生正一手摸着那女生的胸,一手掀起伸进她的裙子里在活动。
镜头依然平静得冷酷,也没有惨叫声、呻-吟声等背景音,只有芮重重的脚步声,她和其他人谁都没有大惊小怪,她就没有去看,像只是些最寻常的路人。当她看到一群五个的怀孕少女提着书包走来,她的目光才凝了凝。
“芮。”、“回来玩?”她们都打招呼。
“嘿,顺路而已。”芮回应,有点疑惑:“艾比,你也怀孕了?”镜头对准一位金发少女,她笑容牵强地摸摸微隆起的肚子。另一位红发少女说:“有她受的了,她不知道谁是孩子爸爸。”少女们都沉默的露笑,芮也脸露一丝似笑非笑,又一个棕发少女说:“最好是个带把的,那不愁爸爸。”艾比忽然说话:“是女孩我就扔掉。”
“走了。”芮对此没有态度,继续前行。而早孕少女们走向学校,大家都那么自然而然。
见不着老师,除了那个粗俗的司机,没有一位学校的教职员身影出现在银幕,只有一个个混帐学生,抽烟、打架、亲热、早孕……似乎学校不是一个增长自己的象牙塔,而是一个毁掉自己和别人的熔炉。
观众们还能不明白吗?这个叫芮的少女满口脏话,但相比影片里的其他人,好像不是什么大事。在这种地方,她对两个弟弟的教育好像是……一种必要?一种正确?
男的像野蛮人一般只忙着操,女的也像野蛮人一般只忙着被-操,全是些狗屁。这种地方。
观影到现在也就几分钟,让媒体人们惊讶的可真不少!
冷酷的影像每一段都在践踏常规,或者说蔑视包括独立文艺片在内的政治正确准则。一个个如此敏感的话题,作为主题拍一部电影都说不尽的内容。被陈列在那里,有如草芥,酝酿着一场不知什么的风暴。
而卡希尔、马灵等电影创作者多少有些感叹,viy就是viy,心真大!这样去改编这个故事是走了最难的道路。
w’sb原著是可以拍成一个简单、直接、有效的女权主义故事的,却不是这么拍。
在这开头构建段落之中,芮没有遭到什么不公平伤害,并不是学校还挺好。学生们有着希望,只是芮因为她的家庭而辍学。没有,在这种学校,她的辍学什么都不算,甚至她的家庭困境也不算什么,校车上那些孩子,学校里这些人,表亲们哪个不是遭受着同一种环境困境?
电影的焦点似不在一个家庭,而在一个地区,但这是关于一位少女英雄守护家庭的女权故事不是吗?
问题是这个家庭一点都不可爱不温暖不美好。没有一两只卖萌的狗,或者一个笑得灿烂的小妹妹;问题更是这位少女也一点不可爱,没有提供正确教育。没有被不公平伤害,善良、有本事等都算不上。
看着一个非常理的粗野家庭,一对如同狼虎幼崽的兄弟、一个动不动就脏话的少女,简直是一群讨厌的人。
当危机出现,这样的少女要守护这样的家庭,观众会理解、会在乎吗?能产生共鸣吗?
褐熊影院里一片安静,观众们都见影像到了一家简陋的小超市内,芮走在两排放满食粮的货架之间,她的目光留意着左右。突然就伸手从右边货架拿了一袋小包装的面米分,从衣底塞进黑外套。再双手环胸地抱着,若无其事地走去。
不管超市的人员有没有看到。银幕外每个人看在眼里,芮在偷东西。然而正如镜头的平实、配乐的寂静,开映至今的气氛已经让人感觉:那又怎么样?不然她还能怎么样?
忽然,芮还没有从下方走出画框,却又转身回去,把那袋面米分拿出来放回了货架。她驻足看了几秒,才转身离开。
芮的从容让观众知道不是有被捉住的危险,这是她的意愿……她不想做这事。也许事情还没糟糕到要偷东西的程度,也许就是她的骨气在这次挣扎中赢了。下次呢?在这种环境总有下次。
弟弟们在变坏,她也是。
噢!精妙的故事策略。卡希尔、马灵等人看到了,叶惟使用了“执着—放弃执着”这个点来让观众产生共鸣和关心。
当芮告诉哈罗德“永远别开口去要应得的东西”,当芮把不应得的面米分放回去,她就有了非传统英雄的执着,而且是有价值的执着。现实世界的是非本就不是全部都能说清楚,在善恶难分的贫险之地,她还能自有一股信念,并努力地教养两个弟弟。
以她可以想到的、懂得的、能够的方式。
她又怎么不是善良?这家人怎么不温暖?人们希望芮可以成功,无论她算不算得上是“好女孩”。
就在因为这份共鸣和关心造成的更加沉重的气氛中,银幕回到那间破落的山屋,窄小的卫生间里,没再穿外套的芮在给母亲洗头,两人都没有说话;场景一切,芮在屋后山坡上晾着衣服,挂在晾衣绳上的都是些旧衣;场景一切,芮坐在屋前门廊上,一边啃着一块像发了霉的黑面包,一边翻看着一张征兵海报,样子若有所思,忽然啐了一口面包渣。
芮似乎想应征参军去,她的神态动作却说明她是出于现实的考虑,她想离开这里。
尽管参军是一种象征上的男性化,而她穿着裙子,那应该也是什么执着,但入伍了就能逃离这个鬼地方,告别这个家,可以考虑自己的事情,会有自己的事情……
砰砰的声响!木屑乱飞。芮又在木桩头边劈柴,连衣裙的裙摆挽起束在牛仔裤里的腰间,她抡斧劈柴的动作熟练而有力。短促而迅疾。相比早上,桩头后边已经整齐地码着一个可以坐人的柴堆。
在劈开又一块木头后。芮呼着粗气,咳的一声朝地上吐了一口痰,扔掉斧头,完工般坐到了柴堆上,两条腿分在两边,穿着黑靴的双脚稳稳地扎在地面,粗野得不像女孩。
但她静静的望着前方。
这时候银幕上出现了一连串的风景空镜头,又似是芮的主观:
她看到开阔的天空被晚霞染红。有一群不知名的鸟飞过;她看到远方的枯林,萧索的树木此时显得有些柔和,那必定是鸟儿们的安乐窝;她看到或想象到一条林间的小溪,溪水在徐徐地流动,安静地沁入心田。
当镜头再拍向芮,只见她双手撑着柴堆,双腿拢在一起,身子仰后的像要躺下,微仰的脸容忽而显得美丽。
此时此刻,无论芮在想着什么。她的灵魂静了下来,她在幻想着、憧憬着、向往着、享受着那片存在于未来的宁静。
镜头就这么静止一般,也没有声音。观众们都跟着芮在静下,那些美景让人看到了这位乡下巴姑娘的另一面,其实只要有机会,她也可以、也懂得城里人的那些狗屁。
那才是她想要的吧,也是她为什么执着。
此时所有这一切,都十分静丽。
突然就被从远处山路驶来的汽车车声打破,芮回过神来,站起身望去,但似有期待的神情立即变成了急恶!她奔跑了去。远景镜头。就见是一辆警车,而桑尼的脑袋正从后座探出窗外张望着。
“操他马的条子!”芮破口大骂。冲到了警车前面,几乎是截停车子。神态动作都充满攻击性,她叫喊道:“他们啥都没干!他们他马的啥事都没干!你们这他马的是想做什么!?”
与此同时,警车的两侧后门打开,桑尼和哈罗德走下车,本来还笑嘻嘻的,被芮横了一眼,随即就木了脸,规矩地站好。
“野丫头,我不过是把他们从校车站点带了一路。”一位中年警官边说边从车前门走下,他的个头一般高大,神态严肃,手枪枪套很明显的别在腰间。他看看周围,镜头随之扫去,那边的金头发米尔顿等几个男人在望来,透着可见的敌意。
一听是这么回事,芮的惊急都没了,又一副冷冷的臭样,对俩弟弟说道:“再让我看见你们坐条子的车,你们就等着被宰了喂猪去吧。”俩弟弟在连忙点头,芮又说:“马上去把那些柴搬到厨房里,去!”他们跑开了。
“我本来也要来的。”警官说。
“这又他马的怎么了?”芮问道。
镜头一切,两人的背影一前一后地走向木屋,警官在说着:“我得和你妈妈说几句话。”搬着柴薪的俩弟弟望见大姐站在门廊上,而警官走进屋子。斜侧中景,芮站在那里,警官的画外音从屋内传出:“康妮,最近还好吗?我能问你点杰苏普的事情吗?”
没有任何回应的声音,芮面无表情。
嘎哒,警官走了出来,与芮几乎并肩的站在门廊上,一声叹息,似是悲哀、怜悯。芮没有看他的说道:“你就告诉我吧。”警官问道:“你知道你老子在取保候审期,是不是?”
“那又怎样?”芮问道。
“你知道他是造冰的,还坐了好几年牢,对吧?”警官又问。镜头又扫了扫那边的金头发米尔顿等人,有人在抽烟,有人在望来。芮的画外音语气淡淡:“那是上一次,你们每一次都要有证据,这次你们没有证据。”
“听着。”警官说,镜头切回门廊,他正视着芮:“我在这破路开了两个小时,不是来和你废话的,住在这里方圆三十多英里的家伙,谁不是毒贩?下周就要出庭了,但看样子我是找不到杰苏普了。”
“也许他看见你来,躲起来了。”芮语气不变,继续在敌对的讽刺。
“也许吧。但这事和你们也有关系,他已经把你们的房子和林地做抵押借贷了保释金。”警官说道。芮这才正眼的看向他,疑惑的皱起眉头:“什么?”警官重新戴上之前摘在手中的警帽,一边说:“杰苏普把一切都押出去了。如果他不出庭的话,按照合同,这里都会被收走。”芮的脸色变了,警官顿了顿的问道:“你们还有地方去吗?”
芮的右手扶住了门廊护栏,怔怔的,“我会找到他的。”
“丫头,我一直在找,而且……”警官欲言又止。
“我说了,我会找到他的。”芮又说了一遍,更加的决然。
那边的金头发米尔顿要走来,警官像有点懦怕,搁下一句“一定要让你老子明白这事的严重性。”就抬步离去。金头发米尔顿也走回去了,他们目送警官上了警车开走。
而芮还站在原地,眼神定定的,想着不知什么。
银幕外,观众们之前的疑问全都明了,事情就这样,寒冷,残酷。这个本就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少女什么都没得到,得到了巨大的危机。她要找到她父亲?她要怎么坚持她要坚持的?
她不能找不到,否则她、母亲、两个弟弟都将落入地狱,像野狗一样,她再也不会有自己的未来。
放映到这里不过就是开头10分钟,以古典三幕式结构来说,第一幕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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