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南书房(中)
各怀心事的三辅臣回到内阁,大家也都是明白人,并没有就此各回值房各自思想。个把月来,难得头一回无须谁打招呼就自觉聚坐在一起,准备长谈。
高仪急于辩白自己,率先开口。
三四个月下来,他知道,内阁里另外这两妖孽,任何一个自己都惹不起。万一他俩一齐误会了什么,自己得被粉身碎骨。
高仪开口说道:“太子监国一事,前日太子曾召某问询功课,某呈给太子的功课折子,便是原来折子。某绝无另外折子呈上,功课折子内中,绝无一句与今日圣旨有关。”
他看着高拱所说的这几句话,别人听来总会有点模糊,但高拱当然听得懂。
他了解高仪,他本就不信高仪会背着自己给天家父子另上折子,拿出这样的高明妙着。他一听高仪急于辩白折子,而非装作要上疏请辞的样子。他就知道今天这事与他高仪无关,心中一丝疑虑尽消。
他向高仪点头示意,俺明了,俺也相信你高仪。
高仪的模糊话,张居正当然也听得懂,但他却要装听不懂、没听懂。他冷笑两声,摆出一付“俺不知你说的啥,俺不信,你表骗我”的面孔。
他与高拱一样,本来就不信高仪会给、能给天家父子出这主意,然后他高仪还敢抢头把椅子要坐在他和高拱头上。
今天乾清门耳房这事情,与高仪二十九日上的功课折子必定无关,否则,他得叫高仪师傅,跪地求他放自己一条活路。一一高仪真要有这能耐,还能事先埋藏得这么深,他张居正只有老实跟随他,一辈子甘心情愿做他小弟的份。
但他想知道那道功课折子的事情首尾,看看有什么自己还不知道的细节,或者是有什么这两大棒槌都没想到的微妙要害。
高拱看他做态,心下有些不耐烦。反正如今事儿全都明了,大家还得一齐想辙儿应付这谁都没料到的新局面,告诉你张叔大无妨,你小子直管问。
他咳嗽一声:“前儿个,小太子先召子象(高仪,字子象,浙江钱塘人)问询天子身体不安,太子当如何?隔天,又请教太子监国功课题目。子象疑惑,当时你又往翰林院去了,他便问询于我。我俩人所拟呈太子的功课折子,所列不过皆是前朝旧例。并无其它。”
又道:“子象乃至诚君子,不擅权谋,今日之事,必与他无干。”
张居正听他为高仪辩,又直接说开了功课题目首尾,连自己先前不知详细的上月二十五日太子召高仪密谈内容也见告,可见其坦白诚恳。
与高拱共事二十几年,早已知彼此招数。他知道这棒槌已摆明车马,这是明白示意自己,要两人放下矛盾再次联手应对新局。
他笑脸奉上,向高仪点头:“子象兄至诚君子,某亦素知。某岂敢疑子象兄?只是学士们所出的太子功课题目,近来颇夹杂怪异,某本有疑惑。子象兄适才言语简略,反倒令某略有不解。如今肃卿备细悉告,某自然再无半点疑惑。”
同时,他也向高拱表明态度:“如今此事也非紧要,你我同在内阁,当同心辅政,共敌时艰。”
当然,继续做你高肃卿小弟,我暂时还可以屈身奉承,但该开的价码,也必须开出。
他直接正视高拱,说道:“适才圣旨有言,潘思明可入阁,你我三人已领旨,当如何办?”
高拱一笑,张居正这小子,嘴上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别人同意合作,不过‘共体时艰‘共渡时艰‘,他更直接,要‘共敌时艰‘。心里头却半点便宜也不放过,此时此刻,还是生怕老夫搅了他的那帮子小摊子铺面。
如今这情形,也只能先与他联手,内阁三人不可再起内乱。也罢,老夫索性卖你个面子到底。
他点点头,断然说道:“某等既已领旨,当速推潘思明入阁,即日便办,越快越好。”
又道:“天子身体不安,太子监国亦是大事,此时节,礼部极为紧要,不可无人。潘思明入阁,叔大以为谁人可继其任?”
张居正听他说‘此时节,礼部极为紧要‘,心下不由一哂,倒好象给了自己天大人情似的。你高肃卿可以不给我这人情,你手里倒是还有人么?
他也不客气,看向高仪:“吕和卿(吕调阳,字和卿)久在礼部,年富力强,资历人望皆好,可为尚书。子象兄以为如何?可另有人选?”
高仪看看高拱,见高拱点头,便道:“吕调阳确是佳选,某无异议。”
第一轮价码谈完,暂时冷场。高拱张居正又看向高仪。
尼玛,就会欺负咱老实人。你们两妖孽心中认定的好事情,如今八字都还没一撇。你们就这么认定俺已经占了大便宜?咱可连羊肉汤连味儿都没闻上,这就平白沾惹了一身骚?
高仪心中暗骂,口中说道:“太子监国本有旧例,原本略加斟酌便可。如今依圣旨之意,皇上天纵聪明,别有机杼。某愚鲁,不得其奥妙,尚末领悟,只知磕头领旨谢恩。尚祈两位不吝赐教指点。”
高拱张居正对视一眼,心中都骂:“得了便宜便卖乖,说你是至诚君子,俺们都错了!”
高拱也懒得继续与他们扯嘴上官司,直接对张居正说道:“陛下今日圣旨之要害,全在‘南书房‘三个字。太子监国向来都是临时体例,如今有此三字,则内阁、司礼监之外,又有一新衙门。高某所忧者,他日太子监国之事虽了,三足鼎立之局面只怕是已成定局。你我同在内阁,当如何对此新局面?”
张居正并不接话,他仍是看向高仪。
高仪讪讪说道:“某如今只是阁臣。圣旨虽明白开示将新设南书房,谕令某领衔辅导太子处理朝堂礼仪杂务折子,如何办,总要等你我三人商妥后方才落实。”
见两人笑而不语,他又语气坚定地说道:“皇上明白指示,此是临时之体例。亦明白开示,军国钱粮重事,南书房皆不涉。皇上谕令某领衔辅导太子,圣旨所言此两规条,某必谨遵不敢有违。”
张居正说道:“肃卿兄所言‘南书房‘三字乃要害,乾清门耳房内当时之人,当时或有人不知,如今想必也人人皆知。”
他看向高仪,一字一句说道:“肃卿兄言将来三足鼎立,某以为犹不尽然。只怕这南书房必定‘后来居上‘,才是真实。将来肃卿兄与某,还将仰子象兄鼻息。”
高拱摆摆手:“此事不关子象事,你我三人无须自相扰乱。叔大言南书房将‘后来居上‘,此事方是紧要。即便不是子象领衔南书房,也有他人来挑这副担。反正总不会是你我两人之一。与其由他人领衔,倒不如子象领此重任。”
张居正听了,只想翻白眼:对你高大棒槌来说,当然是如此。只怕这高二棒槌领此职,你还求之不得呢?
你怎么不说,让潘思明不必入阁,直接领衔任此南书房新职就好?礼仪杂务折子,潘晟做了几年礼部尚书,还辅导不了太子?
潘晟直接任职南书房,还免得他高仪好不容易才知道点内阁事务,却出阁另办南书房,却把新人潘晟调升入阁,还得重新学习,耽误你我功夫添你我麻烦,不是平白多一番手续么?
见高仪脸色讪讪,犹自心虚,高拱道:“圣旨既已明白开示,我等皆受皇恩,自当一体秉遵。陛下身体尚末大安,我等皆需多为君上分担忧劳,不可丝毫懈怠推避,耽误国事。”
见高仪点头,脸色转为平静。
又见张居正一副“你俩少在我面前做戏”不耐烦模样,高拱只得转移话头,说道:“只是这辅臣翰林入值南书房,须进乾清门,此本朝前所末有。且冯保等司礼监秉笔亦入值,也有违内廷外朝不得交往旧例。内阁之人司礼监之人同在南书房,孰轻孰重孰主孰从,亦是一话题。”
张居正说道:“肃卿兄所言三事,前两者,圣旨对于太子监国既有如此安排,此便系细小事,皆非紧要。若上疏切谏,不过让你我换些细节补缮。倒是第三条,子象兄领衔入值,心中须有章程。”
高仪说道:“圣旨明言辅臣领翰林学士们辅导太子,司礼监冯保辈不过帮衬。且礼仪杂务,内臣们如何能比我辈。”
张居正和高拱对视一笑,心中都想:你在这里说得响亮,到了那帮阉奴权宦面前,又是怎样嘴脸?
张居正更在心里琢磨,要不要把两个棒槌今天这些话编排一二,给冯保这厮递个信去?
想到这事,他只觉得茫然。
如今冯保已是领衔内臣入值南书房,若将来南书房真的‘后来居上‘,他比司礼监掌印还威风。只有他讨好冯保的份,冯保对他竟是半点用不着了。
这阵子两边消息也已完全断绝,冯保那边已个把月不来联络了。天子驾崩在即,自己却失了这至关紧要的奥援。
如今自己反倒要与高拱联手,共同面对这新局面。甚至就算自己想法设方扳倒了高拱,做了首辅。一旦将来‘南书房‘由眼下辅导太子监国,升级为天子驾崩后辅导小天子理政,这内阁首辅又有什么用?
领衔南书房的那位,才是新天子最近之臣。而自己和高拱,无论如何,无论现在还是将来,都不可能去接高仪的班,去领这位在内阁之下却极可能将来权居内阁之上的衔。
如今这新局面,三人说了半天,谁也没透出能让别人猜测这背后究竟是何人在弄鬼的半点口风。究竟谁才是那位‘共敌时艰‘的‘敌‘,你谈要害我说关健的扯了半天,却谁都半点线索也没有找到。
冯保这厮,几个月来,无往不利,受益最大。如今更是独占鳌头,自然他也嫌疑最大。
高仪领衔南书房,他冯保帮衬?
只怕进了南书房,冯保站着坐着,他高仪得跪着趴着。
冯保出的这主意?他家里那两目空无人自许才高的秀才生员帮他想的辙?他蛊惑小太子向皇帝进的言?
怎么自己在他家的那几个人、宫中的人,全都事先半点消息都没有?
连太子监国,那都是自己到昨天才全凭自个琢磨才想到的。冯保今天之前,知不知道这四个字?都没准儿。
冯保和他那几个杂碎秀才哼哈二将,能有这能耐?做的这般密不透风滴水不漏?
看他今天现场的惊喜错愕神情,倒象是又白捡了个大便宜。他那样子,分明是事先不知情。
他冯保可没那么会装样,可不象朝官文臣们。只怕连面前这两个棒槌,都比他冯大伴会装样儿。
是了,自已为何说他是又白捡了大便宜?他先前捡了什么便宜,自己认为他是白捡得的?
自小太子冠礼以来,他屡立大功,频受宫中皇家夸赞恩赏不断。
小太子冠礼以来,小太子冠礼以来……天家父子在乾清门耳房内密谈许久……小太子出来在自己三人面前说什么来着?“父皇召孤训导了些事情”。
他心里直摇头,南书房这档子事,只会让小太子疲于奔命,他可不会自己去找这罪受。
又要上文华殿学经史功课,又要听父皇指导朝务宫务,还得到南书房处理繁杂琐碎礼仪杂务。
哪一项都是十岁小儿头疼事情,也亏他承受得住。
病重的父皇一训导,顶着头皮也得扛着,倒是孝顺。
南书房这体例若立得下去,也只有英明之主能坚持得下来。但凡懒一些的,可不会自己找这罪受。
英明之主。嗯,嗯?
倒是只有如此四字,方能把一切都说得通。
但这又如何能够?十岁小儿,如何能够?
他一时觉得尽皆明白,一时又觉得尽是迷惘。
上回想到天家父子英明是何时?因何事?
是了,是王鳌那笔记。
当时自己还是自信的,英明么?
如今呢?竟是如此迷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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