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太子监国(下)
高仪昨晚和前几天一样,又没睡踏实。一想到太子监国与天子内禅之事,他就有些心惊肉跳。
近来家人、亲朋为他延请来京城里几位前太医,安神药汤喝下不少,连那传闻效验如神让人“好睡觉”的状元文章,家人也试着读过两晚。这些治不得他心中事,自然终究勿用。
几天下来,高仪觉着天子身体究竟如何,自己和高拱虽估摸到大概,但终究两人还是难以定论。
倒是自己这身子,小太子不过只是透点风声,朝堂尚未波动,自己已紧张得有些过了,居然几天都是寝食不安。
太医们诊后,都是避着自己与自己家人嘀咕,他们走后,看家人神色举止,倒似乎自己身体也是有不小问题。
现在可是真有些后悔不该回来淌这趟子混水。
先前自己已做到六部尚书之位,位列二品大员,是文官朝臣中的顶儿尖了。功成身退,悠游林下,正是合宜。当初真是猪油蒙心,自己怎么就为了阁辅相位之虚名,折腾得如今骑虎难下?
如今天家父子对自己留‘功高‘以待将来,这说法朝堂人人皆知。对自己着意提携,快速超拨入阁,几个月来,东宫太子对自己一直亲切倚重姿态明显,人尽皆知。
如今甚至连天子身体不安,办后事的示意这等非常大计,竟也是单独密召,对自己一人先行透露。
高拱虽得了自己及时密函通知,在内阁与自己悉心商讨后续。他心下里只怕都对天家如此待自己有点吃味,这几天里自己和高拱彼此之间态度较之以往,互相还总是略有些尴尬。
不进内阁不知道,自己与高拱张居正这两人还真尿不到一块儿去。
别看这两人为首辅之位,为各自朝堂布局常有明争暗斗。但其实,满堂朝臣如今只怕也就他这两人,算是一路货色,无人可比。
对于朝廷钱粮户口、军兵粮饷、灾荒救济调度、河漕盐务、边情寇乱战和决策,这些紧要事务,只有他俩一个比一个能耐,了如指掌,尽皆能够安排妥贴。
自己在内阁混了三四个月下来,一直都帮不上他俩什么忙。也只能就熟悉的礼部事务,学政、祭祀等繁杂琐碎,分担点劳累。如今这内阁事务,若是他俩有一人甩手闹别扭,也只能辛苦另一人累得象条狗。
自己真要分担,不帮倒忙就是好事。
唉!这两人分明一路货色,难怪先前陈以勤、殷士儋那些人与他们不合,一个个都要致仕归乡。
若不是自己与高拱有交情,三四个月下来,自己也得上书坚请致仕。
张四维比起他俩,差了点火候。高拱再培植他几年,将来入阁,倒也勉强能充数,也算是他们这类货色。
看高拱的安排,他将来首辅任满致仕,是要让两张或两张之一接班?
或是他要学那徐阶当年那样,让老夫仿李春芳之例,顶上一阵。拿自己给两张磨刀踏脚?
这辅臣之位,如今自己都干不了,不想干,还让自己做首辅?
老夫可没李兴化那能耐,咬着牙硬扛硬撑三年。
若你高拱打这个主意,你还是乘早另请高明吧。
如果高拱将来真打定主意不让张居正接首辅,硬要另夹塞又一个‘李春芳‘,或是让张四维后来居上,他必定又得学徐阶当年清扫他高拱出朝堂,先把张居正从内阁撵走。
到时候,朝堂必定又是有一番大撕扯。唉!果真如此,倒真真是何苦来哉!
也真不知高拱张居正这俩人,世人眼中的一时之瑜亮,为何就能走到如今这有点儿水火不容的地步。
两人相差十几岁年纪,不正好相辅相成,前后相继么?怎么就一个非得另寻传班,找人卡位,一个就非得去之后快急于上位呢?
这阵子张四维与自己在他们两边劝和,如今这俩总算消停些了。
天家父子这阵子,也让人琢磨不透!说起来,自己还真是老了。
不但自己这心性不行,一有大事便不得安稳,能耐差了火候,坐不住这辅阁之位。
如今只怕连自己这心智也有些跟不上趟,在朝堂混了几十年,如今居然看不透这人人都说是不中用的皇帝和这才十岁的小太子。
天家这父子俩最近闹的这些玄虚,自己可真真是有点跟不上趟儿了,愣是没看明白。
还好有高拱张居正这两人在前面顶着,没他俩,自己只怕也得象成化年间的那纸糊三阁老一样,天家父子怎么说,自己磕磕头照办就是。
高拱张居正这两妖孽,他们对天家最近这些事,大概能琢磨得比自己清楚些吧?
看这几天高拱那模样,似乎也够呛。
也不知他心里对天子身体大坏,天家父子这些天的稀奇古怪安排,到底有没有个应对章程。
张居正呢?他又如何?
自己究竟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又能怎么办?
这趟混水自己既然已经淌进来了,就得淌下去。大不了,把自己这条老命交托给天家。
積功劳苦,劳苦功高,横竖将来天家念在自己劳累而死的份上,总少不了给自己死后哀荣,对自己后人略加照看。天家总得借此劝勉后来朝臣。
高仪这几天每晚上翻来复去,今天这一路上也是左思右想。
朝会结束,朝臣们走了,站立在丹陛之下时,高仪反倒心中安定许多。
反正天家父子的玄虚自己不必弄的太明了,想不明白,嗑头照办就是。
自己在内阁,只是帮衬高拱打些杂务。在东宫,只是和张四维一齐,把住掌住太子东宫的班子。
天大事情,有高拱张居正两大能臣妖孽顶包。自己只管辛苦一点,積功劳苦,累死累活,攒下‘功高‘牌匾让后世子孙安享福禄就好。
太子过来了,告诫了自己三人一会儿到耳房聆听皇帝训示、回答天子垂询时注意事项。小太子神情镇定如常,看不出丝毫端倪。天子适才没与他谈及太子监国话题么?
不止是自己心性不稳,在内阁坐了五六年的能臣张居正,他心思也有些不宁啊!这会儿竟差点失脚。
他慌张些什么?
到这时节,天子后事必定会要商议安排。
他和高拱对这桩大事,心里到底有没有什么章程?
跟在两位妖孽后面到了乾清门右侧耳房中门外,只见天子在房内居中而坐,下首放了三张矮椅。这似是有赐座辅臣,君臣将要长谈一番说话之意。
里里外外满是侍卫太监,皇帝身边还有两位太医侍立。看到自己三人过来跪地行礼,皇帝腊黄瘦削的脸上,浮现笑容。
果然是宣召三人起身,进内赐座说话长谈。
天子神色安然镇定,脸上的和善笑容中竟是自己从未见过地透着一股气息压人的自信。
自己虽与这天子没见过几次,这样对面说话,只怕他高拱张居正这六年来也是头一遭,但自己能确信无疑,天子今天的这份沉稳自信,只怕他俩也从所末见。
天子的话音轻缓低沉,也是镇定不同往常,话语中透出满满自信:
“朕这身子虽已渐安,然不堪劳累。太子已行冠礼,聪明诚孝。这些天得朕教导,颇能处分些事务。朕近来思前想后,而今朕心意已决,自今日起,便让太子监国。先生等皆是朝廷忠正能臣,以后要忠心辅导太子,侍太子如侍朕!”
三人听了这圣旨一齐起身,跪地叩头。齐声回奏:“臣等领旨,当谨遵圣旨,侍太子如侍君父。”
对太子监国,三人心里都已有准备,并不意外。
三人私下里对此都有对策,但谁也没打算反对天家父子的这个纯粹形式过渡意义的临时安排。
天子召自己三人,虽末开口便直指他自己后事,但太子监国是什么意思,已不言自明。皇帝神色镇定,言谈更是前所末有的平淡自信,显然是已拿定主意。
小太子适才经过时,特地下辇告诫自己三人言谈尽量简短。太医站在身旁,天子身体显然并不安稳。
自己三人纵有疑惑,回去后上密疏请旨便是。
谁都不可能这会儿平白乱说乱问扰乱天子心情,若是因此弄得天子这会儿出什么意外,那可就真是死无葬身之地。
但该问的也必须问。
天子既已当众提到他自己后事,他自己肯定已有准备,他自信满满一锤定音摆出太子监国话题,自然有章程。这章程才是关健。
跪伏于地,略略用眼光看向高拱,余光只见张居正也往高拱这边瞅来。
只见高拱伏地跪奏:“陛下身体已安,精神气色大好,老臣不胜欣喜。陛下只须安心静养,必能康复如初。”
没听见天子开口示意,似在静等自己说话。高拱又奏道:“陛下颁旨太子监国,老臣领旨谨遵圣谕。尚请陛下开示太子监国章程大略,老臣等自当一体明白遵循。”
只听天子依旧平淡自信开口说道:“太子监国前朝本朝皆有体例,先生们下去后参照这些旧例,斟酌票拟上奏便是。”
见三人皆略抬头便要开口领旨,朱载垕略摆手指,示意尚未说完。
只听他又道“只有几条,先生们回去后票拟条陈时,须注意。”
高仪三人听了这句,心下一齐震骇,天子竟真的是对这形式过渡的玩意另有安排?还不止是一条废话,竟有几条烂主意?
只听天子镇定的声音将天家的章程一条条侃侃道出,高仪心中越听越惊。
这章程大有文章,纵然自己暂时不能全然明白,但也知其内中模糊玄机。偷眼向司礼监几个大档那边看过一下,余光中高拱张居正也似乎同时向那边扫了一眼。
过了一会儿,更大的震惊袭来,他心头震骇,连连叫苦。微一抬眼,果然高拱张居正两道电目扫来。他挣扎着再看向冯保那边,这会儿孟冲这头猪大约也回过味儿了,正瞪着惊喜疑惧不定的冯保。看高仪眼神往冯保那边扫过,高拱张居正也往那边再扫过一眼。
几道章程,初听起来竟是十分周到妥贴。自己肯定是一时听不出其中有什么大不妥,必须得当场发疑问劝谏阻止反对的。
但最后居然是把自己坐火炉上烤,要不要推辞?能推吗?难道就此磕头接旨?
再看向两个妖孽,那二人似乎已经平静。
于是,三人一齐磕头跪奏:“臣等谨遵圣谕,当一体遵循。”
三人又略略看了一眼司礼监一众大档们。
高仪在心中骂了声,孟冲这货只怕是头猪!如此大事,身为司礼监掌印,居然显然是事先一点风声不晓,竟然好半天还领悟不到要害。
冯保那几个大档面色有变,但也并非全然欣喜,竟是惊惧大于喜悦。
难道他们事先也不知情?
跪地退出耳房,又跪伏于乾清门丹陛下,恭送天子御驾回乾清宫。有太监过来传旨,三人回内阁安心办差,三人又行礼领旨谢恩。
给了红包封给传旨中官,三人对视一眼。
那两妖孽目光不善,但目光中也都有惊奇。
此时此刻,三人心中都有同一个疑问:“究竟是谁给天家父子出的这主意?”
高仪心中不无委屈,他知道,那两个妖孽,心中只怕除了也有这个疑问,还有另一个两个疑问:“难道竟是高仪?是冯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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