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乾清门外
陈善言一行人从大兴县衙出来后,分成两队人马。他带了陈庆等三五个家丁骑上快马,一路飞奔回到京城固安伯府。
他进了内堂,换过了家常衣服,略略问过些事,便到他父亲书房中回禀。
书房内,固安伯陈景行正与他两位兄长陈昌言、陈嘉言叙话。见他进来,三人止了家事闲谈。陈善言向父亲行过礼,又对兄长点头,躬身禀道:“儿子往大兴县衙接了那王宗岳家人,已让人安排了住处。父亲交待的其它事务,俱都办妥当了。”
见父亲微笑点头,他便又开口道:“儿子去大兴县衙路上,倒遇着件趣事,儿子想着或许将来也用得着。”
见父亲兄长微笑,他便将路遇郑承宪家的事讲了一遍,又让人叫进来在外候着的陈庆,把他听得的详细情形又说了一遍。
父子四人谈谈说说,商量一通。陈景行又嘱咐了陈善言明日朝会当值时须更谨慎,父子四人这才散了各自回房。
次日凌晨,陈景行略用过一点早膳,问过知道儿子陈善言已往宫中轮值办差先自去了,他便在夫人侍妾们侍候下换上朝服。
临走前,他又想了想,嘱咐夫人张氏作好带家中有品级命妇听宣召进宫见皇后的准备。出了府门上了官轿,前面固安伯府护卫家丁奴仆打起全套仪仗,一行人便往宫里而去。
到了午门外广场,天空已是略略有丝微亮色。午门上宫灯明亮,广场上人头簇动。
仲夏的凌晨,时时有阵微风掀动朝臣们宽袍大袖的朝服,倒也温凉宜人。
陈景行一行人到自己往常站立的地方,下轿后,略一环顾,只见公候伯爷们已到不少。片刻功夫,便有人上前见礼,彼此相见,又是一通行礼致意,家常问候。
皇帝在裕王邸的前王妃李氏,她的父亲德平伯李铭与他如今又是儿女亲家,自然两人便多说几句。
后面稍远处,依稀是太子生母皇贵妃李氏父亲李伟,他如今还只挂着锦衣卫都督同知职衔,偶而办些代往主持祭祀仪典。李伟见他看过来,脸上羡妒之色掩盖不住。两人远远地模糊点头致意,他心里略有一丝不耐烦,面上笑容却亲切如常。
如今李伟家两小子李文全李文贵,月前也得了锦衣卫实职差遣,在太子侍卫团营里混差事。虽然没有自己两个儿子二个长孙职衔高差事紧要,办差事也偶而闹点小笑话,却无人敢小瞧了去。便是内阁次辅张居正,见了他也甚是礼敬不敢托大。
往常这每月的朔望朝会,或是在这午门外广场排班站定,对着宫门上满满的皇帝全套仪仗围住的空空座位行礼如仪,点卯就散。
皇帝可以不来,宣旨示安就好,官员们却不能不认真。
或是在此整好队伍,再往里头步行到会极门前广场,乾清门前广场。进深数间两旁各有三五间耳房的会极门乾清门中门大开,皇帝端坐于台陛上临时搬来摆好的宝座上,周围天子仪阵齐全,俯看跪在广场上的群臣。
一样也是点卯完毕,天子仪仗便簇拥着天子坐上御辇回转宫中,群臣各自回衙办差。
偶而天子也会召辅臣、勋贵到两门前台陛下、耳房内临时问话。
五六年来,这种格外隆恩召见,也不过登基那年有过几次。
只不知今天这乾清门外天子朝会,是否会再有这种事。
自己这皇帝女婿身体,如今究竟是何地步了?
朝臣们那边一阵骚动,看仪仗是又有内阁辅臣来了。
张居正和户部尚书张守直点头见过,又与礼部尚书潘晟问了今天礼仪准备情形,再与署吏部尚书的杨博简单谈了几句,又朝这边李伟那里点头微笑致意。他一路向前走,一路面带笑容各处点头致意。看向陈景行李铭时,便拱手行礼致意。等陈李两人微笑回礼毕,他便不紧不慢走到高仪面前。两人略略致意,并排立定寒喧。
后面又是一阵响动,两人回头望去。却见首辅高拱已下轿来,几个门生言官上前行礼。高拱只对他们略点点头,并不与他们说话,目不旁视大踏步向他自己的站处走来。
几位国公们轿子踩着点儿到后,今天朝臣们大体已经来齐。
礼部官员引导官员,管朝会礼仪的御史们在前面站定,勋贵宗戚当先按品级站好队伍,辅臣朝臣们依序跟上。守值的太监侍卫依次走过,验看各人身上的各色入宫门禁玉牌。
天色已明,召见朝臣的钟鼓声响起,午门徐徐开放。在导仪官引领下,大家鱼贯而入。
一路走过会极门外广场,过会极门,又走过三大殿广场,经左侧各门,穿过廊道,无声队伍整齐轻缓向前,寂静的宫殿群落里,肃穆中只听到一阵阵脚步声向天空传递。
到了乾清门外小广场上,队伍分左右两排站列。宗戚勋贵武臣们在左,辅臣六部九卿京官们在右,依次按品级站好。礼部官员、监察御史们、侍卫们、太监中官也各就各位。
乾清门中门两侧仪门均已打开,中间摆放着天子宝座,后面架上屏风。太监们侍卫门分站两旁。
天子是已到乾清门正在耳房暂坐?还是尚未从乾清宫出来?甚至是临时又改为暂不亲身来此视朝,仍如前两月令太监宣读圣体安康各臣安心办差的圣旨?
广场上肃然静立的朝臣们,也只能各自在肚里猜测。
天色已经大亮,空气中温凉之意渐去。走了一路的朝臣,有的朝服背后渗出丝丝汗来。
正在此时,便听到乐奏声起,导仪官高声喊起:“陛下圣驾到,众臣行礼!”
陈景行一边按部就班行礼如仪,一边凝目向中门宝座看去。余光中,能看到周边朝臣都在引颈张望。
众朝臣有条不紊行礼如仪,鼓乐声中,庞大的天子仪仗将原就站了好些人的乾清门台陛上下左右簇拥个水泄不通。天子伞盖下,皇帝身影缓步而出,身旁小太子挺拔起身子紧随在侧。
不知为何,终于看到了有二三个月不曾见身影的皇帝女婿,他悬了几个月的心总算安定下来。但一股泪意,却怎么也禁不住直涌上双眼。模糊中,他看到身旁的亲家德平伯李铭似在拭泪,身子抖个不停。
他心下又是一沉,女婿虽然终于现身,可那身影却让人不由地心里发紧。面色腊黄,脸容瘦得脱了形,步伐缓慢蹒跚,三十几岁的人象是六七十岁风中残烛的老人。女儿昨天让人送来的急信所言非虚,这女婿只怕活不了多久了。
他心里对这女婿并不亲切。
身边的亲家德平伯李铭大女儿虽止嫁给他两三年,生了两个早夭的子女便自己也难产而去。但这女婿皇帝却始终只记得他这位前妻王妃,登基后便追封前妻皇后追封早夭长子太子名号。
自己女儿嫁给他十几年,却从未被他正眼瞧过,一直受冷落。
自己女儿任劳任怨,宫中朝中无不称她贤后母仪天下。
她自己托人寻得的那李氏,为他朱家生下几儿几女。皇后女儿自己虽无子女,但抚育太子一直如同己出。
但自李氏生下潞王后,他竟打算废掉女儿的皇后名位,一度让她迁居冷宫。
薄情寡恩,一至于斯。
刚才一瞥之间,也见得小太子满面忧色。他心下暗暗称奇,这娃儿倒真是与先前有些不同。
这几个月来,先是皇后女儿屡次来信,夸赞她这位曾抱来养过二三年的小娃儿。字里行间,甚是宽慰,也是十来年未见过的喜意从中透出,让自己读来心酸。
而后,两个二子两个孙儿都被调到东宫待卫团营里,在这小太子跟前混分闲差。每次下值回家,也都夸炫小太子对他们亲切亲近之意大不同以往。
据说李伟那厮家里那俩混小子,一度对此都颇为吃味,甚至还说出亲舅舅不如假舅舅的浑话。李氏这皇贵妃听说后大怒,让人很是训斥了这俩混小子几句。
唉!皇帝这身体,只怕是不行了!
若是这女婿真的有个万一,自己的女儿,这曾抱在她名下养过的娃儿,都将有道道难关。
也不知这皇帝女婿自己是个什么章程,有没有什么安排?
这些年来,听朝臣们的一些胆大妄为闲言闲语,大多是瞧不上自己这皇帝女婿。这若是真的太糊涂,一点没准备,那可怎么得了?
这两个月一直都说是身体大安,竟是这么个情形么?真是糊涂!
一个模糊的念头涌起,看来自己下朝后或许得赶紧与德平伯等人商量一番。
总得要提醒这皇帝女婿一下。
这可不光是为了自己那苦命女儿和自己这些皇亲国戚们将来安危,这也是为他朱家的江山社稷。
头脑昏昏地按着习惯节奏,顺着余光中其它人的动作举止行完礼仪。忍不住再看向台陛上宝座,只见皇帝女婿似听小太子说了几句什么,一会儿,父子两人便起身转向玉屏后走去。
懵懵懂懂中只听得太监似是宣下旨意,圣上身体已大安,各臣安心办差。又说是召辅臣上前有话传谕,其余朝臣行礼告退。
只有三辅臣跪伏于台陛之前,其余朝臣行礼如仪恭送天子身影,而后按品级列队告退。
看着皇帝女婿那蹒跚身影消失不见,一众朝臣列队行进中,陈景行边走边拭拭眼。又看向德平伯,却见双眼微红犹有老泪的李铭正看着自己。两人摇摇头,相视无言。过了一会儿,李铭又向自己努努嘴,眼晴示意自己往后看。微侧脑袋,却见李伟正与旁边一位远支皇戚低声交谈,神色中竟不见半点忧愁。
陈景行再摇摇头,与李铭相对苦笑。他叹口气,随着朝臣队伍退往宫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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