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王鳌笔记是个坑,专门秒杀高智商
朱翊钧上次当着二张一申三位未来首辅都在场的时候,平白无故地向申状元甩出王鳌笔记话题,埋了地雷就走人。
王鳌是申状元家乡苏州府出来的前朝元老,名声素著。申状元向来视其为偶像,希望将来自己也能象他一样身居阁辅荣宗耀祖。
早先宫中传出小太子梦中能记得王鳌当年中解元文章的名句,他就很是引以为荣。
那时他就让人搜罗了不少家乡这位先贤的文集笔墨,时常研读。
进入东宫侍讲团队后,果然小太子偶而还与自己谈及此老的文章笔记,有备而来的他,每次都应对称意。
只是这次小太子忽然对王阁老笔记有批评性质的提点,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当时看博学的张居正张四维也似乎不明所以。
太子说完就走,似是因刚才做钱粮算术而想到了,随口说的,似乎小太子自己也没太当回事。太子言论宽泛,但话语中提到了钱粮户口数字。回去找出王鳌笔记,发现其中缘故应该不难。
回家之后,他让人找来相关书目细细搜查了一番。
王鳌在明孝宗明武宗年间做过一阵子户部尚书,后来又在内阁当过辅臣。
王鳌为显示自己除了道学文章领导过一时文坛风气,也还留心实务经济,是朝廷能干之臣,他在自己笔记中留下了不少这类数目字资料。
申时行和家中幕僚查核之后,发现了书中有几条数据与其它史载材料官方数字略有出入之处。但数字出入甚微,似乎不足以让人疑问,更不应该让小太子觉得疑惑。
他让人把这一两则与其它材料有出入的数目字列了个清单,注明来源出处。
他认真细细琢磨后,没发觉其它异常,便放下心来。
大概小太子对数字确实是记忆敏锐。王阁老笔记中的某些记忆笔误,他发现与其它资料中记的略有不同,便自得地显摆起来。
同样的事情也在别处发生。
张居正与张四维等在场学士们回家后,也一样让人查列了清单。他们也没发现其它异常,同样大体得出小太子对数字确实敏锐而有意显摆的结论后,便也都放在一边。
他们此时却都不知道,过了两天,朱翊钧回到乾清宫后,便让人从自己书房里把这两天整理好的相关资料拿来,显摆地请莫明其妙的朱载垕看了一遍。
而后,他便得意地看朱载垕的大吃一惊之后,连连摇头,然后又是满脸迷惑的表情。
他给朱载垕看的这些资料,当然与二张一申他们让人搜罗查列的完全两样。
到底是做了六年皇帝的人,所有材料摆出来,迷惑了会儿的朱载垕还是想明白了。
他笑着道:“钧儿真是聪明,倒是不曾想这王阁老亦有如此狡诈,用心甚深。”
见朱翊钧有些迷惑地看向自己而不发一语,他又想了想,而后装出颇有些恼怒地低声说道:“这些朝臣,竟是如此腹诽你皇祖,其心可恨!”
只见聪明儿子惚然大悟之后,也气恼地连连点头。
朱载垕心中欢喜,说道:“这些是钧儿自己想得的?钧儿可真是聪明。”
看朱翊钧得意点头,便道:“这些朝臣花样儿倒是不少。好在钧儿聪明,钧儿真是聪明。”
朱翊钧也道:“此条目若就这么留于后世,恐误导后人。父皇英明!一见便知。儿子倒想了很久,父皇一点明其中关窍,儿子更明白了许多。”
天家父子俩便在那里咕咕哝哝,一起喷黑无良阁老朝臣心思狡诈。互相吹捧儿子聪明老子英明,其乐融融。
惊奇儿子聪明如此的朱载垕,也下了决心。此后几天,他教导儿子看折子便更加细心。
朱翊钧把王鳌笔记里的这则悬疑拿到朱载垕这里来,而非继续当地雷深埋,自有其原因。
他思来想去之后,觉得与其留这地雷将来显摆给朝臣们看,显示他精明过人,你们表骗我;还不如现在便显给完全信任他的朱载垕,让后者对他更有多一点的信心。也让朱载垕对他更加放心一点儿,少一点忧虑他自己的后事。
过了两天,宫中这次父子交流的某些言词还是传到了外面。
第一时间得知天子批评王鏊用了“狡诈,用心甚深”的张居正,心里大吃一惊。
他让人再找来王鳌文章笔记,亲自细读。依旧没能发现端倪,这让他大为不解。他让人告诉申时行此事,让申状元有机会查探太子口风。
同样吃了一惊又莫明其妙的申状元,自己又细细查核了一通,依旧没能解惑。
小太子先前只是说王鳌‘粗心‘,如今天子竟是用“狡诈,用心甚深”!这个评语对家乡先贤王鳌而言,那可是大大不利。
第二天他在太子下课休息时,将自己前几天整理的几条王鳌书中笔误恭呈上去。他小心地说道:“太子向前指点臣读王阁老文章,又提点王阁老书中有粗心笔误。臣下值后仔细查阅,果然发现几则数目与他书不符。王阁老道德文章称名当世,于时务经济或有不经心之处。太子英明,略留心便能发现其中失误之处。臣深为敬佩。臣也当引此为戒,以后办差当更用心。”
朱翊钧愣了一愣,随即笑道:“原来申先生还为此事费心,你办事用心认真,孤很是喜欢”。
不等申时行再表忠心拍马屁,摆摆手又道:“向前是孤记得不确,并非王阁老笔记中钱粮户口数,孤察觉其有误。是王鳌《震泽长语》中所列前朝内臣刘瑾抄家清单,孤颇觉有疑。孤已得父皇教诲指点,已知其中关节。王鳌文章是好的,时务经济也能用心。但为人臣者,不该用心于小巧。”
看向周围聆听的学士,又道:“此事已了,不必再问究竟。先生们知之便好,勿外传深论。”
听太子说不是户口钱粮数字有误,申时行松了口气。没看出奥妙,并不是他自己的智商有问题,而是考试题目有错误。
忽又听小太子说“为人臣者,不该用心于小巧”,这与张阁老告知的圣上评王鳌“狡诈,深用心机”仿佛一样。他不由心下一紧。
还好小太子又说“此事已了,不必深问”,又嘱勿外传。
他和其它学士们赶紧行礼齐声回答:“臣等谨遵太子谕令。”
回家后,一面写信让人送张居正府告诉详细,一面赶紧翻开《震泽长语》,找到刘瑾的抄家单子条目。
这条目他早前已读过,略有印象。前几天让家中幕僚找户口钱粮数字,也有人曾指明此条似乎有些疑问。只因没别的材料可以比对,又非户口钱粮,他没有注意,也未列上清单。
如今再读,先是疑惑。王阁老所记这清单数据精详,计算明白,应该无误。仔细再看,这总数显然太过离谱,确实必定有误。他也曾在户部任职,仔细思考,大概已知其中笔误缘由。
太子言王鳌“粗心”,这好理解。担任过户部尚书的王阁老,不会不知刘瑾家财不可能有如此之多。
但圣上言王阁老“狡诈”,那么王阁老这就不是“粗心”了,难道竟是王阁老有意造假?
他摇摇头,王阁老何必有意编造刘瑾的抄家档案。抄录有误大有可能,但有意造假?为了什么?
琢磨了许久,把当时的朝事、王阁老的生平,甚至王家的家事也细细想来,按照王阁老在此事上有意造假的思路去检索。
他思前想后的结论,王阁老此记录必定有误,有意造假也大有可能,甚至必定是此老有意所为。但王阁老为何要造假,他只有模糊念头,不得要领。
还没混到内阁辅臣的申状元不得要领,接到他书信的张居正回忆了这几天翻过的《震泽长语》里那则条目,又打开书再认真读了一遍。边读边想,读完就心下大致了然。
昨天他又得宫中另外一人传出的消息,天子当时不但曾批王鳌心机深,竟还似乎说过王鳌对明世宗嘉靖帝不敬!
当时听了,真正一头雾水。
参与编写过《明世宗实录》的他张居正,对世宗一朝的事了如指掌。王鳌对世宗不敬?他心知绝无此可能!
世宗嘉靖即位时,王鳌已退休十余年。世宗即位两三年,老王鳌就死了。他怎么会对从前未打过交道,即位后对他王鳌颇礼遇,对他儿子们颇照顾的年轻世宗有不敬?居然还在笔记中留下笔墨首尾?
难道他对世宗当年承祧继位有非议?他对世宗初年的‘大议礼‘有不满批评?还在笔记中留下记录?
这可是怀疑世宗与朱载垕这一支系的正统性合法性,足以让他王鳌满门抄斩。
精明的王鳌老来再昏愦,也断不会如此发神经!他犯得着么?
洪武永乐两朝因文字杀大臣屡兴大狱,自那以后,因文字而杀大臣者虽渐少,但也不是没有。世宗对文臣更颇多折辱,贬黜廷杖乃至诛杀从未断过,很是不少。王鳌他怎么敢?
难道天家又要因文字而兴大狱?
他连忙把王鳌文章细读,却怎么也找不到与世宗大议礼有关事件的记录。
现在得了申时行的详细报告,他看后刚开始大为愣神,这都哪跟哪!自己的智商居然有问题么?
刘瑾抄家清单从脑中闪过,不对!王鳌必定笔录有误!不!王鳌这是有意造假!他为何要造假?
已做到内阁辅臣的他略一代入,把世宗初年事、刘瑾案、王鳌生平家事略略一过。瞬间明了!
果然是颇具深心,私心里把世宗看作贪婪之主,一味图谋子孙自保之道,确实非圣贤臣子所当为。
难怪天家父子说他心机深沉,对世宗不敬。
想到这里,他松了口气,天家并非要兴文字之狱。
接着他又自失一笑,枉自替王鳌担心,疑惑了几天。
同时,他心也一沉,天家父子都非蠢人!太子闻听别人读此数字即生疑惑,足见聪明。天子亦能洞悉朝臣心思,更以此指点教导太子,而太子亦能领会。
英明之主,难侍候啊。
过了会儿,他又自得地饮口参茶,英明?聪明?我张居正又比谁差么?
只怕申时行虽是状元,但他到此时也未必知晓其中奥妙,他何时才能想通透此中关节?
高大棒槌?即便他不是忙内阁吏部事无暇想这些琐碎,便是让他琢磨,他高肃卿也难象老夫这样读完便来龙去脉尽知晓。
如今这满朝之臣,个个皆聪明,但立刻便能想明白这事首尾的,大概也就杨博与老夫了。
王阁老此条记录,留到后世,只怕还真是会误导不知多少聪明人。
不到此地位,哪能轻易理解其中关窍?
知此记录必有误者,朝臣辈留心之人大都能知;
知其非王阁老笔误而是他有意而为者,申状元辈亦或能知;
尽知其何以然者,多乎哉?不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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