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高仪
乾清宫内,天家举行了盛大家庭宴会。
今天已忙累了大半天的朱翊钧,虽是宴会一众人等的当然中心,却再也打不起半点精神。
他早早地略微进了点儿御膳,便不客气地向等候已久的一众长辈告累。心疼的渣爹虎妈立刻发旨让人侍候他回暖阁安歇,他让人诵读了几句状元文章便鼾睡了。
心疼地让婆妈们赶紧伺候好太子回房好好休息之后,被自家儿子今天惊艳出彩表演了一天,自己也引以为豪地自我陶醉了一天的渣爹,满心腔的父爱急需一吐为快。
最近身体才好些了的他,难得地充当了大明朝第一家庭其它成员齐聚的大宴会名副其实的主角。津津乐道滔滔不绝地担任了内部新闻发布会主播。其它人想插话附和几句、借机奉献两句马屁给此时早已睡着了的太子,都会让他瞪眼。
当圣天子说到太子书法已经自成一家,被一众内行的朝臣们公认为才华横溢的天才儿童时,他总算慢慢停了下来。
又饮了口宫女递来的参茶后,少有地讲了如此许多话的他,气色略略回转后,侧头看向冯保,说道:“冯保辅导太子有功,朕当重重奖赏。”没等冯保跪地谢恩,又问道:“太子写给高仪的那几个字,是什么来着?”又目示侍候的宫女捧参茶再饮了一口。
冯保赶紧回话:“奴才谢皇爷赏赐。辅导太子是奴才的差事,奴才自当用心竭力忠心办好差事,奴才不当要皇爷的分外恩赏。奴才回皇爷问话,太子赐给高学士的是‘積功劳苦‘四字。”
朱载垕点点头,又问:“是了,正是这四字。可是有何不妥?朕以为甚好。然朕观当时外臣神色,似尚有他论,何也?”
冯保跪地答道:“奴才回皇爷问话,出文华殿回乾清宫路上,太子爷亦曾对奴才言及此事。
太子爷原本想写的是‘劳苦功高‘。后来又以为高大学士新近起复,若书‘功高‘,恐失皇家劝勉之意。
太子爷还说,若将来高先生辅导太子爷进学,为皇爷办差有功,到高先生致仕之时,再书‘功高‘。留‘功高‘二字,待之以将来,似更妥贴。
太子爷还说道,不知朝臣们是否能体察此意,也问奴才是否妥当。
奴才当时回太子爷,太子爷想的深远,如此赐书方更合皇家体例。”
朱载垕略略点头:“钧儿想的正合朕意。”
今天文华殿内,小太子当众展示自己写字小有所成,引来宫中朝中各大佬交口称赞。
这是大家事前都知道的应有环节。
兴致正高的太子爷也现场发挥,当众突然书写四字赐给起复老臣,一天天当红起来的太子教学团领袖高仪。
这个环节,就不在此前众臣预料了。
朝臣们大都猜测,这定是当时神色极是高兴,近几月来少见气色上佳的皇帝,事先有意的临时安排。很可能是借此进一步拉抬高仪的声势。
于是,对高仪如此简在帝心一事各怀心情的一众朝臣,不由神色各异。
小太子临场发挥,书写‘积功劳苦‘四字,让乾清宫内的皇帝与太监有了一场对答。用不了多久,朝中大臣便会得到消息。
乾清宫内有对答,高仪府中书房内,却是下人们全被叫退,只有高仪一人静坐。
对着书案上的太子赐字纸幅,他在沉思。
高仪是在当年隆庆初年那次内阁徐阶高拱两党撕逼恶斗中,被技高一筹的徐阶在后来把他視作为高拱余党一并扫出朝堂的。
时任礼部尚书的他和几个月前的吏部尚书郭朴,全被当作高拱党羽一并先后清理了出去。
口口声声“还威福于主上”的徐阶,在三上辞表坚决辞去首辅之前,把自己的政治底牌略略显露,轻易地就把朱载垕最倚重的高拱及其重要党羽全部清理了出去。
安排好层层相套环环相扣的复杂布局之后,他才放心地悠然自得地,被折腾得已经愤怒的朱载垕放归乡里。
在朱载垕想废后改立李贵妃一事上,在朱载垕试图真正当家作主施展拳脚时,高仪没有及时表态,更没有站在徐阶等朝臣一边。他也因此被发现了向来隐藏尚好的高拱余孽身份。在徐阶辞职求去之前,高仪因此被一众言官群起弹劾,继郭朴、高拱之后,也被清扫出了朝堂。
一年后的隆庆三年,高拱在朱载垕一再坚持下,以张居正和司礼监掌印李芳共同坚请的名义,被起复重新召回京师。
此后两三年内,朱载垕高拱君臣两人齐心合力,朱载垕放心放手放权于高拱,把徐阶(其实是与张居正师徒联手)布置的重重阻碍一一清除。
到去年,高拱更是终于坐上了朝臣第一人的首辅之位。
高仪从高拱刚起复回京时,就一再被高拱书信相召。到去年,更是旬月便有信来。虽然他早已心灰意冷,身体也不好,但他却没能象郭朴那样真正放下,最后到底还是接受了皇帝一再地征辟。
郭朴毕竟此前已经入过内阁做过辅臣,他也对高拱和朝局或许看的更透。而他高仪却没有进入过内阁,对高拱的殷殷期盼颇有感激。
如今在皇帝朱载垕与首辅高拱双重担保之下,他进入内阁担当辅臣,这一所有文臣的共同追求也应该能梦想成真。
回京之后,他才发觉朝局比他预计的还要糟糕。
徐阶张居正师徒知道高拱起复是迟早之事。说到底,朝臣的势力再大、手段再多,也拿决意要重用高拱的皇帝朱载垕没办法。
因为张居正与高拱关系一直尚好,彼此政治理念似乎颇多志同道合之处,隐藏较好。所以,徐阶张居正师徒两人针对高拱的布局,是层层相套环环相扣,埋藏得很深。
先用几位其他派系老资格有声望朝臣,把内阁位置塞满。
李春芳陈以勤赵贞吉殷士儋等一票与高拱关系不佳的老资格,这些人与皇帝朱载垕关系尚好,是他也不得不认可、能够接受的朝臣。用他们卡住高拱通往内阁首辅的道路。
等起复回来的高拱一路撕逼,拳打脚踢地把这些人赶出朝堂,时间已过去了三年。
在这三年内,张居正先是率先顺应朱载垕的旨意,在召回高拱的问题上,他摆出一副小弟看好你,愿意按皇帝意思坚决请你回来当内阁老大的姿态。
而当时内阁其它人,则因高拱回来会威胁到他们的位置,自然全持否定拖延态度。
此后,高拱回朝一路厮杀,张居正也在一旁摇旗呐喊,一副小弟与大哥共同战斗的姿态。两人一路一起高升。
在高拱得罪一大票人的时候,张居正则在全面接收徐阶党羽成为这票人新领袖的同时,也借机招纳高拱新政敌中的有力棋子。
直到高拱坐上首辅之位,开始布局清算退休已三年的归乡徐阶时,张居正才在触及底线不得不对抗情势下,与高拱在内阁不断有了小龊龌。
高拱对徐阶的清算,最终也不了了之。
但这一次或几次小小撕逼,却让一直在战斗并节节胜利步步走高的高拱赫然发觉,自己竟然除了似是小弟同志的次辅张居正,几乎无人可用。
于是,他这才真正极力促请皇帝召回自己的一票政治老基友们来共享成果。
他已发觉,那位长期以来他自以为似是同志小弟的张居正,根本与自己不同道,更绝非自己的接班人。
而且,此人更极有可能是老政敌徐阶真正的接班人。而张居正现在手中的底牌,一点不比当年的徐阶少。张居正的手腕,比当年的徐阶尤有过之。
他高拱很能战斗,也很有治国理政能力,但他却几乎是皇帝的孤臣。
这是高仪回来后,才真正意识到的。这不能不让他忧心。
而更让高仪忧心的,是他发现皇帝朱载垕身体相当糟糕。
他此前得过一些朝臣劝谏朱载垕爱惜身体的京城消息,但远没有短短两三个月内眼见为实来得真切。私下里他更是得到讯息,皇帝很可能患上了色痨,靠春药每天犹在自个作死。
按照他从高拱那里获得的信息,他将在今后三四个月内的连续几场皇家盛典之后,每搞完一场形式,他都会走高一步。直至水到渠成的入阁预机务,成为新的内阁辅臣。
他现在怀疑这个安排是否太从容了?
皇帝那身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恶化。很多朝臣也会发觉这一点。而这,意味着大风雨即将到来。
去年底高拱和张居正奏请内阁事务繁忙,应增调朝臣入阁。当时皇帝下旨否了。
这是君臣之间,既为他入阁造势透风声,又保持朝局稳定免得大起波澜,而走的例行过场。
此后,一切按部就班,直到太子冠礼之后。
自那之后,一切忽然打破了既定节奏,宫中朝中各种消息也多起来。
皇帝自己也意识到自己身子很不好了么?
太子在端本宫接见东宫侍班朝臣,曾当众说此前未见过自己。
其实,高仪回朝后,已先后出席过三场有太子短暂到场的年底年初朝中庆典。只是那些时候,他在一众勋贵朝臣中并不显眼。他自然会注意到并认真观察过太子,而太子却不会注意到他。
端本宫里太子初见,却对自己格外关注,态度大见亲切。这应该是天子事前有叮嘱。到了今天文华殿上,更是特别赐字。从天子神色可见,这也是天子临时安排。
如此一来,自己这入阁之事只怕还会加快。
两次面见,太子对自己都神色足见亲切。太子与朝臣有言谈者,唯自己和张四维二人。
太子并非此前传言的厌学贪玩平常之资,自己从前远观的印象也并不准确。虽然太子尚年幼,却很有明君气象。好学聪明有礼,言谈间反应敏捷。
以后还当多多用心,虽然自己这东宫侍班之职肯定当不了多久,但自己这太子首席师傅的名分已定。天子身体一天天眼见着不好,将来这名分也是有用场的。
积功劳苦么?
他忽然觉得有些胸闷,皱了皱眉,端起案边温杯内已放得有些温凉的药汤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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