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乾清宫(10)

  第100章、乾清宫(10)

  朱载垕如今的气色确实一天天好起来了。如果不是连原时空朱载垕驾崩的准确时日都知道,朱翊钧现在都怀疑他也许真能转危为安。

  朔日朝会后的这十多天,是朱载垕近一年来心情最轻松的时候。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后,儿子越来越能干主动,他也越来越能放心睡大觉。

  儿子早请示晚汇报,他一点儿事都不用多操心。只管理解的听从,不理解的先盲从,反正稍一皱眉儿子很快就会点出要害,“上乃悟”。安心享受儿子的孝顺体贴,美滋滋地闻听父皇英明赞颂不绝就好。

  如果不是因为后天儿子代他御门视朝这桩大事,他天天都想下旨召宫妃来侍候了。他已下定了决心,儿子御门视朝这事儿一办完,他就上储秀宫去看看襁褓中的小女儿,顺便召见几位宫妃。

  虽然月初御乾清门视朝时,他曾怒气上涌痰中咳了血丝。但太医们稍作调理,他心情又每日里轻松愉快,身体很快便平复,胃口也一天天转好。最近这几天他似乎真的能在暖阁内行走如常了,走上几圈虽然也会乏力,但一点儿没有喘气感觉。他每天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我能”。

  昨天,先前从南直召回来后,临时安排负责养心殿整修一应事务的赵玢,秉告了养心殿诸事已妥。儿子再次请示搬过去住几天看看,他立刻表示同意。儿子走后,他又密令御药房掌印张明再次配制仙药预备。又叮嘱张明勿令太子知晓。

  四月里皇后贵妃有次请安蒙恩得召见时,一家人闲话时,儿子已特别当众对张明等人强调过,非太医们开出药方,御药房不得另行配药进呈。朱载垕以为是皇后贵妃们背后主使儿子特意提醒他不要滥用药物助兴,当时他心里有些羞怒感觉。但对儿子关怀他身体,对儿子这安慰剂有神秘依赖感的朱载垕,也没有太多不愉快。

  前些天儿子搬进乾清宫配殿里来住下后,向掌乾清宫的张维、太医们问起他的饮食起居用药调理情形时,又再次当众强调过一次。儿子这次公然在他地盘里作威作福自作主张,他知道后又是欣慰,又有些尴尬。

  他倒是不会认为十岁的儿子懂得这些仙丹的妙用,只以为是皇后贵妃们又在背后交待过儿子。如今对儿子的指示已逐渐习惯了服从到盲从地步的朱载垕,在乾清宫里想背后自作主张一把,还得公然指令张明偷偷摸摸,不要让太子知道。

  这些天父子俩私密谈事时,儿子多次偶尔提到赵玢,话语中那意思,显然不是自己原以为的要安排让赵玢做掌养心殿太监。在自己安排赵玢暂管养心殿事务后,儿子仍旧一再提及赵玢,尤其是每回碰上谈到司礼监现在的几个秉笔太监时,儿子必定随口带出赵玢。

  朱载垕有些拿不定主意,赵玢担任司礼监秉笔太监也不是不行。早前儿子多次提到调赵玢回来时,他心中已想过安排赵玢担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差使。后来因为儿子要搬去养心殿,那么自然安排赵玢去掌养心殿事好了,兼任司礼监秉笔也可行。如今冯保主抓南书房又兼着东厂提醒的差使,也还担任着司礼监秉笔太监差使。

  陈矩掌印御马监后,最近也兼领司礼监秉笔太监轮值南书房。几个月来,尤其是最近十多天看下来,应付自如,不比冯保差到哪里去,倒也确实是个不错的内廷人才。

  司礼监原来几个秉笔太监,如果分别要侍候自己这边和儿子南书房那边,人手确实紧张了些。如今加了陈矩、再添上赵玢的话,也就够用了。

  朱载垕心里头始终没考虑到孟冲的掌印位置有不妥当。他知道孟冲是高拱同意支持的人选,一旦换人,高拱必定极力反对。他这些年来,从来还没干过高拱所强烈反对的事儿。几十年相处下来,他很相信依赖这位师傅,甚至对高拱在内心里头有点儿畏怯,本能地不去触碰这一块。

  朱翊钧进暖阁内后,闻着乾清宫暖阁内那股特有的淡淡汤药气味,虽然已十分熟悉习惯了,但心中仍有些不舒服。他面上不显,跪地请安行礼后,又如常看过朱载垕气色,脸上露出笑容。

  父子例常寒喧完毕,朱载垕令陈矩将最后确定的,后日会极门太子御门视朝事务奏本念给他听。

  这个奏本已集中了南北两京的礼部所有礼仪专家智慧学识,内阁辅臣、南书房一众人等的多年朝务经验,反复斟酌修改,已是能拿出的最高水准文案。

  太子监国在大明朝本就只有早期洪武永乐皇帝时有个先例,此后只到最近的嘉靖朝因为嘉靖南巡有过一两次。而监国太子御门视朝更是罕有。如今这种天子病危时局下监国太子御门视朝,隐含办理天家后事、安稳朝局、让监国太子正式亮相群臣多重含义的特例,更是本朝所无。

  这也难怪礼部官员一开始时手忙脚乱鸡飞狗跳了,又因为太子曾特意明白宣布强调过嘉靖新礼的重要性。更是让礼部官员们反复查对,唯恐犯了忌讳。

  大明早期的礼仪规范是洪武永乐时确定的,虽然上承百代重开汉家威仪,但也有很多沿袭蒙元旧例。嘉靖新礼在这一方面有所更新,但嘉靖重修礼法制度,更主要是为了他抬高自己父王地位的目的,宣扬自身的合法性正统性。

  嘉靖朝为议礼几次掀动特大规模朝争宫斗,太子先前特别点出这个题目,谁不暗地里惶恐紧张。

  现在的这个方案没有一点违反嘉靖新礼之处,也与大明朝立国以来有数的几次太子监国先例毫无冲突之处。谁也挑不出一丝毛病。

  朱载垕边听边点头,最后,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如今外头天气甚是暑热,早晨天光也亮得早,朕看这后天这时辰还可以安排再提前半个时辰。”

  朱翊钧立刻点头:“父皇圣明,这也是体恤儿子和臣子们。儿子遵旨谢恩。”

  他心里却打了个突,想起自己忘了一件大事。

  朱载垕提到天气时,朱翊钧也才忽然想起这件事来。

  原时空朱载垕驾崩前后,不光是日子比较接近夏至,而且按史书记载,还有一件异常天象也郑重地记入了实录。五月十六日,月有食。

  在这古代,月食天象可不是单纯自然天象。它牵涉到朝堂政治。

  在这时空的这批古人那里,月喻太子,更与他这监国太子直接相关。

  五月十五他郑重其事大张其鼓地举办了一次监国太子御门视朝,第二天便老天爷便闹一出月有食给予口头警告。看这天气,大概也没有近期变天的迹象。那样的话,第二天可就天下皆知了。即便只是月偏食,一样也是月食。

  他奇怪钦天监怎么会不事先上报。这种天象钦天监应该能事先推算出来的呀。天家父子早早颁了圣旨,当时内阁就应该会让钦天监查核确定吉日佳期、天象气候有无妨碍等情况。

  朱载垕忽然看儿子脸色有点不愉快,心中奇怪,便问道:“钧儿怎么了?这些天很是忙乱,可是累着了?”

  朱翊钧赶忙回答:“儿子不累。适才父皇体恤儿子提到天气,儿子想着这几天也不知气象如何,莫要忽然有雷雨变化才好。”

  朱载垕笑道:“原来你为的是这个。早先钦天监不是已报过了么?虽然向来不是全中,但大抵也是有些准头的。后头四五天,依旧晴热。只是十六那天,或有月食罢了。”

  朱翊钧吃了一惊:“钦天监报过么?儿子倒是不知道。想是先前粗心错过了。月食么?可有妨碍?”

  朱载垕笑道:“月食有什么打紧,朕下道旨意,让外臣们各自谨守臣职罢了。他们上些例常自省请罪本子而己。咱们天家,只有日食、地震,需得下旨自省,祭告天地。也不过是故事而已。”

  朱翊钧倒没想到月食原来也是归给臣子了?难道不是掉星星算臣子的错么?

  他脸上不好意思地说道:“儿子倒是还不知道这些的,先生们也尚未讲过。儿子也是要认真办好父皇的差事,也要上自省请罪本子么?”

  朱载垕想了想,让陈矩派人去南书房里问问高仪相关的典故讲究。又对朱翊钧说道:“不过虚应故事,钧儿无须放在心上。”

  朱翊钧想想也是,自己作为穿越者,心态上难免总有投机取巧的心理。却不知在朱载垕这里,即便日食也是坦然对待。全都有一套办法应对,你依礼仪规矩按这套办法玩下去就是了。月食了日食了,你做足规矩表示一番敬畏就得了。反正有的是有关部门帮你把一切打理得老天爷舒坦,你也心安理得。

  朱翊钧又指着奏本中几处空白道:“儿子后天往会极门,便带着赵玢、冯保、陈矩他们么?明儿个要不要在宫里先演练一番,让父皇也看看?”

  这已是他这几天来第三回把赵玢、冯保、陈矩按这个顺序念出来了。前面两回都是父子两人私密闲谈时这么随口念,今天则是正式当众这么念。他的手指还指向奏本上的那几处待填上人名字的空白处。

  朱载垕如今离他已被早先近了些,已依稀能看清他的指点。朱翊钧看到赵玢神色惶恐,也注意到陈矩眼神闪烁。

  暖阁内的气氛也变得瞬间凝滞。

  冯保早已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居首的人物,陈矩也仅次于老资格的曹宪之,跃到第三位。冯保如今在南书房里还兼着掌监国太子之宝印信的差事,又提督东厂五六年了。整个内廷只有孟冲一人能压盖他。

  朱翊钧不但口头上把赵玢摆在冯保之前,更手指点在书面待填人名的空白处。赵玢的那个人名空白位置,如果是朱载垕视朝的礼仪奏本,填的可是孟冲。

  朱载垕沉吟了一会儿,挥了挥手,“你们且退下。”

  待暖阁内只剩父子两人,朱载垕有些狐疑地直接问道:“钧儿这是要换下孟冲么?”

  朱翊钧摇头道:“这些天里,父皇身子大安,一天天地也越来越好些了。儿子很是高兴。但儿子也想着,父皇总是尚未完全康复,眼下凡事总还得要先求个安稳。好些地方添几个人手倒是可以的,但换人倒是不急的。父皇这里是离不了孟冲的,需得孟冲时刻尽心在父皇这里侍候,儿子心里才更踏实。但司礼监事务重且又极紧要,又不能少了人。不妨让赵玢先上去帮忙照看着一阵子。孟冲不识字儿,父皇圣明,用起来不妨事的。儿子还是年幼,南书房里有冯保、陈矩帮衬就好,也离不了他们两个。但儿子每日里有时也要与司礼监打些交道,若是赵玢先熟悉了,儿子给父皇办差也更顺溜。”

  见朱载垕不住点头,他便总结道“横竖这些个都是暂时办法,父皇身子安稳了,再重新安排就是了。”

  朱翊钧说完后,见朱载垕沉吟不语,面色如常。他便习惯地拿起一本暖阁内的奏本,安静地翻看起来。

  朱翊钧今天先前当众的这一席话,当事人孟冲等人听在耳中自然如同雷炸。

  如今也能在暖阁门外候着的赵玢,心中惶惑恐惧多于惊喜。

  这几天他在养心殿已得了朱翊钧几次提点。他知道自己不知何故入了太子的眼,会掌养心殿事,甚至或许将升司礼监秉笔。但他回京才十几天,到处磕头下来,在南直几年下来搜罗来的二十几万两银子花了个差不多底朝天。虽然已大概摸清宫内各位主子、内廷各位大佬如今的情形,但终究未得到切实体会。只觉着这一切不太真实,二十几万两银子送出去后,他虽肉疼但心中却安稳不少。而今,一大帮子当红当权太监每日里却又陆续给他送来了巴结讨好的银子,总数目却也直逼十万两。他自然不敢照单全纳更不会一点不收,但几万两银子收了,却心惊肉跳。

  他脑子里几年来、一年来所得的宫廷信息、习惯思维依旧还占着主导,一直以为太子特别示恩宠提拔自己,是皇爷、贵妃娘娘的意思。今日一听,才知似乎竟是太子爷一力主张。皇爷事先竟然全不知晓,也无安排。

  他想起给他送礼的太监大档们这些天来确凿无疑的众口一词,乾清宫内如今当家的就是太子,皇爷这些天来从来不曾驳回过一次太子提议。太子还两三次地“逼着”皇爷改了先前的旨意,事事皆照太子意思来安排。对这些话,他不敢不信,又实在不能轻易确信。今天在现场亲眼所见亲耳听闻,他才真正知道,自己真地没跟上趟儿。

  朱翊钧看了一道河道总督报来的夏汛本子,便放下来。

  朱载垕面色安稳地打量自己,便问道:“父皇可有话要训示儿臣?”

  朱载垕微笑道:“冯保、陈矩在南书房担起掌印、秉笔,又管着东厂、御马监。司礼监确实缺了人手。赵玢是个靠得住的,也还能办事儿。钧儿既然看好他,补进司礼监里先熟练起来,也是不妨的。”

  见朱翊钧点头,并未开口歌颂父皇圣明英明,似乎等自己把话说完。

  朱载垕又想了想,便道:“孟冲、冯保、陈矩的司礼监位子先都且不必动。但如今孟冲只在朕身边多用些心,可不必再管司礼监事务。冯保、陈矩要专心南书房事务和东厂、御马监差使,司礼监事务暂时他们也不必忙。赵玢且领着其他几位秉笔把司礼监事务办熟练了。”

  果然,朱翊钧面带笑容,口颂父皇圣明,安排地最是稳妥不过了。又到书案前记录下朱载垕的圣训语录,朱载垕看后,又朱笔朱批加改了两句。

  朱翊钧见朱载垕有些乏了,便喊孟冲等进来侍候。自己行礼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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