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乾清宫(5)
南书房内,宋之韩已念完南京礼部尚书秦鸣雷所上礼仪本子。他又念了一遍礼部尚书吕调阳在此基础上,略作修改的最后议定方案奏本。然后,他再念一遍附在这方案奏本上的内阁三辅臣共同拟定的贴黄。
南书房内一众人等,全都在静听,也在等着宋爱卿即将发表的新批判。
这些天来,太子每次都在宋愤青读完文件后,比起曹大埜、赵志皋等人读文件后,他要加多问上一句“宋爱卿以为如何?”。
然后他便笑眯眯地听宋大侠吧啦吧啦个没完。
太子如此独独爱听他宋之韩发表真知灼见,不厌其烦。从不皱眉变脸,一直笑眯眯,偶尔还点点头。
这姿态谁人不知?
当然,太子每次等他批判完结之后,也会微笑着语气温和地对宋之韩加一句“爱卿今日所言,只在南书房内,勿外传。”
天天让你在这里大鸣大放,俺爱听。但不要弄到外面去,违背朝廷两个月来三令五申的“朝堂宜安静”的总方针。
宋之韩又岂敢装着一直未能领会太子深意,放弃这种送上来的简在帝心机会?
直言切谏、痛斥权贵,正是我辈职责之所在!
每逢宋之韩批判调子太过,申时行、张四维、高仪等人不免心中摇头,但脸上可一点不显。
沈鲤几次想越众而出批驳两句,又想起葛总宪的提点,终究还是强行忍住了咳嗽两声的冲动。
他虽然低头摆弄手中的奏本。但余光已经注意到,每当此时,太子便打量起南书房内众人神色,扫看向自己的目光比往常多了严厉。
虽然这些天来,南书房内大批判天天搞,调门越来越高。但到最后处理时,高仪还是冒着违背太子意志的风险,按寻常情形提出最终处理意见。对这些被宋斗士批得体无完肤一无是处的内阁潘大人票拟奏本,并不另眼相待。
虽然十多天下来,冯保从不发表异议,太子也从未见异色。但高仪每次发表处理这些奏本最终意见时,还是心里不踏实,一颗心始终悬着不能放下。谁知道对下一道奏本他给出的最终意见,是否会让太子忽然变色?
南书房内,宋之韩每天高调批判,高仪每天低调如常处理。太子全都笑眯眯,仿佛这两者丝毫不违和。
南书房内的情形,在此值班分属各家的众多耳目、人形录音录像机,早就传了出去。
宋之韩这些天大鸣大放过的每一句话,全都一字不漏地在各个圈子里一再低声广播复读。
被口诛笔伐批斗的当事人内阁辅臣潘晟、其它辅臣乃至满朝朝臣,自然全都知道这些消息。但大家却又全都得装作不知道。……非常之时,你居然刺探宫廷内消息,对南书房内一举一动了如指掌,是要作死吗?
今天,宋之韩的批判有了新内容,提到了新高度,进入了深水区。
他终于联系上了第一天沈鲤所发现的误用旧礼有违嘉靖新礼问题,并深挖历史根源,隐隐联系上了潘晟及其背后派系对嘉靖老皇爷不敬的话题。
“……此辈竟于世宗所勘定新礼有所疑焉?”宋之韩看看太子,又大着胆子轻声说道:“此辈之大不敬,当年《世宗遗诏》事,即昭然矣!”
南书房内习以为常静听他高谈阔论的众臣,一瞬间全都安静不能了!一时间,咳嗽声此起彼伏!
卧靠!
朱翊钧自己也差点装不下去了。
煽风点火的结果里头,玩火自焚也是其中一种选项啊。
他倒是没想到宋之韩短短几天,便可由批评潘晟工作能力、业务水准,上升到批判其工作态度、政治修养,进而发展到批判其政治态度、站队立场。从批其无能上升到批其无德,最终定位为批潘晟不忠不敬。而且批得有理有据有血有肉,逻辑严密。
昨天宋之韩的批判已发展到了这一步,朱翊钧以为宋之韩的批斗潘晟基本到了尾声。
潘晟侍君不诚、对自己这新鲜出炉的监国太子不敬,这已是昭然若揭证据确凿。否则,作为主要负责官员,怎么会把一应礼仪准备安排得这样错误百出?
没想到今天宋之韩更进一步,深挖历史根源了。“此辈”二字,意味着宋大侠的批斗对象已经不再单指潘晟,《世宗遗诏》四个字更是骇人耳目。
这个大题目下来,一场腥风血雨扑面而来,南书房内的空气都抖了起来。
朱翊钧不太理解宋之韩为何要急不可耐地抛出这个大炸弹。
《世宗遗诏》问题是高拱心中永远的痛,当年他就是因为这个问题与徐阶发生冲突,最终惨败。
是老高拱终于按捺不住?借宋之韩之口抛出这么个大杀器来试探自己的深浅、底线、态度?
自己这南书房中可没有什么蠢人啊。
即便是各家派送来的耳目,那也是事先衡量过自己这监国太子水准的,是比照着自己这妖孽水准来选的人。
谁都知道进入南书房的价值。但各家选派的耳目,压根就没几个是各派大佬的直系亲属,大多是血缘关系不深的亲信。而这些人无一例外,他们的智商、能力在各自圈子内都是上上之选。
除了张居正、陈以勤派了自家儿孙,其它人派来的多是族亲,甚至是妻系母系内亲。张居正、陈以勤派来的儿孙,虽然都是年轻人,但也全都已是秀才了。他们的智商能力家传阅历官场经验,在南书房内混,绝不成问题。绝不是后世那种凭借一手“一中是个好学校毛x宇题”书法,闻名网络横行论坛通杀八方获点击无数的角色。
宋之韩轻言细语中,谈到的《世宗遗诏》是什么意思?意味着什么?
这南书房里,只怕没有一个人是不明白的。人人变色,但却没有一个人的神色是莫明所以。
只怕所有人都以为,只有自己这个小太子或许还弄不太明白呢。
看这人人神色有变动,听这咳嗽声此起彼伏的,傻子也知道:宋大侠放了个大招!
朱翊钧不认为高拱会在这时候想搞什么翻旧案的政治举动,也不认为高拱已打定主意要在此时便借此修理张居正了。
有南书房这个大帽子压在头顶上,内阁辅臣除非蠢到了家、或者矛盾已激化到你死我活,否则谁都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要在内阁内部摆开阵势恶斗一场。
相反,内阁辅臣短期内迅速团结、一致对外,其可能性要远大于内斗可能性。
高拱张居正会联合起来,在朱载垕死后与南书房展开争斗,乃至要架空甚至废掉南书房吗?
这是朱翊钧比较担心的。
这种可能性是有的。
原时空,朱载垕驾崩后,高拱在冯保取代孟冲掌印司礼监之后大发雷霆,他还幻想拉扰张居正一起弹劾冯保。而张居正佯装同意,甚至让高拱以为胜利在望。
可见,即使在原时空高拱张居正一度恶斗过,两人在内阁还是存在随时可能联手的可能。
至少在高拱那里,还存在高张继续联手完全可行的错觉。同样,在张居正那里,哄骗高拱相信两人联手不成问题的操作,也是具备完全成立的可能性。
如今高拱张居正两人的矛盾可没有过分激化,必要时,两人联手的概率自然更大。
至于这两人联手时,张居正是否又挖坑、随时挖坑玩高老棒槌一票,大概是难免的。
但对朱翊钧而言,内阁辅臣团结一致高张两人联手、高拱当带头大哥张居正装小弟随时准备坑大哥,这种情形还是不大美好的,是有威胁危险性。
朱翊钧穿过来后,因为不打算装天真,混那难熬的十年好学生生活,自然就对张居正有更多提防。
毕竟原时空那十年是他张江陵柄政,张居正是最大获利方。江陵柄政虽然对原时空朱翊钧而言也不算太坏,对大明朝而言甚至是极大福利,但对如今的朱翊钧而言,他当然不能接受。
他对张居正很多提防,对高拱呢?他也并不放心。
换个角度看,不以成败论英雄、不以结果看是非曲直。那场政变,站在朱翊钧角度,高拱的角色也并非那么可以相信,更谈不上可以放心、依赖。
原时空的朱翊钧在张居正死后,即便大肆反攻倒算,但对平反高拱,他也丝毫没兴趣。原时空的朱翊钧一点也不认为高拱受了冤枉。
按如今的这朱翊钧所知晓的后世有关历史文字记录,隆庆六年朱载垕驾崩前后的政局变化,当时的情形,既可以想象成是张居正主导的一场政变,大致过程如下:
天子驾崩后,张居正一边在内阁鼓动高拱发动朝臣猛攻冯保,一边向冯保报信,督促他如果不尽快让皇家孤儿寡母下决心干掉高拱,形势发展下去,高拱将无人能制,大家全都可能要玩完。
张居正始终躲在两边幕后当好人,让高拱、冯保疯狂撕逼。他甚至为了预防万一,一度找机会跑到京城外观望形势。万一高拱别有后手意外翻盘,没准他张居正还可能鼓动戚继光等京城周边武力,率兵勤王清君侧。
但也可能是另外一种情形。大致过程如下:
由于昏君朱载垕的偏听偏信,权臣高拱本来就已专横跋扈、无人可制。皇帝驾崩后,高拱为了防止司礼监压制自己,又唯恐皇家用张居正取代自己的首辅位置,他已下决心打算内除冯保、外扫张居正。他甚至还打算与司礼监掌印孟冲联手,架空皇家孤儿寡母。
为了要打破奸贼高拱的如意算盘,大明朝忠臣张大天才万般无奈之下,冒着危险给冯保出主意修改遗诏,在李贵妃主持下冯保迅速取代孟冲掌印司礼监,取得辅政权力,形成了有力制衡权臣的新局面。
这给了高权奸当头一棒。
高拱恼羞成怒之下,发动朝臣弹劾冯保,又上奏章要求小皇帝每天到文华殿直接受内阁辅臣教导学习办理朝政、不必经过司礼监。小皇帝批示“照旧例办”后,高拱抗旨不服,还在内阁公开感叹:“十岁天子如何能亲自理政?”。
张居正面对权奸高拱的压迫,一面虚与委蛇、迷惑高贼,一面向皇家紧急报送情况。让皇家彻底认清了严峻形式。皇家孤儿寡母、冯保、张居正达成了共识,必须立刻清除掉高拱。
为了防止高拱发动异变,张居正受皇家嘱托以查看皇陵等名义避走城外,联络京营。张居正回来禀告一切安排妥当后,皇家孤儿寡母下定了决心。他们召集群臣,当众宣布圣旨,指控权臣高拱专横跋扈,当众革除权臣高拱驱赶出京不许停留。
此后十年内,皇家与张居正君臣和睦上下同心,张居正与冯保领导内阁与司礼监齐心协力治理国家。三方合作,共同开创了伟大的和谐大明万历盛世。
直到一代贤相张居正呕心沥血积劳成疾病故,昏君万历不甘于长期以来权柄被夺,又进行了一场可笑的贤相死后抄家反攻倒算闹剧。
朱翊钧对这两种情形都觉得有成立可能性。虽然他心里更接受第一种,但他现在亲身经历体会下来,他也不认为第二种完全不成立。
原时空这次政变,完全颠覆了朱载垕视高拱为诸葛之亮仿刘备托孤,由隆庆遗诏所作出的托孤于高拱的固有安排。政变的性质,是确定无疑的。
政变的后果总体而言却是积极的,它没有引发什么权斗激烈、朝政混乱、天下大乱。
既没有象东汉未年那次由袁绍主谋的政变搞得天下大乱,也不象后来清代叔嫂联手的祺祥政变,由慈禧垂帘听政四十多年。
相反,这次政变后,由于政变主谋张居正天纵奇才,能力超卓,江陵柄政的十年还成为整个大明朝的高峰亮点。
对当事人小皇帝朱翊钧来说,与不愿意在他面前磕头行礼、六十岁脾气刚硬的老高拱相处,显然不如和圆滑的张居正君臣师徒相处起来轻松。张居正在此后十年时间虽然揽权不放手,让朱翊钧始终只能老实装逼当好学生,但朱翊钧毕竟始终有惊无险。他安享太平盛世,只不过没能作威作福胡作非为而己。
换了高拱秉政又如何?对原时空朱翊钧而言,最好结果也不过类似如此罢了。最坏情形?只有呵呵了。
所以,即便是如今的朱翊钧,站在自身立场上,他对被政变的高拱也并没有什么深表同情。
高拱不下台,原时空朱翊钧最好也不过享受张居正十年柄政期间的待遇。他干嘛要同情被搞下台的老高拱?
对朱翊钧及其所代表的皇权而言,高拱可不是什么善茬、好鸟!
不管是否是因为张居正故意在幕后怂恿,高拱确实对冯保一直穷追猛打,公开造與论要求小皇帝与内阁辅臣一起办公,试图更改祖制解除司礼监的职权。
在皇家作出决策,由小皇帝批示“依祖制旧例办”后,他依旧出言无状。
这些,都明白地显示了高拱揽权、不愿受司礼监制衡的倾向。
这种肆意打狗不看主人、揽权不愿受制约乃至挑战皇权的举动,在幼帝登基的皇权脆弱时期,无疑极有危险威胁性。
对如今的朱翊钧来说,原时空高拱虽然是政变失败方乃至是受害方,但他曾表现出这种威胁皇权的危险倾向,就值得注意。就不可能让朱翊钧对他放心、依赖。
比较起对张居正而言,朱翊钧不太提防老高拱。但并非是因为高拱可以信任依赖,而是因为这老货相对而言比较好对付一点。收拾这货,可比收拾张天才难度要低一两个数量级。
即便有金手指,在正式长大成人可以名正言顺掌政之前,朱翊钧绝不敢说自己可玩张大天才于股掌。甚至不敢保证自己今后不会掉进挖坑专家张天才的坑里去。
按朱翊钧的设想,甚至在几年后他正式长大成人以后,一切名正言顺了,即使他可以公开用英明之主的身份利用皇权来掌控局面,他也未必能玩张居正于股掌。
如果仅仅是要干掉他张居正,当然难度不大。甚至名正言顺地以确凿证据办他,也都可以操作。但是要让这位天才不挖坑使坏、安心办事、心甘情愿、躹躬尽瘁,那就很有难度了。
而玩高拱于股掌,即便这位也是千年大妖,即便有张居正这万年老妖在高大棒槌幕后怂恿唆摆兼挖坑,朱翊钧自觉还是可以尝试一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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