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施站在商丘北门,四顾茫然。
宋国大司马唐鞅的首级此刻正孤独悬挂在北门光秃秃的木杆上,两只刮刮乱叫的乌鸦津津有味啄食着唐鞅的眼珠子,更多的乌鸦从荒野赶来,盘旋在城头上空,城郭,饥饿的狼群抬头贪婪注视商丘,目光如火。
这是杀人的季节,是禽兽们享受大餐的时候,大司马唐鞅曾经与禽兽同乐,可惜现在他死了。
南山南,北秋悲。
惠施弹去绯帻上的灰尘,两鬓斑白的头发格外明显,他想起远在在楚国做小吏的朋友,那个写下北冥有鱼有鱼有海棠的庄周,北冥是否有鱼他不知道,他知道海棠是庄周老爷子的娇妻,也是自己的孙女。
大鱼海棠他大爷此刻正咬牙切齿怀念自己故友。
爬上那辆很破很烂的马车,书童挥鞭策马,年老羸弱的老马迈着沉重步子,缓缓往前走。
城门方向聚集着黑压压的人群,和惠施一样,这些人都想出城,逃离商丘这座罪恶之城。
惠施冷冷望向窗外,无暇顾及旁人的命运,吩咐赶车书童不要停留,尽快出城。
然而马车经过甬道时被甲兵挡住了。
一同被挡住的还有两名燕国皮草商人,三名楚国盐商,在他们身后,数以千计的没有路引的宋国黔首都急着要逃出商丘城。
皮草商人哀求道:
“几位军爷,我们是贩皮草的,不晓得什么大司马唐鞅,更没和他做生意,快放咱们出城吧,耽搁久了,皮子就发霉了!”
“你们宋国自家做事,与我们楚国何干,快快开门!“
楚国商旅说话底气更足,这也难怪,楚国乃是仅次于秦国的大国。
”旁边宋国黔首跟着起哄:
“齐国人打来了,快逃命吧,开城门啊!”
“都不想活了?再敢上前一步,乱箭射死!”
弓手上前一步,张弓搭箭瞄向手无寸铁的黔首,如临大敌。
“君上有令,商旅不能离开商丘!都回到各国行馆去!”
“唐鞅抢咱们一次,戴偃还要抢!还让不让人活了!“
“大胆,竟敢直呼君上名讳,是活的不耐烦了!”
商旅们见多识广,脸皮奇厚,当然不会被士兵们几句狠话吓住。
惠施默然坐在马车里,忧心忡忡。
从戴剔成到戴偃,宋国国君一个比一个残暴,昨天,他亲眼看到一家干鱼店被唐鞅家奴哄抢一空,今天,他抬头望见大司马的脑袋挂在城头。
世界是如此魔幻,惠施已经分辨不清这到底是人间还是地狱。
如同他的朋友庄周梦蝶,不知身是蝴蝶还是庄周。
宋国将亡。
惠施客居宋国二十年,竟不得重用。
连对功名甚不上心的庄周都当上了小吏,而惠施现在还是白身。
正在低头沉思,忽然听见书童在一边抱怨:
“君子带这么多书,何时才能看完“
书童正在整理马车上的竹简,抬头望见惠施提起腰中宝剑,快步走来,书童连忙躲闪在一边,却见惠施抓起竹简,径直朝护城河丢去,竹简落在河面上,溅起阵阵水花。
“君子这是作甚?”
惠施狂笑,继续将手中竹简投入水中。
“孔子韦编三绝,好歹在鲁国做了大夫,惠施在宋国二十年,不被君上待见,读这些竹简又有何用!
“君上如何不待见先生,寻了先生半天,原来在这里,走,随我本将军进宫!”
抬头看时,却见名年轻将领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面前,在他身后,密密麻麻跟着群精壮甲兵,守城兵士急忙避开。
惠施判断来人绝非寻常,正要开口,却见年轻将军双手抱拳道:
“先生请立即随我动身,君上还在沙丘宫大殿等候先生!”
“哦,”惠施神情恍惚,嘴里嘟噜了句,身子不由自主随年轻将军去了。
半个时辰后,沙丘宫。
惠施随赵定国带到大殿之上,两人互不相识,一路无话。实际上若不是因为齐孟,他们两个一辈子都不会发生什么交集。
“末将拜见君上!”
“小民惠施拜见君上!“
齐孟目光扫过两人,微微颔首。
“久闻惠子乃国之栋梁,今日观之,果然名不虚传!!“
惠施听见君上说话,也不敢抬头,戴偃残暴嗜血可是出了名的,谁知道他又想搞什么鬼。
齐孟见惠施仍低头不语,以为惠施是故意矜持。
“先生请上前一步,抬头说话,不必矜持。“
惠施上前一步,抬头仔细端详戴偃,眼前的宋国国君与他想象中的略有不同,在进宫之前,他还想着宋君是如何残暴,一度怀疑自己还能不能活着走出沙丘宫。
“宋国暗弱,先君昏庸,不能重用先生,以至先生大才无从施展,寡人深感愧疚。“
惠施连忙道:”君上过奖,在下不过一介之士,哪堪如此盛赞?“
齐孟对惠施的这些评价当然不是过誉。
惠施是战国时期著名的政治家、哲学家,是名家思想的开山鼻祖和主要代表人物。是合纵抗秦的最主要的组织人和支持者。惠施的政治生涯主要在魏。因此经常为外交事务被魏王派到其它国家,曾随同魏惠王到齐的徐州,朝见齐威王。他为魏国制订过法律。“为魏惠王为法”,主谋齐、魏相王,主张齐、楚“偃兵”,倡言魏与齐、荆联合抗秦。与庄子相晤论学。惠、庄二人友善,交游甚密,曾发生过著名的“濠梁之辩”。
“宋国有难,先生不可袖手旁观。”
宋君上前一步,做出跪拜模样,
惠施愣愣站在原地,没想到命运竟然如此眷顾自己?眼见得就要碌碌终生,没想到还能被宋君重用!
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先秦时代人才还不像后代那样奴性十足,对于一介之士来说,只要与主公谈得来,只要被人重用,必然会为之赴汤蹈火,当然,与国君一言不合就跳槽的也大有人在,著名的靠着柱子高唱长剑归来兮的冯谖就是例证。
“不知君上要惠施”惠施小心翼翼问道。
齐孟霍然而起。
“出使楚国,说服楚人出兵救宋,抗击齐国,“
“啊。”惠施一时没反应过来。
“先生出使楚国,拯救宋国百万黔首,切勿推辞!”
宋楚世代为仇,合着这不是让自己去死吗?
“先生口才雄辩,寡人早有耳闻,先生不必推辞,这次让你们去楚国,也不是空手去的,来人!”
卫士抬上珍宝珠玉。
“这十箱珍宝,是寡人给楚王的见面礼,你二人携带珠宝前往楚国都城郢,将珠宝献给楚王,请求楚王务必出兵,援助宋国“
齐孟说罢,目光投向惠施与赵定国。
赵定国是个武人,没有太多顾虑,旁边惠施却表现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
“先生有何顾虑,但讲无妨。”
惠施仍旧没有开口,齐孟颇有些不耐烦。
“先生婆婆妈妈作甚!但讲无妨,寡人不会追究的!”
见齐孟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份上,惠施只好开口道:
“楚国物产丰饶,远在我宋国之上,怕只怕君上送这几箱珠宝不足以打动楚人救宋。”
齐孟听罢,哈哈大笑。
“寡人当然不会如此吝啬,先生此去楚国,除献上珍宝外,还可以各地相许。,”
“各地相许?”赵定国脸上流露出惊愕表情,他万万没想到,向来寸土不让的戴偃竟然会主动向楚人割地。
“齐楚不和,越人反叛,楚国孤立无援,定会与宋国结盟,二位此去为国立功,不可迟疑!明日即刻出发!”
“诺!”
安排完联盟事宜,齐孟感觉一阵倦意袭来,不知不觉已经忙碌了整整一天,白天有喝了不少酒。
群臣散去,齐孟酒气微熏,脚步踉跄,在宫女搀扶下回到苏宫歇息。
苏宫是宋桓侯所建,耗尽民脂民膏,因此戴偃哥哥戴剔成才能乘虚而入,夺取了宋国君位,未曾想,十几年后,戴剔成又被亲弟弟赶出了宋国。
所谓因果报应,天理循环。
宫女搀扶齐孟走向宫殿深处,宫殿布局广阔,长廊幽径,一眼不能望到尽头。
不知走了多久,最后来到一间幽静内室。
恍惚之际,齐孟感觉手指触到一团柔软之物,正欲开口,身前幽香四溢,隐约感觉自己身体被人环绕,而且还是个女人,酒意阑珊,眼皮昏沉,倒头便睡过去了。
黑甜一觉,不知东方既白,耳边有女人声音。
“君上!君上!”
迷迷糊糊从睡梦中醒来,抬头望见床下一位身材妖娆的年轻女子正瞪大水汪汪眼睛注视着自己,齐孟下意识遮住下体,努力回忆昨晚发生了什么,脑中茫然,呆坐了一会儿,再看看眼前妖娆美人,忽然才想起这是夫人王氏,戴偃对美色兴致索然,成为国君后,更是把全部精力投在了国事上,平日里很少见王夫人,更别说是临幸。
“何事?”
醇香美酒,烂肠之药,美人妖姬,伐性之斧,以后决不能再这样堕落了。
“左大夫与太傅在大殿等候,说有要事奏报。”
“寡人知道了!帮寡人更衣!”
齐孟换上衣裳,洗漱完毕,拽步向外走去。
“君上此去,何时才会回来?”
王夫人望着国君身影,明眸已然红润。
“寡人就回,不必挂念,”
“那我便等君上回来。”
大臣在大殿等候已久,齐孟向南坐定,君臣相拜。
“何时如此慌张?“
太傅申不益语无伦次道:
“齐,齐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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