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局长并没有立即把消息告诉正清和年峻,具体的原因张正声也不清楚。这两个新人还充满热情的工作着,并不知道这看似平静的表面下面的波涛汹涌。
很快正清就有了第一次和领导上塬下乡的机会。检查烟草种植是农牧局年度重要工作内容之一,每个月必须上塬去检查三次烟草种植情况。为什么要检查呢?这里面有些渊源要讲一讲。自从三水县的人开始种植果园以后,曾经的这个烟叶大县,烟叶的种植规模和产量急剧减少。虽然苹果比烟叶的效益更好,可是作为曾经的市级烟叶重点区域,支撑着邻市国有大型烟草制造企业的发展。近两年三水县烟叶规模越来越少,直接影响了该大型国企的效益,也影响了省里的政绩,最终层层施压下来还是县里领导的面子挂不住。可是土地责任制实行了这么多年了,农民有自主选择种植作物的权利,上面文件明文规定,政府是不能干涉农民对土地的自主经营使用权。种植烟草,每家平均收入不超过一千五百元,可是种植苹果呢,面积多还碰上风和日丽的时候,收入好几千甚至上万的比比皆是。站在农民的角度,谁不愿意种植苹果呢,怎么可能强制别人种植烟草。
作为市里直接管理的干部,县政府是不能跟市里对着干的。没办法,县委负责农林牧的领导和吕局长商量半天,当时吕局长是代局长,还没有转正,最后决定在县域内面积最广、难以种植果树的马栏镇推广种植烟叶。马栏镇是国家级革命老区,地理位置偏僻,面积广阔,人口稀少,每人的人口地是两亩,县里不允许超过平均标准分配土地,大量的土地被闲置,几乎都荒芜了。现在这一块荒芜的土地派上了用场,县里最后的政策就是,种植烟草的土地由县里免费提供,种植资料由农民自己提供,农民每种植一亩的烟草,奖励一亩土地用于人口地,多种烟草多分人口地,人口地种植作物不限。
马栏镇处于陕北高原的南麓,关中平原的北沿,按照地理学上的概念,三水县属于旱塬沟壑区,这马栏镇就是沟壑中的山区。马栏镇距离三水县有一百公里的路程,坐平常的班车来回需要一整天时间,而且唯一的县级公路坑洼不平。这里的地理位置和土质并不适合种植苹果,人们都是种植着简单的土豆、花椒和核桃等农作物,年收入确实不怎么样,没办法和三水县其他乡镇的农民相比。当地有些有想法的农民主动去其他乡镇承包土地种植苹果园,倒也有个别发家的,这带动了很多人离开这深山老林,生活在这里的人不断减少。根据最新的记录,这两年迁出马栏镇的人口接近四分之一,全镇所有在册人口加起来不到八千人。
毕竟不是所有的人都有魄力和关系离开这里的,当县里农牧局把种植烟草的政策告诉他们的时候,几乎每家每户都表态愿意种植烟草。在他们心里,烟草种的成种不成都没有关系,烟草投入少,重要的是那额外给的人口地,随便种点什么,面积多了总有收获的。他们内心里面都认定之所以比其他地方穷,就是因为土地太少,现在土地放开了,他们很快就可以富裕起来。
很快每家每户就把自家承包土地种植烟叶的信息报到了镇上,镇上很快上报给县上。县领导一看种植面积不仅大幅增加,而且还超过了市领导给三水县今年下达的最低标准,这真是太好了。县里马上同意了马栏镇一亩烟叶一亩人口地的政策,要求马栏镇快速执行确保今年烟草任务达标。
当年的烟草任务确实达标了,市里领导很满意,吕局长也是因为这件事情办的比较漂亮,所以顺利转正的。当时没想太多,觉得这种方式县里完成了指标,农民获得了丰收是个一举两得的事情。可是这两年情况有了变化,首先是气候原因,这深山里面干旱起来比外面其他地方都干旱,可是降雨的话又连着半个月都是淅淅沥沥的小雨,烟叶需要合适的气候和降水,雨水不均匀都不行。刚开始种植的那两年气候和降水都还行,农民种植还有一定的积极性,再加上烟草的产量降低了,价格提高了好几倍,农民收入增加了,大家的种植热情也高了。
这两年气候差异太大,烟叶产量普遍较低,病虫害也比往年更严重,农民的收入普遍较往年低了很多。连续种了几年烟草,有些人一算还是亏本的,如果不是额外的人口地补给的话,还真就亏本了。因此,很多人就慢慢的不怎么上心种植烟草了。可是根据县里的政策,不种植烟草就不能种人口地。这些人聪明着呢,随便种点烟草,不管其死活,专心经营自己的人口地,更有些连烟草地都直接耕种成了自己的人口地。镇上领导发现这个问题,跟他们重申县里的政策,没有几个人听,没办法镇上向县里汇报了这个情况。
县上和农牧局领导紧急开会,最后得出结论就是,一是农牧局领导亲自到马栏镇坐镇,并重申政策,农民不种植烟草就不能继续种额外的人口地,更严禁将烟草用地用于自家经营,违者罚款并收回烟草和因烟草而额外分配的人口地;二是农牧局要加强检查,发现问题及时处理,检查要采取定期与不定期相结合等多种检查形式。这样,农牧局多少就有了事情,那就是每月三次的烟草检查工作。
对于农牧局的老员工来说,去马栏镇检查烟草种植,他们内心里面是不愿意的。来回坐车坐的腰疼屁股疼不说,去看了也看不出什么。这个人把你领到一块地里说这是他家的烟草,可能另外一个人领着你到这块地的另一边说这是他家的烟草,你是傻傻分不清啊。怎么办?谁管呢,检查一遍然后在镇领导陪同下吃个饭,再在镇上的招待所住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坐半天车回来。回来跟领导简单汇报就过去了,谁也不在意你去检查了什么,怎么检查的,结果怎么样。只要你去了就可以了。
这样遭罪的事情,老员工是不愿意去的。年峻跟着白秋明去了两次,现在也厌烦去上塬下乡检查了。但是,这次的情况不一样,自己和正清一起去,那就好玩不少,至少不会像往常那样无聊和没劲。他不知道的是,正清对于这样的上塬却充满了期待。是啊,自己将第一次作为公家人的身份去检查农作物的种植情况,自己的身份变了。记得小时候,他最羡慕的就是那些整天在村里转来转去的驻村干部,他们什么都不用做,只有时去地里转转,但是全村人对他们都很尊敬,看到他们满脸挂满笑容,给别人递烟还要点着,陪别人聊几句就感觉自己的身价不一样了。现在自己就要成为这样的人了,想想内心里面就充满着骄傲,唯一不足的是自己不会吸烟,要不然自己可就完完全全是曾经梦想的那个样子了。
年峻之前跟正清说过上塬下乡的无聊,但是对于还没有亲身经历过这种无聊的正清来说,他的内心并不这样认为,何况他的内心还有着其他人所不曾知道的期盼呢。在白秋明告诉他,让他和年峻下周三陪自己一起出差时,正清高兴的晚上都睡不着觉。周末他还会照例帮父亲料理果园的事情,他会在这个过程中将单位发生的事情告诉父亲,当然最要说的就是他要下乡的消息。用较为官方的话来说,这可就是出差啊,去塬上出差,那是只有去办公事才可以有的借口和理由。父亲当然也为他高兴,但是没有太多的表达,只是叮嘱他要认真工作,把领导安排的事情一定要做好。有什么不懂的多问年峻,年峻毕竟早去了一个多月,各方面都比他熟悉。最重要的是,一定要少说话,不知道不懂的一定要尽量少说,言多必失。父亲没有在官场上待过,也很少和村里之外的人打交道,这些道理肯定是他听爷爷讲过的,甚或有些应该是他自己的切身经验。对于有些家长来说,孩子成为公家人以后,估计家里会准备厚厚的教材一般的书籍帮助他们怎样去和领导相处怎样去办事情,正清家没有,但是苏力勤的几句话却最简洁也最管用。
安排什么时候去出差,这里面是有学问的。白秋明最明晰这里面的学问,本周领导确定上塬下乡的事情,白秋明都会定到周三出发,这样周一周二就有理由不做事情了,即便单位有些什么紧急的事情也是不能找他们这些即将出差的人的。他们周三出发,在周四下班前回到办公室,周五上班跟领导简单汇报汇报就可以下班了,这样一周时间一闪而过,看似紧张的时间被规划的何等的合理啊。
单位里面除了正清对下乡充满期盼以外,另外一个喜欢出差的就是白秋明了。他的家也在农村,从小和土地打交道,学了农牧专业还是和土地打交道,从他的内心来说他是喜欢土地的,他喜欢田间吹过的风、扬起的沙,甚或风吹过树叶留下的沙沙声,这都是他生命中曾经的组成部分。他喜欢黄土地,喜欢去田间呼吸春夏秋冬的味道,那是一种身心极其放松的状态,让你看清自己,放弃欲望。大家都不愿去下乡后,吕局就把下乡这件事情专门分配给了白秋明,一方面是白秋明对这件事情确实很上心,每一次回来的报告也很到位,另一方面白秋明和张正声关系比较僵,让白秋明出去负责下乡有利于张正声在单位里面开展工作。而且吕局也给白秋明授权,只要他下乡需要,办公室里面除了自己和张正声以外,其他人他都可以随便调遣使用,但是必须要跟自己打声招呼。这其实相当于一定程度上赋予了白秋明一部分管人的权力,没有明说但是农牧局的人都明白,这是吕局在搞平衡呢,虽然白秋明没有当上副局长,可是吕局相当于给了他一个副局长的权利。
年峻来了以后,白秋明第一次下乡就点了他的名。他是新人,应该去了解情况,特别是需要历练历练,这都是应该的。没想到连续去了两次,年峻就厌烦了,每次都是和田间地头的农民聊天,而且一聊就是老半天,晚上基本是在镇领导安排的饭局上度过的,喝酒喝的想吐,但是别人太热情,自己又不能拒绝,第二天天一亮就在昏昏沉沉、摇摇晃晃的状态中回到局里。这哪里是出差办正事啊,这就是出去散心,就是出去吃喝嘛。但是没办法,这就是现实情况,你可以心里这么想,但是你不能这么说,更不能跟现实对着干,否则现实只会让你碰一鼻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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