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急救室外的父亲并没有等来医生的好消息,医生告诉他,人的心跳停止后,身上的温度并不会马上就消失,他会有一个逐渐变冷的过程。刚才父亲摸到的就是爷爷身上最后那暂存的温度。
等父亲和二叔把医院的一切都收拾停当的时候,已经凌晨三点半了。县城的街道空无一人,偶尔会有一两辆车飞驰而过。回家的公路上,车辆更少,车在公路上朝着家的方向狂奔着。在那里,一家人可都怀着焦急的目光在等待着爷爷住院的消息啊。因为一天的忙碌,其他人或靠着炕沿,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只有奶奶独自一人静静的坐着,竖起耳朵在捕捉着来自家门口的任何声音。看着其他人歪七倒八睡着的样子,她内心还会有一点埋怨,你们的父亲都在医院住院了,现在一点消息都没有,你们竟然还能睡得着。不过她很快就转变了想法,孩子们一天也确实够累的,不仅要去医院,还要下地干活。除了她,谁还经历过这种提心吊胆、深夜无眠的日子啊,当然她也不愿意他们经历这样的日子,自己这辈子一夜无眠的日子太多了,只要孩子们都健健康康的一切都好,这就够了。再说了,老头子送到县上去肯定就直接住院了,这么晚了,估计早就没有车了,力行怎么可能回来给他们报信呢。就让他们好好睡吧,明天还要安排人去县医院陪护呢。可自己就是睡不着,心里面总感觉哪里不舒服,但是又说不清楚,她在心里面一遍又一遍的祈求佛祖,祈求他保佑老头子快点好起来。
在奶奶不断祈求佛祖的时候,正清他们的车已经驶出了县城,朝着他们镇的方向前进着。他们镇在县城的西南方向,是三水县最大的一个镇,别人都形容说如果三水县是一个白菜的话,那他们镇就是白菜心。虽然这些生活在白菜心上的人们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的优越,可是毕竟这么说总是好的。当然白菜心里面也不一定都是好位置,在黄土高原上,每一个山坳和沟壑里面都可能住着人家,而且还不止一户两户。就拿他们“白菜心”镇来说,一共下辖十五个村庄,其中有七个就在山仡佬里面,最远的村庄距离镇上要走三个小时。正清他们村就是这七个村庄中的一个,所幸的是他们并不是最远的那个。
从镇上到他们村去,要经过其他三个村庄,然后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一直往前,就可以到他们村了。他们村叫红星村,好像是**********的时候起的名字,意为红星闪闪。
从镇上往各村就没有公路了,全部是坑坑洼洼的泥巴路。正清怎能忘记,自己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就在这条路上走了,平时骑自行车,下雨的时候就靠两条腿。特别是初中,经常晚上回家都十点以后了。自己正是和这条泥巴路抗争了六年才考上中专的啊。泥巴路很难走,汽车的速度也明显降了下来。没有村庄的地方,人们已经在所有的地里种植了果树。苹果树这玩意虽然还没有真正带动全民致富,但是他让多少年来只会种麦种玉米的农民找到了一种新的致富途径。今年的果子形势不是很好,主要的原因还是天气太干旱,果子个头都很小,来了很多专家说,要想办法用水灌溉。可是黄土高原的人们,饮用水都经常出问题,哪里还有能力给果树灌溉啊。从这一点来看,即便就是种植果树也难以帮助这里的人们摆脱靠天吃饭的命运。
刚开始种苹果的时候,苹果价格很高。看着树上的金蛋蛋,辛勤的农民自己都舍不得吃,而且为了防范其他人偷,每家都在路边盖了一间小房子,主要的目的就是夏秋季节照看苹果的时候住,条件好的人家还会买一条狗拴在地头,所以泥巴路沿线是一排整齐的果园房子,破旧点的基本上都是用土坯砌成的,当时人住着的时候看起来各方面还都可以,现在一两年不住,经历一些风吹日晒的,这种房子就不行了;还有新点的房子,那是用现在盖房子的红砖砌的,不仅外面看着整齐漂亮,里面也干净整洁,不过长时间不住人,外面看起来也是死气沉沉的。任何东西都是这样,不管他多破烂,只要你经常用,总是跟新的一样,不管他多结实,你很少使用,历经岁月也可以让它光彩尽失。
每一间果园房子的面积都不大,大概就十个平方左右,里面一般都会有一个土炕,一张破烂的桌子,放一些简单的日用品,其他区域就全部让位给了生产用的各种各样的农具了。曾经最红火的时候,夏秋季节照看果园的人晚上凑在一起谝闲聊天可以到大半夜,特别热闹。正清还记得他们以前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早上起来去学校,在路上偷着摘了路边的几个苹果,结果被人家主人放狗追赶,最后找到学校去,被学校公开批评,村里也在大队喇叭上点名批评了他们所有人。
这几年家家都种果树了,果子的价格也不如以前那么高了。家家都有的东西,也就没有人再愿意去盯着了。所以现在的果园房子基本没有人住了,里面都扔着平时各家在地里干活用的锄头、铁锨等农用工具。
汽车的远光灯随着颠簸的泥巴路前后晃动着,车里人的心情一如这远光灯一样不安。他们最敬重最爱的亲人去世了,这个人曾经是他们心里面的支柱,是他们家的精神领袖,全家人有任何困难和问题都可以在他那里得到帮助和解答。所有的人也都对他形成了严重的心理依赖,从来没想过如果他不在,自己的日子要怎么过。他的离开就像支撑身躯的颈椎被抽掉了一样,靠颈椎支撑的所有东西都不知道朝哪个方向走,该做什么了?
力行现在就是这么想的。父亲一直是他的榜样,他当时考中专也是想做一个像父亲一样的人,后来回镇上教书,他也是每周回来都要去看看父亲。不仅仅是看家里需要补给什么东西,更多的他是想听父亲说话。结婚后,父亲很少再训诫他了,不过还是会经常提醒他,做男人要有决断力,不能让女人当了家。如果女人当家能让家兴旺,那也就算了,关键是不能让败家的女人当家。力行知道,一直以来,父亲对于秋霞就不是很满意。他这个媳妇从娶进家门,就没上过一天地、干过一次活,不知道的人说这是他疼老婆,舍不得老婆在太阳下干活,只有他自己知道,人家压根就没有去地里的想法。他也曾经有意无意的跟她提起去果园干活的事,最后都是被凶狠狠的训斥一顿。
他不是怕她,不敢教训她,而是李秋霞这个女人太可怕了,她不怕死。刚结婚时间不长,他们因为一件小事吵架,她竟然把家里给果树喷施的农药喝下去小半瓶。当时把他吓得半死,连忙叫车把她送到县医院,又是手术又是洗胃的搞了整整两天才回来。而且在洗胃之前,她拉着他的手,让她发誓,以后什么都听她的,要不她就不张口洗胃。力行当时都快急疯了,立刻点头答应以后家里的事情全部由秋霞做主,而且自己全部听她的,这样她才张开口由医生帮她洗胃。
这件事以后,他是真的怕了,这个女人太狠了,她的狠不是对其他人怎么样,她是拿自己开刀,这种不要命的人才最难缠。他也想过,当时费劲心思的娶她回来干什么,但是想归想,想有什么用呢,日子还不是要继续。自己看来是要被她拿捏一辈子了。
力行可以忍受她对自己的任何所作所为,但他不能容忍秋霞对自己父母的态度,父母一辈子不容易,在这个穷山僻壤的地方,能把孩子供养的让他有个国家公职很不容易,他们已经做得够好的了,我们还能要求什么?我们还有什么脸要求呢。一个农村人,整天把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像什么样子。他知道村里人都在背后说他什么,可是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不要散,他都忍了。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疾驰,汽车终于进入了红星村。从外面看,红星村在一个山坳里面,进入村子前,车先经过了一段五百米左右的长坡,坡还是很陡的,下坡的惯性无形中加快了车的速度。现在还很早,人们都还在睡梦中,谁也不知道这辆驶过自家门口的汽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车窗外一片漆黑,车子前行中偶然会碰到一两家的窑洞里亮着灯,那十有八九是起夜的人们。红星村分为两个大队,进村最先看到的是二队,继续往前走一公里,才能到一队。二队大概有三十户人家,独门独院,都是沿着村里的公路两边住着,家境好点的都盖起来新式的砖瓦房,外面配一个贴着白色瓷砖的门楼,装一副红色的铁门,看起来很有气派,周围高高的院墙紧紧的包裹着院子里的一切,这一般都是早几年种苹果的人家,先发家先富起来后盖的房子。家境差点的到目前为止还住着窑洞呢,他们的大门都是用手腕粗的木头订编成的,有些人家还没有大门,就是在土坯围墙上留下一个豁口当做大门了。介于最好和最差之间的人家,除了窑洞,勉强还有几间土坯结构的瓦房,大门一般也是土砖砌成的,没办法和有钱人家的比。
红星村只有不到一百户人家,前多年公社搞水利工程,都是选他们村。所以他们村人均可种植的土地面积全镇第一,人均口粮地面积也是全镇第一,只是沟壑地带的土地,面山不临水,土质都比较差,这里的人们只能通过这种大面积的种植来养家糊口,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办法。当然住在这里的人们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庄基地比其他村都多一些,别人是三分地,这里是四分。所以只要院落里没有盖满房屋,每家每户都会在院里种一两棵核桃树、杏树、或者桃树什么的,有的还会专门划出一片区域,作为自家的小菜园,以供养一家人全年的各种蔬菜,而且种植植物和蔬菜能够使得他们的整个院子充满了田园气息。
夏末的时候,各家会把自己种的黄橙橙的杏子、粉红粉红的桃、还有没有完全成熟的青色核桃拿出来,大家坐在一起吃吃这个,尝尝那个,短暂的忘却了果园里面劳作的艰辛。是啊,对于这里的人来说,这样的日子已经很好了,自己还能有什么奢望呢。去过外面的人说,大城市有多好多漂亮,但对他们来说,安安分分的种好自己的地,等苹果丰收赚钱了,去大城市转转就行了。也有人想过,出去就不回来了,那只有一条路,就是念书考大学,考上大学然后去城里工作,或者考不上大学,上个中专学校毕业回来像力行那样的,在镇上教书,还可以照料家里的地,一举两得也是不错的。在这里,也只有那些真正有远见的父母才会在孩子小的时候,告诉他们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告诫孩子们要好好读书努力去外面看看,潜移默化的去影响孩子。
二队的这些人家,松散的座落在公路两边,大概有一公里长。紧接着汽车驶过了一队和二队之间的空旷区域,这里没有人居住,但都种满了苹果树。和这片苹果树相连的,就是红星村一队了。一队的人住的显然比二队集中一些,而且从住的条件来看,一队的人要比二队富裕,至少富裕的人家比二队多。
正清家就住在刚进一队的地方。家里是单边的土坯瓦房,两间,每间的面积有20个平米左右吧,瓦房的两边分别用土坯各砌了一间耳房,一间用作厨房,一间是妹妹正梅的房间。除过这几间房外,他们家院子的前半边就只剩下堆放农具和柴草的木头棚子了,后半边基本是空的,主要被几棵杏树、桃树和核桃树占据着,这些树在他们小的时候曾经解了他们多少馋啊。现在树上已经没有果子了,只留下空荡荡的树干和在空中摇摆着不愿离去的树叶,整个家就一个感觉破旧、萧条。
和正清家紧挨着的,是二叔家。二叔家的房子和正清家差不多,都是相同方向相同大小的房子,只不过他们的房子盖得晚,已经是平房了,而且大门也做的比较讲究。
车子并没有到他们两家门口停,而是继续往前奔驰着。经过十几户人家之后,车子开始走第二个长坡了,这个坡没有入村的那个长,但是这个坡却更难走。村里去镇上的路怎么说都属于村级公路,平时多少还会有人管管,但是这个坡属于村内的道路了,坡下边也只住着四五户人家,除了他们几家平时很少有人走这条道了。路两边的排水渠都被土给填筑了,只要是下雨天,雨就顺着坡面往下流,把路中间冲得坑坑洼洼的,平常人力车和农用车走这条坡都很不方便。以前这条路是去村后生产地的必经之路,后来搞水利从其他地方直接改了一条路去生产地,把这一块给绕过去了。那条路虽然远,可是比这个好走,现在家家都有三轮农用车,不怕远就怕不好走,所以很多人去地里都从那边走了,这里就更少有人来了。
正清爷爷和奶奶给两个孩子把房子都盖在了村子人口聚集的地方,奶奶想跟着二叔家一起住在村里人口集中的地方,但是爷爷不愿意。爷爷是考虑正清家的情况,宁愿住在人烟稀少的老地方,也不愿意去麻烦两个孩子。孩子们已经很不容易了,就不要给他们添麻烦了。
爷爷家的房子属于坡下面这四五户人家里面最漂亮的。东西两边都是四间房,上面是三个窑洞,院子很大,院中间长着一棵高大的松树,院墙很高,整个家很严实。爷爷说过,这是他开了多年车攒钱盖起来的,当时是村里最好的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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