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全天下所有的少年一样,罗倾在离家之初,也曾无数次的设想过自己与母亲重归于好的场景,也曾无数次的幻想着,他们一家三口会在将来的某一天痛哭流涕,相拥而泣,阖家团聚。
那时的她依然不吝于用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词语来形容她自己的亲生母亲,因为在她当时的认知中,母亲是会永远且一如既往的爱她的,而母亲现在之所以会拒绝承认她的存在,肯定是因为其他方面的一些原因——比如是受到了惊吓,或者因为传统观念一时无法转变……总而言之,母亲当下所表露出的一切反常都将会是暂时性的,她绝不会狠下心去抛弃自己。
她相信,总有一天,她的母亲会像以前那样紧紧的拥抱着她,并哭着对她说:孩子,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生命中最珍视、最宝贵的存在。
即使母亲的反应不像这般迅速和煽情,对方也一定会逐渐适应她的改变,进而完全接受她的存在,毕竟她们之间有着割舍不断的血脉联系,有着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
在孤身在外那段日子里,无论遭遇到什么样的艰难和困顿,罗倾都从没有丧失过对未来的希望,因为她坚信,那个赐予她生命的完美女人会再一次的找到她,并用尽最大的努力去给她的人生带去最甜蜜的幸福。
可母亲后来所作出的反应,给她带去的却是最为深切的绝望——什么都没有,统统都没有。在放弃她的这件事情上,她的母亲没有犹豫,没有迟疑,甚至完全没有一丝丝情绪上的不安和良心上的自责,有的,只是对她完全而彻底的绝情。
当她以为一切都风平浪静,再一次贴近母亲的身旁去试图撒娇时,对方给出的便是十分决绝的回应:敌视而厌恶的眼神,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以及刻薄而冰凉的话语……在那一瞬间,她只觉得全世界的空气都被完全抽空了,窒息的痛苦不断的撕裂着她的身体,仿佛是在接受着千刀万剐的凌迟,将她推入到了万劫不复的边缘。
“肮脏丑陋的怪胎,不男不女的畸形儿”……当这些话从相依相伴了十五年的亲生母亲口中说出来时,她便知道,这个并不大的三口之家,再也没有了她的容身之地。
虎毒尚不食子,在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罗倾都很想一死了之。她不只一万次的想过,那个女人究竟是有多么厌恶她,才会任由她孤身在外,从此自生自灭。
直到现在,她也没有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从年少离家到结婚生子,算算也差不多有十年的时间了。在这漫长的十年中,罗倾从男孩变成了女孩,从女孩变成了女人,又从女人又变成了母亲;在这艰难的十年中,当初那个青春懵懂的叛逆青年,在时间的打磨之下被迫的慢慢蜕化内敛,从莽撞到稳重,由浮躁再到平和,并最终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可在这层开朗乐观的表象之下,却一直深深的插着一根令她每每想起都会痛到灵魂发颤的锐刺,一小块任何人都不敢提及和涉足的绝对禁区: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所唾弃和厌恶,这是她这一辈子都无法抹去的记忆。
再一次亲眼见到自己的亲生母亲,罗倾特别想问一句:在抛弃我的这十年间,你的内心是不是一直都像你此刻的表情这般平静,你体没体会过痛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你知不知道一个患有先天性两性畸形的十五岁少年,该怎样才能鼓起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又如何在这般残酷和冷漠的社会上生存。
可她又不敢问,因为只有经历过痛的人才会更怕痛。在离家的这三千六百多个日日夜夜里,这种痛经常会在夜深人静之时如龙卷风般席卷而来,侵蚀她的内脏,摧残她的身体,撕扯她的灵魂,让她一次又一次的经历着痛不欲生的生死轮回。
她怕她的母亲又会给出和十年前一样的回答,她怕心中那团在昨夜才刚被唤醒的希望之焰会再次熄灭——如果那样的话,她就真的成了一个可悲的笑柄,一个注定了不会幸福的人。
回忆是一件颇为耗费心力的行为,当罗倾将思绪从往日的沉浸中再次抽离回当下时,一时间竟感到了一丝困惑,已然分不清刚才浮现在眼前的那些场景究竟是幻觉还是现实。
感受到手背处有一阵阵刺痛不停的传来,她不由挤了挤眉头,低头便看到了手背上那一小片已经被鲜血完全染成了红色的输液贴。
罗倾先是一愣,随即彻底的清醒了过来,下意识的左右环顾,很快便重新注意到了病房里那两尊如雕塑般默然矗立的身影,这二人曾无数次的出现在她的美梦和噩梦之中,哪怕他们碎成了齑粉,她也能分辨得清每一粒都属于身上的哪些部位。
“姐姐,扶我一下。”罗倾又看到坐在旁边一脸关切的解璇,立刻笑着跟她打了个招呼,等解璇伸出手臂揽住她的肩头时,她忽然咬紧牙关,一把将仍然扎在手背上的输液针头给拔了下来。
一小束温热而猩红的血液随着暴力拔出的针头向外喷溅,在洁白的被单上留下了一道细长的红痕。
亲手制造了一个鲜血淋漓的场景,罗倾却十分诡异的发着笑,她抬起手,用另一只手的大拇指摁住了伤口,接着才大声的说道:“你们来了,真没想到你们居然会来,不,应该说,真没想到你们居然还有脸出现在我面前……”
“十年……十年了……我他妈的已经走了十年了……”罗倾伸手指向了自己的母亲:“尤其是你,这十年间,你没有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写过一封信,发过一条信息,甚至连半张脸都没有露过,哪怕是在我回家改身份证的那一次,你也刻意的躲着不见我……”
“哪怕心里对我有着一丁点的歉意,你都不至于会如此的绝情……”罗倾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已然开始咆哮起来:“我想,就算某天我死在了外面,你也不会知道……或者说,你一直都恨不得要我早点去死……”
解璇很清楚自己此时的角色定位,所以只是静静的看着罗倾这番近乎于自暴自弃的发泄,同时紧闭着嘴巴一言不发——虽然罗父罗母的意外出现并不在她的预料当中,但作为朋友,她十分希望看到罗倾能够趁此机会将积聚在内心深处的负面情绪全部宣泄出来。
解铃还须系铃人,解璇十分相信,等罗倾彻底的宣泄掉这些留存许久负面情绪之后,只要罗父罗母稍微的放低一些姿态,例如服个软道个歉什么的,横亘在他们一家人之间的藩篱就会被立刻轰出一条醒目的裂缝。
若不疯魔,何以成活?
只可惜,罗父罗母完全没有任何回应的举动,白瞎了罗倾这一通声色俱厉又义正辞严的痛斥。见这二人一心想要装聋作哑,罗倾掀起被子便准备下床,可双脚还没有落地,就听到病房门又被人“啪”的一声从外面给推开。
慕容白书带回了两名医生,看到罗倾准备下床的动作,立刻关切的上前问道:“倾儿,你这是要干嘛?”
“我……”面对着丈夫的关心,情绪经历了一番大起大落的罗倾一时竟有些张不开嘴,沉默了好一阵子才回答道:“我想出去透透气……”
慕容白书看了看妻子苍白的脸色,再低头看了看她手背上的大片血迹,哪还能容她这般肆意胡来,当即就把脑袋给摇成了拨浪鼓:“你流了这么多血,外面温度又太低,还是乖乖的在房间里待着吧。”
说完他又扭头看向了罗父罗母,继续说道:“何况爸妈连夜从南边飞过来,下了飞机顾不上休息就直接过来看你,他们千错万错,你也不应该用这种态度来对待他们。”
“我可从没说过要请他们来。”罗倾冷哼了一声,显然是在对慕容白书此时的立场表示不满,她最终还是跳下了床,自顾自的朝着病房外走去,再也没朝房中的任何一人看上一眼。
可就在她拽开房门的一刹那,一片柔软和温热突然从背后贴住了她,一双枯槁而纤细的手臂也迅速的从身后环了过来。
罗母伸出双手,死死的扣住了亲生女儿的腰肢,额头紧紧的抵着她的脖颈,泪水如断了线的链珠般不受控制的向下流淌,滴在肩头一片滚烫。
罗倾停下了脚步,目光依然看向前方,她深吸了一口气,十分强硬的掰开了母亲的手。可每当她掰开母亲的手,对方就会重新抱住她,力道也越来越大,似乎是要将她的整个身体揉进自己的胸腔里。
“强强,对不起……”耳后的那道声音听起来既嘶哑又疲惫,罗倾微微的仰起了脸庞,泪水顺着眼眶无声滑落,顺着眼角融进了披散的发丝之中。
因为她完全没有想到,母亲居然会选择以如此突兀而毫无征兆的方式向她道歉——此时的她像极了成语中那位“好龙”的叶公,即便已经无数次的在脑海中构建过此类场景,可事到临头时,却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没错,当她亲耳听到母亲的道歉时,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该拒绝还是该接受。
十年以来积聚在心底的所有的一切,埋怨,憎恨,愤怒,思念,疼痛,在这一声熟悉又陌生的“强强”中,轰然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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