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陈英见庞岳行礼,却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地受下,而后也正衣冠、满脸肃穆地回了一礼:“请庞大帅也受陈某一拜!”
庞岳有些疑惑:“先生这又是为何?”
陈英坦然一笑,神色重归郑重,语气近乎斩钉截铁:“不为其他,只为这当今天下,唯有庞大帅堪称拯救汉家江山第一人也!”
听到这话,庞岳心头猛地一颤。稍定心神,不动声色道:“驱逐鞑虏,恢复汉家江山,本就该是我大明武将固有之责,只是庞某何德何能,敢当得先生这第一人的谬赞?”
“为良将者,首要五字乃智、信、仁、勇、严。”陈英不慌不忙,娓娓道来,“庞大帅少年从军,以战功崛起于行伍之间,深谙用兵之道且贵在因地制宜,屡屡以寡击众,以弱胜强,以劣势之军却能守赣南,退豫酋,平两广,护得大明半壁江山,此之为智也;昔日鞑虏兵掠江西,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庞帅却能不忘当初允诺,置自身安危、宵小非议于渡外,亲提麾下虎贲千里救驾,护得天子周全,此乃信也;庞帅执掌湖广都司以来,善待军户,宽厚爱人,苦心经营,为民谋利,是故仁亦存也;当初豫酋亲率虏师南侵,声势何其浩大,色厉内荏如黄朝宣之流,空有兵马在手却唯有两股战战、缩首不前,自诩忠义似何腾蛟之辈,亦仅能龟缩坚城,犹如蛇鼠。唯有庞帅能知难而上,率麾下健儿与敌血战于野。此若非勇,则孰为勇乎?此番王氏兄弟起事于襄阳。庞帅顺应天意举兵北上,所到之2处秋毫无犯。既无害民之行,亦无鲁莽报复之举,全军上下令行禁止,如同一人,庞帅治军之严,亦由此可见一斑。”
“先生过奖了”庞岳才只说出这么一句自谦之语,那边,陈英却又摇头叹息,连称可惜。见状。庞岳又问:“先生这又是为何人何事而可惜?”
“不为他人,正是为庞帅。”
庞岳顿时哑然失笑:“方才先生的一番夸赞,令庞某自己都有些汗颜,怎么才这么一会儿,庞某却又成了可惜之人了?”
陈英长舒一口气,径直看着庞岳的眼睛:“庞帅兼有智信仁勇严,固然当世之良将也。然则岂有蛟龙兴于浅渊,猛虎卧于犬舍?辰州地小,不足以成全庞帅之壮志。而庞帅局限于这一尴尬处境。也似乎有太多顾虑,导致掣肘过多,不能施展身手,若长此以往。不免会错失良机,英雄遗恨。”
“先生是说……”
陈英爽朗一笑:“在下什么都没说。眼下正是庞帅破局的良机,只要此战成功。湖北局势必将为之改观,庞帅先前之困境自然也就迎刃而解。”
庞岳心头万千思绪飞过。沉吟片刻,故意发问:“便依先生之计。纵使一战功成,对湖北局势的改观自是必然,对庞某个人困境的化解却又是如何说?”
这时,陈英却只是笑而不答了,少倾,笑容渐敛:“但不知庞帅是否明了,在下的此番拙计虽有成功的可能,却也不乏风险。一旦不成,重则,庞帅麾下兵马将蒙受巨大损失,能否安然逃离险境尚未可知,即便能撤回湖南,朝中的那些心怀叵测的宵小之辈或许便会群起而攻之,此后庞帅若再想有所作为怕就是难上加难了。轻则,湖广镇元气有伤,无功而返,庞帅之前的精心筹备尽数付之东流,或许能全身而退,可良机也就此错失,鞑虏也必将加强防范,日后少则一年之内,庞帅怕是难以再对湖北造成威胁,至于破局更是无从谈起。可那鞑虏会给庞帅更多的时日吗?”
说到风险,庞岳自然也是一清二楚,可既然身处这一风云际会的时代、华夏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又有哪一处没有风险?若求安稳,倒也简单,直接剃发留辫降了满鞑子就是。但只要一想到民族将承受的几百年屈辱,想到那些为拯救民族危亡而献身的人们,想到当初黄德功在决战前夜对自己所说的话,他便深自己没有任何理由畏首畏尾。即便从个人利益出发,就如陈英刚才所说的那样,为了尽快摆脱困境有所作为,自己也没有必要再患得患失。心意既决,庞岳只觉得满腔豪气顿起,笑道:“庞某窃以为,先生的预计却是有些保守了。若是此计不成,这重则嘛,无非是庞某被尚可喜老贼所擒,械送京师寸而磔之罢了。可庞某还是决定一试,好男儿大丈夫有所能为而不为,倒不如死了干净!”
听完庞岳所说,陈英如同一尊雕塑般沉默片刻,整衣敛容再度行礼,起身时眼中竟隐约有了些许晶莹:“有将军如此,则天不亡汉家矣!”
庞岳心中大惭,连称不敢,亲自将陈英扶至坐下:“此战若胜,则先生之功,庞某并及三军将士必将永生铭记于心。此外,请恕庞某贸然发问,先生来此,仅仅是为了献上这一计吗?”
“庞帅不必有此疑问了,”陈英语气平常,却能惊人清晰地感到其中的郑重,“在下虽然读过几本书,却也不齿于某些穷酸文人的扭捏作态,从来都是快人快语。庞帅的威名传到在下耳中已不是一两日,前来求见也并非在下临时起意。此番与庞帅面谈过后,更坚定了心中所想。若庞帅不嫌弃在下的些许臭毛病,在下也就腆颜留下,为庞帅的大业聊尽绵薄之力。”
庞岳没想到竟是如此的顺利,顿时大喜过望,站起来拉住陈英的手大笑道:“先生自谦!先生自谦!能得先生相助,庞某实在喜不胜言!此乃天意,天意啊!是上天要助我湖广镇,助我庞某!”
陈英摆了摆手,道:“能辅佐大帅。当是下三生有幸!”
两人相视一眼,又是各自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
…………
能得陈英这样一位精通兵法的文士来透。庞岳自然是满心欢喜,之后的一番攀谈也甚是投机。两人心中都有相见恨晚之感。
直到亲兵送来早饭,两人才结束了交谈。庞岳本来想请陈英先去休息,陈英却是不肯,执意要再去勘探一番地形。对此庞岳也不勉强,精心安排了人保护其前去。
陈英走后,庞岳唤来传令兵,颁下数道军令送往各营,令大军今日先暂缓进攻,并密切注意敌军动向。随后又找来执掌情报司的马元成。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
............
荆州城头,尚可喜眺望着城外的明军大营,若有所思,既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身边的人道:“这伪明贼军今日为何不攻城了?”
一旁的部将班志富接过话头:“王爷明鉴,襄阳城破的消息想必也以传入明贼大营,对他们而言,前有坚城,后有我军援兵。怕是不敢再冒着徒增伤亡的风险了吧?”
尚可喜抚了抚下巴上硬扎扎的胡茬,目不转睛地看着城外:“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倘若对面的是其他的伪明贼将,我说不定也就放心了。可一想到这厐岳狗贼。我这心里就他娘没来由地七上八下。这厮虽说可恨,可也算有些本事,我可不敢大意啊!”
班志富下意识地欠了欠身子。笑着道:“王爷还请放宽心,两军对阵。庞贼或许有些雕虫小技可使,但最终决定胜败的还得看实力。庞贼就算手下有些可战之兵。那又如何?我荆州守军近万,粮草充足,又有王爷坐镇,定会万无一失。眼下暂且忍耐几日,他日等援兵到来,便是这庞贼兵败之时。”
“你他娘的可真会说话!”尚可喜依然是面无表情,但眼神显然已放松了一些,“城中我军各部士气如何?”
“回王爷,各营皆军心安定,随时可等王爷军令。”
“这就好!这些天我的事多,没什么空下去走动。你和许尔显他们得替我多盯着点。各营所需的粮草、军械我都给了,从来没跟谁讨价还价。我也没有太多的奢望,眼下就要一样,荆州。在这关键时刻,若是有人敢妖言惑众动摇军心,直接拿了他的脑袋!”
“是,王爷!”
尚可喜又想起一事:“和城北喀大人的联系没中断吧?”
“没有,贼军毕竟兵力不是太充足,哪里能将荆州全部围死?”
“要时刻保持与他的联系,不管死多少人死多少马,这条线可不能断了。另外,晚上再派人去一趟,让他挑个时候也发动一下进攻。以前总是牛皮吹得震天响,怎么一遇上厐岳狗贼就漏了陷了?总不能咱们在城里打得热火朝天,他在北边看热闹吧?”
“末将晚上便去安排。”班志富道,“王爷,另外武昌那边,是不是也要继续派人去催催?”
尚可喜点点头:“嗯,继续派。老规矩,三天一拨。咱们现在缺的,去管他要,暂时不缺的,也管他要。罗绣锦那个老混蛋是属王八的,我也不指望他出什么力,派人去也是为了给那老小子提个醒,他才是湖广总督,老子从来不欠他什么,这力气可不能让老子一个人出了。”
...........
荆州城内,清军戒备森严,城外,明军虽未进攻,但也是严阵以待。湖广镇中军大帐内,庞岳正在和高一功商谈。当他把计划与高一功说了一遍之后,高一功也是大为惊讶,随后久久没有说话,心中在努力地权衡利弊。
对高一功的表现,庞岳倒并不感到意外,也很是理解。毕竟忠贞营这几年来遭受的挫折太多,且家大业大,考虑问题自然不能像他这么豁得出去。但若无忠贞营的协助,这个大胆的计划要实施起来就不容易了。庞岳虽是此番北征名义上的主帅,可忠贞营是大顺军旧部,向来自成体系,对他们当然不能像自己的嫡系一般,发号施令便是了。
谈了很久,庞岳把风险已经交代了。可能获得的收益已经说清楚了,湖北以及周边敌军有可能做出的反应以及己方可以采取的反制措施也都分析过了。高一功依旧没有明确表态。
但庞岳的耐心依然还在,他很清楚。这事急不得。
“高将军,你心中的担忧我也知道。没错,这一计划包含着莫大的风险,重则你我人头落地,轻则我军元气大伤。若无必要,我也宁愿保守些。但此次良机难得,若一战得胜,不仅湖广,乃至天下大势也将发生变化。庞某虽然不才。也愿为这天下苍生、为麾下数万健儿冒些风险,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自甲申年以来,忠贞营屡遭磨难,现又有众多家眷、妇孺需要照顾,因此兴国侯与高将军需要考虑的方面自然要比我多,这些我都知道。但我相信,忠贞营诸位将军都是响当当的豪杰,目光定会放得长远。为了完成驱逐鞑虏的大业,我湖广镇数万大军不能一直局部于湘北。难道忠贞营就甘心一直留在贫瘠的九溪卫吗?这一仗,说近了是为我们自己以及麾下的将士,往远了说是为了光复九州、拯救天下苍生的大业。如今,湖北鞑子兵力空虚。又有内乱而生,此时我军不抓住时机打断他一条手臂又更待何时?难道再等他日,鞑子纠集重兵从容由湖北南下吗?我在此也说句冒昧的话。对鞑子,高将军应当比我更为了解。可不要忘了当年的一片石、潼关、榆林。”
说到这,庞岳发现高一功的眉头拧得更厉害了。放在膝盖上的手紧攥着,拇指的指甲也几乎刺入了食指的肉里。不过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庞岳也不好再劝得过紧,长舒一口气,最后补充道:“当然,怎样选择还在于高将军。不过怎样,我,以及湖广镇的将士们都不会勉强忠贞营。只请高将军保守机密即可。”
“砰!”听到这声巨响,庞岳差点没把茶给洒了。一看,却是高一功一拳砸在了桌面上,醋钵大的拳头打得简易桌子几乎当场散架。庞岳先是一惊,继而心中大喜,胸口一块巨石总算就此落了地。
眉头已经完全舒展开的高一功站起身,向着庞岳抱了抱拳:“多谢庞帅的这番明言。没错,这几年我忠贞营吃亏吃的太多了,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还有补之他们,也就变得有些娘们似的抠抠缩缩了,再也没有了当年起兵时的那番豪情壮志,有时候想想就觉得丢人。如今在庞帅面前,我也就不妨斗胆直言几句,当年我们忠贞营,哦,当时还被叫着闯贼,跟着闯王南征北战的时候,那是何等的豪气冲天啊?记得那时候,我们比现在还要困难,要人没人,要兵器没兵器,要给养没没给养,可我们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什么叫犹豫,哪怕在打得只剩十几骑的时候,都是一边撤退一边想着如何东山再起。那时候,我们这心里面,就好像有用不完的胆气,腰杆也如同铁打的一般。也正是靠着这些,我们才打下了自己的江山。可如今呢?有时候,我夜里睡不着也时常在想,为什么我们忠贞营现在就只能缩在那么个屁大点的地方,缺衣少食不说,还得受某些狗官的气?后来,我慢慢地想明白了,那是由于我们的腰杆已经断了,自从闯王蒙难以后,我们曾经那铁打的腰杆也断了。至于庞帅刚才所说的一片石、潼关、榆林之事,闯王、捷轩还有无数老兄弟的仇,我没忘,我们忠贞营上上下下都没忘!如何不想复仇?今日再听了庞帅的一番话,我也算是彻底想明白了,要想复仇,就得先挺直腰杆,可这也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做到的,当年闯王带着咱们爬过尸山血海打下的铁腰杆,如今要想再找回来,就非得再经过一番血战、恶战不可。眼下,既然机会已经来了,我忠贞营自然没有退缩之理。相信补之他们也会明白这个理的。荆州城外这一万忠贞营将士,随时听候庞帅调遣。至于补之那边,如果庞帅需要,我可以给他写信说明,实在不行,我亲自去一趟武昌也可。”
庞岳轻叹一声,站起来对着高一功深深一揖:“将军高义,庞某在此代湖广镇三军将士谢过!”
高一功赶紧上前扶起,连连摇头:“庞帅这是要让高某无地自容吗?说到义字,谁能比得上庞帅?咱们认识的时日也不短了,忠贞营上下都知道庞帅的为人如何。要是当年崇祯朝多一些像庞帅一样的人,我和补之等人说不定也就不会跟着闯王起兵了。庞帅为了天下苍生可以抛却生死,难道我忠贞营就没有一个热血男儿吗?平日里,庞帅对忠贞营慷慨解囊,关键之时又以机密相托,我等要是再不有所作为,又何以对得起庞帅的信任?”
庞岳大笑,连说三个好字,伸出一只手掌:“其他的就先不多说了,希望我军此次能一战功成!”
高一功也是一阵大笑,说了一声甚好,抬起手击在了庞岳的手掌只上。
“啪!”随着一声脆响,作战计划正式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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