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靠近老东门的一块地,被标注为“第一宗地”。根据张贴在县衙门墙上的“缙云鸟瞰图”估计,第一宗地将是整个缙云城的正中心。此次挂牌拍卖的,就是第一宗地,面积六十亩,起拍价为两千贯。
冯楮卫三人傻了眼,六十亩卖出去时是九百贯,才隔几天,三人又想买回来时,竟变成了两千贯,翻了一个翻不止。两千贯就两千贯,三人也认了,毕竟纯粹的农地和城市的地基没法相比。更让人伤脑筋的是,两千贯你想买还不一定买得回来,告示上说得非常清楚详尽:谁出的价高,就卖给谁。
第一宗地的地理位置是不言而喻的,若是以后盖上房子做生意,那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冯楮卫三人都想买,其实何止他们三人?缙云城里,括州过来的生意人,以及邻近地域的生意人,但凡有点经济实力的,谁不想据为己有?两千贯能买得到第一宗地吗?想都不用想。
地价在翻番,衙门的人口也在翻番。经过徐驰的整顿,在张翰赵裕民等人的帮助下,徐驰清理掉一批异己分子,辞退掉一批老弱病残,从青年民壮中吸收了大批的新鲜血液,加入到缙云县衙的公务员队伍中来。缙云衙役由三十人扩充到整编的一百人。
县丞周萱、主簿钱琳、县尉赵裕民,此刻才真正食髓知味,才真正领略到了担当高级公务员的威风八面,牛叉无比。每天指挥着数千的劳役大军,接受着缙云百姓的热切瞩目,这种感觉让人回味无穷。徐驰上任之前,他们要想获得这种牛逼的感觉,简直是无法想象的。陈县令上任以来,周萱等人的收入大幅减少,但带来了某种心理的满足,可谓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当然,对于张翰、赵裕民、王胡子等人,那种知遇之恩,那种誓死追随的心境,却又不可与周萱等人同日而语。
缙云县衙所有公务员在县令大人的带领下,满腔热情地投入到“以工代赈”、“修筑新城”的活动之中,以热火朝天来形容,亦是毫不为过。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堂堂朝廷监察御史所操持的丧事,就显得有点过于冷清了。
柳絮儿被单绫掳走之后,宋璟犹如丢了三魂七魄,成天茶不思饭不想,坐立不安,惶惶不可终日。作为读书人,作为大周的言官,一边为叔父守灵,一边惦记着叔父的小妾,让人情何以堪?宋璟为此自责不已,暗骂自己不是人,禽兽不如。宋璟想:柳絮儿有甚么值得依恋的,不过是残花败柳,并且还有残杀叔父之仇。
宋璟想是如此的想,内心深处却时时浮现出那晚的欲-仙-欲-死、神魂颠倒。当守灵成为一种负担和一种煎熬,宋璟恨不得马上就把叔父掩埋了事。
大唐时期,江南一带操持丧事有“五七”的规矩,从活人落气,到入土为安,整个过程要持续五七三十五天。遇上天气炎热的月份,尸体不耐久放,也得请大法高僧画符赐水,尽量延缓尸变,以期多停柩几日。实在捱不住了,没到三十五天下了葬,但程序一点也省不得,只是换在坟堆前继续操办。每天一小祭,逢七一大祭。至于服孝三年之内,不得婚娶,不得迁徙,甚至连当官都不允许,那是对嫡系亲属而言。宋誉无子,宋璟代之,虽不必遵守三年之期,但三十五天,是无论如何不能省的。
“五七”的风俗,即使到了现代,在江南农村的很多地方,还在延续,只是没有那样苛刻。
内心矛盾的宋璟煎熬了一月有余,就要赴洛阳上班了。这日一早,宋璟打点了行装,来到缙云县衙,打算和柳絮儿辞行。
柳絮儿到底杀没杀宋誉,宋璟没打算管了,即使明知是柳絮儿杀的,宋璟也狠不下心来,将其绳之于法。
临到县衙门前,宋璟又踟蹰起来,竟不知如何面对昔日的婶婶。柳絮儿走到这一步,与宋璟也有很大的干系。如果两人没有那一夜的荒唐,如果两人没有鸿雁传情,柳絮儿也就没有什么念想,或许就与宋誉对付着过一辈子,万不致走到杀人的地步。
宋璟还有一层担心,害怕见着了柳絮儿之后,柳絮儿将二人的奸情捅了出来,到时势必连自己也牵扯进去,丢掉乌纱帽还是轻的,说不定连自己的小命都会赔进去。
正当宋璟踟蹰不决时,这阵子打了鸡血的陈县令恰巧从县衙出来,去指导城墙的修筑工作。
徐驰想,柳絮儿被单绫抓到县衙来了,莫非宋璟来讨还保释金的?两百贯在有钱人徐驰的眼里,虽然算不上大数目,但足以维持几千民工四五天的开支,能赖掉的话自然更好。
有心赖账的陈县令装作没看见宋御史,举步直奔东城区。
宋璟更不想看到陈县令,若是柳絮儿把他们二人之间的那点diao事儿招出来了,天知道这无赖如何刁难自己。既有可能将自己扣押起来,禀报朝廷,治他的罪,但更可能的是,他会趁机敲诈盘剥,将自己的骨头都炸出油来。以陈县令的性格,宋璟更倾向于第二种可能。
显然,宋璟低估了徐驰的人格,徐驰只不过仅仅是想赖掉两百贯而已。徐驰虽然谈不上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但落井下石、乘人之危的事情,他还做不出来。
既然两人都不想看见彼此,大可以错身而过,两个人都落得清静。偏偏周萱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一见宋璟,赶紧上前膜拜:“敢问宋御史,您这是要返回洛阳吗?”
宋御史只得虚应道:“正是,宋某向县令大人辞行的。”
宋璟望向徐驰时,神色尴尬,眼睛躲闪,完全没有一丝言官所应有的肃杀风味。
徐驰最善于察言观色,宋璟扭扭捏捏的神情,哪里逃得过徐驰的法眼。徐驰心中一喜,欠债的大爷,讨债的孙子,看来在大周朝,这句话也是有效的。
徐驰一旦想到自己是大爷,心里就有了底蕴,对着宋璟抱拳笑道:“嘿嘿嘿嘿,宋大人来看婶婶的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宋璟最担心的就是扯到柳絮儿的身上去,自己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好好应付这个无赖县令,否则的话,百般敲诈,千般羞辱,是断断少不了的,甚而至于丢官罢职,身陷囹圄。
宋璟强堆着笑脸,拱手道:“大人说笑了——宋柳氏与宋某已无挂碍,陈县令该当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宋某岂能因私废公——宋某此来,乃是向大人辞行的。”
宋璟一推三六九,徐驰岂是那么好糊弄的?你越是不想见柳絮儿,老子越是要让你们卿卿我我一番。老子那天晚上还想去偷窥你们两个呢,你宋璟走了,老子岂不偷窥不成了?
龌蹉不堪的徐驰打发所有下属去工地之后,嘿嘿笑着对宋璟说:“哪里哪里,宋大人太客气了——您向我辞行还不如向您婶婶辞行呢,您婶婶对您,那是望眼欲穿呀。”
该来的终归要来的,宋御史叫苦不迭,连声道:“不必不必,真的不必了,宋某已然耽搁许多时日,与大人辞行即可。宋某得赶紧上路,朝廷催促起来,宋某担待不起。”
徐驰的脸上热情洋溢,挽着宋璟的手说:“宋御史用不着那么着急嘛,又不是让你们两位聊几天几夜,就一会就一会,我帮您把柳絮儿喊出来,县衙人多眼杂,您们自己找地方私聊私聊——宋御史不必担心,此次陈某不收保释金,您放心的聊吧。”
徐驰活像坐在妓院门口拉皮条的,将柳絮儿不遗余力地推销给宋大官人,就差亲自为他们开房了。
宋璟哪肯轻易就范,一脚撑在台阶上,任凭陈县令如何热情拉扯,愣是不挪动分毫。
徐驰无奈,总不能背着他进去吧,只好折中道:“那您等等,陈某帮您把她喊出来。”徐驰一边说,一边疾步跑入县衙,大声喊着:“柳絮儿柳絮儿,宋御史看你来了,赶紧出去,人家等老半天了。”
单绫惊异地看着徐驰,太阳莫不是从西边出来了?他何时变得这般好心肠,竟替人家不清不白的两个人跑起腿来?还挂着一脸的热情?
在单绫身旁的柳絮儿,心里不由一咯噔,这冤家终究还是来了!
柳絮儿心中千般旖旎,却始终不肯表露出来,依旧面沉如水,矜持冷傲。
徐驰笑起来:“他娘的,老子这是犯的什么贱,两头不讨好的——他娘的你去不去?你不去的话,老子让那狗屁宋御史赶紧滚他娘的蛋!”
单绫赶紧拉了柳絮儿往外头走,这个无赖什么事做不出来?你再无动于衷的话,他立马就真的让人家滚蛋了。
柳絮儿又何尝不想见宋璟呢?只是男女之间的那点diao事儿,女方总要显得矜持怠慢一些,才不掉身价。这个可恶的县令,让她装逼的机会都没有。
单绫拉了柳絮儿往县衙外走去,徐驰一脸坏笑,跟在屁股后头赶。
三人出得门来,竟不见宋璟的踪影。
单绫疑惑地看着徐驰:“宋御史呢?秦儿莫不是骗人的?”
“我靠!刚刚还在的,他娘的什么意思呀?玩了人家的女人,屁股一拍就跑路了。”徐驰到处张望,貌似比柳絮儿更着急。
守门的衙役道:“禀大人,宋御史骑马往东门外走了,说是天色已经不早,不等大人了。”
柳絮儿眼泪夺眶而出,挣脱单绫的手,跌跌撞撞地往东门方向跑去。单绫怕她出什么意外,亦紧随其后。
数千民壮早已开工,东门外热火朝天。却并不见宋璟的踪影。
柳絮儿两脚发软,全身虚脱无力,哪里还站的住身子,直欲往地上倒去。好在单绫手快,一把将其搀扶了,返回县衙。
徐驰正打算趁机捉弄宋璟一番,没料到他比兔子还溜得快。见柳絮儿面色苍白,容颜枯槁,在单绫的帮助下,有气无力地回来了,就说:“遇人不淑呀,跟着宋璟那个混蛋,你还不如跟着老子呢。回去回去,那混蛋不要,老子收了。”
单绫狠狠瞪了徐驰一眼:“人家正伤心着呢,秦儿说甚么混账话?”
徐驰犯了难,人命关天的大事,弄到最后,凶手竟然是命案死者的妻妾。而死者的亲属,堂堂朝廷的监察御史,在无意之中促成了命案的发生。本是受害者一方的宋璟,反而具有无可推卸的罪孽。
作为一县的县令,难道就这样草草收场?
俗话说,民不举官不究,宋璟不举,徐驰自然可以不究,这是说得过去的。但掌管一县刑断的县令,在明知谋杀真相的情形下,依然拿民不举官不究说事,显然是不负责任的。
一旦徐驰深究,柳絮儿绝对难逃一死。即使宋璟,至少也要落个罢官去职的下场。
为官的标准,便是有赏有罚,有功赏之,有过罚之,才能维护朝廷的律法,使社会遵循一定的规则,反之就会乱套。徐驰是朝廷任命的县令,自然就要维护朝廷的律法,为宋誉伸冤报仇。
一旦徐驰准备当一个好官,一个如花似玉的生命就必定香消玉殒,宋璟后半生的幸福也将因此而完蛋。
宋璟的幸福不关徐驰的事,但柳絮儿那么漂亮的女人,就关徐驰的事了。
徐驰真的犯了难,县令的身份他可以不要,朝廷的律法他可以不管,但宋誉的被杀,徐驰能无动于衷吗?无辜的宋誉,被他狠毒的小妾给杀了,难道自己可以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徐驰虽然好色,非常的好色,龌蹉,非常的龌蹉,但并不是一个是非不分,草菅人命的混蛋。
宋誉再无别的亲属,徐驰必须给自己的良心一个交代。
徐驰异常纠结,天人交战,若是柳絮儿知道徐驰的想法,不知作何感想?为徐驰的深情而感动?抑或为徐驰的龌蹉而厌恶?
不管蛇蝎心肠的柳絮儿作何感想,反正陈县令的内心是非常矛盾的。
陈县令七想八想,最后想到:要不让她陪自己先睡几个月,既然可以以工代赈,她为什么不能以工代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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