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叫和呼啸声穿过厚实墙壁,在夹壁楼梯这里形成了闷沉的回响,使某些乐器的声音更加突出,另一些则有所削减。再入耳就让人觉得怪怪的,好像是在进行一轮拙劣的变调。
“这就走吗?”从夹壁楼梯往下走的时候,弗里斯终于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刘峰明最后时刻闯关成功,在脸上扣上了傩局游戏规则下最后一枚面具,确实是有仿佛圆满之感。
可按照弗里斯当年的经验,这样的筛选游戏,应该只是整场活动高潮的前置。只是为了赋予那些狰狞或滑稽的面具以“权力”,让现场参与者更方便投入其中。
说到底,所谓傩局,骨子里就是一场轮番满足权力欲望的国王游戏。
本质虽如此,玩法各不同。后面具体会有怎样的变化,弗里斯还真有些期待,如果现在就离开,他会有一点点失望。
跟在两人后面的,都是刚才因为矜持或者其他什么原因,没有跑到场子里去挤挤擦擦的“老实人”。
基于“老实人”闷骚的本质,他们都眼巴眼望的看罗南……的后脑勺。
罗南一直走到一层的楼梯口,才开口回应:“现在下来,应该正好。”
早有人跑到前面,拉开了防火门。没有了这层阻挡,之前那种旋律音色的变调感触,就给一扫而空。而且重新恢复之后,倒感觉越发的通透顺耳。
所以说,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
“boss,啤酒!”
最新最冰的啤酒,及时送到了罗南手上。
赵汐紧赶慢赶赶上了。
罗南缓步走出防火门,打开瓶盖,仰头咕嘟嘟的喝下去。
狂欢的人群中,像他这样的人也有一些,很少——因为那些人早就把手里能喝的酒水饮料全都灌进肚子里去,尽可能地补充能量,以跟上场子持续狂热的节奏。
那些跟不上的人,只能被挤到后面来,靠在墙上大口喘息,有的甚至是晕厥后被抬出来的。
所以靠墙这边的人影,差不多就是今天晚上的Loser。
“猛士还要往前去。”弗里斯低声发笑,也在撺掇,“反正照我以前的经验,中间撑不住跑出来的,结局都不会太美妙,‘临时神明’第一个惩罚的就是他们。”
有人就困惑:“边上这些,不像是能在荒野上讨生活的样子。”
“那个刘少校不是说了嘛,现在浑敦教团举办的傩局,在湖城有很多拥趸,很多人看到活动预告,就专门跑过来……越菜越爱玩,这是给罚出瘾来了。”
说别人“菜”很容易,问题是赵汐这种技术人员,也很少参与此类过于激烈的场合,一时竟有些发怯:
“挤进去也不容易啊。”
“所以才叫考验。”
“这样才有效果。”
弗里斯和罗南几乎同时开口,弗里斯短促地“啊”了声,忙闭上嘴,但罗南也不说话了。
一行人又往前走了两三步,正常行进就几乎不可能了,他们这个圈子也不自觉在快速收缩。
前面确实太拥挤,昏暗的光线,狭窄的视野,让绝大部分人都只能看见前面三五排的人影。
除此以外,就是身边人火热的身体,以及汗液和香水交织的浓郁气味。再加上震耳欲聋的呼啸,五感几乎完全被扭曲限制,再难形成明确的感知结论。
还有,人挨人、人挤人的超大密度,最大限度的压迫了安全距离。
这样的环境下,也只能跟随从众的群体本能,跟随狂热的氛围,前面的人跺脚他也跺脚,前面的人欢呼他也欢呼,投身到“前后左右皆同类”的虚假安全感里面。
人体本能还在持续警告,偏又无能为力,最终导致大脑怠工,彻底掀桌撂挑子,就此一路下行,坠入到“爱怎样怎样”的坠崖式刺激之中。
就这样,无数趋同又各自挣扎的灵魂,在精神海洋局部一域形成了持续震荡的动态结构。
这种混沌动荡的状态,既脆弱又贪婪,迫不及待地渴求更强的安全感,更多的认同感,或者更直白的刺激感。而这所有的一切,对于某些存在而言,完全能够满足……
轻而易举。
反正也不过就是有限几种神经递质的加速生成与传输。
此时,荒腔走板的鼓点节奏,在活动渐趋至高潮的阶段,校正回归。引导着人们的情绪,逐步加快节奏。
持续了整个仪式进程的咒语,也开始加速。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前面“咿~吼”的长腔,不知不觉就给略去了,只剩下“傩”“傩”的单音,越来越快,越来越急。每一声都赶在跺脚的节拍上,到后来连带着跺脚也开始加速。
速度越快,跺脚越狠,以至于整个礼堂似乎都随着人们疯狂的踏击而晃动摇摆。
就在持续加速的吼叫和跺脚节奏即将超出相当一部分人的生理极限之前,锣鼓钹镲,以及那些电音唢呐,猛然急促拔高,与之同步,群魔乱舞的大厅深处,“轰”的一声气爆!
瞬间的音量,甚至压过了近千人的“傩傩”呼啸,以及几乎要塌掉礼堂的跺脚震动。
有些人给吓了一跳,但更多的人却是在短暂的停滞过后,疯狂欢呼起来。
因为就在这一刻,就在人群深处,火光爆燃,喷涌的红光好像把核心地带的所有人一发吞吃进去。
熊熊燃烧的火焰,给本就妖异的照明光波,添入了新的也是主导性的元素。
别看弗里斯块头大,个子高,失去了二楼的宽阔视野,在重重人墙之后,也很难直视火光的起源地。只能凭现场人们的反应,还有一点点的推理,做出猜测。
这回他学乖了,先看罗南,确认大boSS没有开口的意思,才说出自己的判断:
“应该是环形墙里面,那些从荒野上缴获回来的战利品……很好的引燃物,也是很好的祭品。”
“献祭仪式?”
赵汐也算是大开眼界。包括他在内,在场所有深蓝集群的成员,都不可能忽略掉,熊熊火焰中蒸腾迸发开来的超凡力量。
这股力量融进入妖异的火焰光波中,辐射到现场每个人身上。便是赵汐这种燃烧者,一时间也觉得有某种冷热难辨的刺激性能量,从皮肤处渗进来,很快就消化干净。
机芯传感系统没有给出威胁警报,倒是让这波冷热不明的刺激,弄得他精神一振,白日残留下来的疲惫感,以及陪伴在大boSS身边的紧绷感,似也有所缓和。
“嚯,玩真的!”
不管这种能量渗透有无后患,亲身体验之后,他立刻就明白,为什么前进基地这帮见多识广的探险家和雇佣兵,也会如此投入地陷入到这场狂欢中。
原来“百峰君”是真给办事儿!
“手法规范。”
“哈?”
巨大的噪音中,弗里斯也好,赵汐也罢,都没有没听清楚罗南的话。
“‘百峰君’应该没有什么很规范的意识……崽卖爷田不心疼,大概是这样子吧。”
罗南又换了瓶啤酒,咕嘟嘟一口喝尽,又哈出酒气,里面携带着险些被烤熟的脏腑中几可致命的火毒。
这回周围几个人听清楚了,不免又面面相觑。
罗南无疑是给出了最明确的结论:
浑敦教团乃至“百峰君”后面,都还有一只无形黑手在操纵——这不是什么新鲜的看法,但怀疑和结论,分量自不可同日而语。
弗里斯又踮着脚尖往中央区域看,他想找到刘峰明的位置。当下,可能还真的只有这人,才更容易和罗南沟通。
罗南却在这时候,感觉到手环震动,抬腕看了眼联系人,便叹了口气:“你们玩儿,我接个电话。”
他拍了拍弗里斯的后背,顺手又从赵汐那边拿了一罐啤酒,不紧不慢朝礼堂外走过去。
都说是接电话,自然没有人敢跟上去。
到了礼堂外的台阶上,大门隔绝了一部分噪声,罗南这才接通:
“拉尼尔先生,还好吧。”
“罗教授,抱歉这么晚打电话过来,主要是有一件事向您求证。”拉尼尔大主祭非常客气,却在此后直入正题,“是关于那种‘极度危险元素’向灰质转化的‘中间环节’这件事。”
音节轻重,标明了拉尼尔大主祭所关注的重点。
“那个呀……”
罗南又吐出口气,坐到台阶上。他确定,确认事态脉络之后,只给武皇陛下、欧阳会长通报了一声,而那两位的嘴巴不至于这么快。
哦,还有墨拉。
这姐们儿口口声声说,明天这消息就烂大街,结果她催化起来,一点儿都不手软。
这不,公正教团都给推销上门了。就是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其他客户。
拉尼尔大主祭又会提供怎样的信息呢?
罗南略有期待。
相对于罗南,拉尼尔大主祭的语气分外严肃,事实上,他确实使用了外交辞令,完全不似平日里的圆融,感觉就像在念稿子:
“我方认为,这样的表述,会给本教团带来非常不确定的、乃至于高度负面的影响。在灰质本身未定性的时候,追溯它的上一级环节,乃至于给它的源头定性,并非不能够操作,但应仅限于猜测。
“如果罗教授你具备能够将猜测转化为事实的判断依据,那么在公开事件的同时,也应该公开相应的依据来源,这样才能够让人信服。”
公正教团这算炸毛了?
多半是因为涉及到真理天平的大置换神通——毕竟那是公正教团的立身之本,比仅存在于教义书上的“真理之门”,更为重要且直接。
罗南手指在啤酒罐的拉环上转圈,语气依旧平缓:“那么,大主祭阁下是希望我收回以前的发言呢,还是继续公开相应依据?”
拉尼尔大主祭立刻回应:“我们希望能够和罗教授你达成共识。”
“共识啊……共识的确立是基于大致相似的认知。”
“我们用同样语言文本交流,在一些领域有良好合作,也能够平心静气解决以前的一些龃龉,我认为这都是非常良好的认知基础。”
同样是外交辞令,这回就有点儿内涵了,更确切地说,是开始摆牌上桌:“罗教授应该很清楚,我们仍然有进一步拓展共识的空间。”
罗南已经把拉环转了一整圈:“我也希望如此,大主祭阁下认为,从哪一步开始呢?”
“从失踪的织梦者开始如何?我们有理由认为,它奔向了地洞深处……也是隔壁,因为那本就是它的原型的故乡。”
“雾气迷宫啊,那边可是真不小,有确切的目标吗?”
罗南直接说出“雾气迷宫”的时候,拉尼尔大主祭的反应,和墨拉差不多,起码都滞了一记。后续的表述,难免有些失了力度:
“敝教团初步考虑是从入梦法着手,由虚入实,整合信息,罗教授也是此道大家,何妨一同研究?”
是那个“梦境地图”啊。
罗南懒得装了:“是李泰胜主持的项目吧,每天搜救犬似的来回嗅探,实在是辛苦了。他现在还好吗?”
“新的置换很成功,他清醒了,就在旁边。”
罗南只一笑:“那真是可喜可贺。”
“搜救犬”大约不想回应。
依旧是拉尼尔大主祭,事情说开以后,他又渐渐恢复到了日常圆融无锋的状态:
“说起来,这个项目也涉及到山君。如今他正为罗教授你的‘灰质’项目搞野外作业,四处奔走,十分辛苦。有些事情,我们考虑,有必要先在罗教授你这儿提一提。”
“你是指……”
“关于山君手臂的问题。”
“是那个‘莫名其妙派’的计划吗?”
猫眼曾经将地洞探索工程的方案,当成情报……或者说笑话,传给始作俑者罗南。几类方案中,最异想天开的当然就是山君拿自家手臂当改造对象,要殖入“暗面种”,作为探索地洞的工具。
罗南也知道,当下这种语境,拉尼尔大主祭肯当面说出来,肯定有更深层的用意。
事实上,对面的说法,多少有些出人意料:
“确切地讲,是山君左右手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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