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亭四边的铜柱中烧着些火炭,亭中温暖适宜。正北面是一丛梅树,约有二三十株,并列排开,白梅绽放。
贾环并没有拿起酒杯,轻叹口气,道:“子恒,你现在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了!”
韩谨说高抬贵手,其实相当于是向他认输、求情。这在当年雍治九年时,他能想象得到吗?
那个在宛平县衙里骂门子的暴力秀才呢?那个跳水投河以死激励监生们的贡生呢?那个在东庄镇请他喝酒,刻板僵硬到到连救命的恩情,都不好意思说“谢谢”的读书人呢?跟着他一起救灾,竭尽全力的赤诚学子呢?
物是而人非!
一声“子恒”将韩谨拉回到五六年前,那时,他和贾环初识。记忆里全是水。护城河里冰冷的水,妙峰山下那接天连地,波涛汹涌的洪水。
韩谨低头,苦涩的一笑,喝着酒,道:“子玉,人都是…会慢慢的变得成熟。”
贾环瞥了韩谨一眼,没说话。
他不是一个“好为人师”的人。他打嘴仗固然厉害,但没有必要,他从不和人辩论、争吵。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韩谨在贾环的目光下,脸色涨的通红,紧握着酒杯。但随即,目光慢慢的坚定起来。他只是想做一些事情,一展心中的抱负。这有什么错?
纵观史书,庙堂衮衮诸公,有几个君子?完美如前明商相公,都有打压王鏊的记录。更别提杨廷和、徐阶等人。
贾环的心思何其之敏锐?觉察到韩秀才的神情变化。心里惋惜又感慨。这些年,他是看着韩谨从当初的热血士子,滑落到某些路上去。有现实的残酷所逼迫。但难道没有个人的选择?
贾环抿了一口酒,直白的道:“帝师,不是那么好当的!”
韩谨无奈的一笑,道:“贾兄,我已经被朝廷禁止科举。你要我怎么做?”提起旧事,心中隐隐作痛。
贾环没回答,点点头,道:“今天不谈了,好吧?”
韩谨仿佛有些明白了,脸色抑郁,起身,向贾环拱手一礼,走出小亭离开宁府。
看着韩谨的背影,贾环知道,他和韩秀才的矛盾已经激化。或许之前,大家还能坐下来,一起喝杯酒,但以后不会了。到底是私人恩怨或者观念、阵营的不同,谁说的清?
前一段时间,夺嫡争斗,晋王拉拢王家,争夺大学士,差点将他陷进去。楚王以为阵地,攻讦他,高举“不增收商税”的大旗,积极参与朝争。
不管晋王、楚王的目的是什么,却是将他卷进风暴之中。所以,他弹倒顺亲王,拿到审查大周日报的权利。他对两位皇子“挑衅”的回答是:别惹我!
至于说,得罪未来的天子,那又如何?他两边都不得罪,回头夺嫡之争再起时,他还会被当做炮灰被卷进去。所以,他不可能答应韩谨的请求。再者,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雍治朝后,希望届时文官政治的秩序已经确立。
…
…
韩谨走后,酒宴没多久便散了。龙江先生留贾环在书房里喝茶闲聊。茶碗中,茶叶漫卷云舒。书房中清香飘散。这是上等的好茶:建安青凤髓。
龙江先生43岁,一身精美的水蓝色儒衫,富贵公子装束。出使西域归来后,他由翰林升任鸿胪寺少卿。天子这其实还是将他闲置,并不重用。
鸿胪寺是管朝会礼仪。清水衙门。并无实权。并且,清贵不及礼部。雍治天子这人,还是有点记仇的。当年龙江先生上书,得罪了还是皇子的他。
龙江先生在桌几边落座,喝着茶,感慨的道:“子玉,你和子恒认识有五六年了吧?你们俩都是有识之士。唉…,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
他有些痛心、感慨。
贾环沉吟着喝口茶,道:“宁前辈,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总是在变化的。看的到开头,未必就是结局。”他自问并没有对不起韩秀才的地方。
龙江先生长叹一口气,摇摇头,道:“不说这事了。我留你是有件事和你提一声。我已经去信江西老家,家父恐怕时日无多,要劳累子玉年前往江西一行。”
帮龙江先生的父亲画像,留着后人瞻仰,祭拜,寄托哀思,这事贾环当时在金陵就答应下来。当然,贾环这个时间点去江西,新年便不会在家中度过。
贾环应允道:“没事。早说好的事。我等宁前辈的消息。”
龙江先生看看爽快答应下来的贾环,心中赞许。人和人,还是有差距的。点点头,“好啊!”父亲不久于人世,他心情有些沉重。
…
…
十二日,是朝廷休沐之日。小时雍坊,宋府中,宋天官和好友兵部鲁侍郎在小厅中闲谈,下棋。
其实,官位做到他们这个位置上,又怎么回是随随便便的闲谈?
侍女,晚辈都被打发出去。宋天官捂着茶杯,一边下棋,一边感叹道:“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他对时局的看法很悲观。连吏部的考功司郎中宋克忠都被替换。明年春的京察,恐怕轮不到他做主。他这个吏部尚书,当的还有什么意思?
鲁侍郎苦笑一声,“弘济,同是天涯沦落人啊!”他是兵部左侍郎,按理应该由他来接兵部尚书的位置,却让右侍郎孟何升迁。他如何甘心?
宋天官摇头,问道:“近日,兵部有大动作?”
鲁侍郎点点头,下着棋,漫不经心的道:“孟司马准备奏请天子,要将五军都督府掌管的武官考核、选官的权力要过来。”
宋天官沉思了一会,喟然一声长叹。他暂时没有博弈的资本啊。
…
…
晚间时分,梨香院中灯火通明,颇为热闹。贾环和宝钗带着香菱、莺儿一起过来吃晚饭。
同喜同贵两个大丫鬟带着人上菜。薛姨妈热情的招呼着贾环用菜、吃酒。她指望着贾环给薛蟠谋一个好差事。薛蟠今年年中跟着张德辉外出坐生意,赚的还没有薛蝌多。
精美的圆桌上,菜肴极其丰盛。
“岳母客气了,我自己来。”贾环拿起酒杯吃了一杯,很柔和的绍兴黄酒,烫的温热,入口顺滑,问斜对面的薛蟠:“薛大哥近日在忙柳湘莲的婚事?”
“啊…,是,是。”薛蟠本来听着妹妹、母亲与贾环随意的说些江南的风土人情,给贾环问一句,顿时手忙脚乱,面前的酒杯被打倒,筷子落地。一旁的丫鬟忙上来收拾。
“多大的人了?”薛姨妈看的又气恼又心疼。儿子毛毛躁躁的,怎么担当起薛家的重任?心疼,则是因为她人精似的人,看得出儿子很怕她女婿。
薛蟠讪笑。
别看薛蟠每次骂贾环都骂的酣畅淋漓,似有不共戴天之仇。但等他真正的坐在贾环面前吃酒,即便是在自己家中,还有母亲、妹妹作陪,他还是束手束脚,放不开。
他内心中非常畏惧的贾环。不仅仅是因为在大理寺里被打的皮开肉绽。最近,真理报上大幅刊登了史家的史智和王子腾长子王承嗣的黑材料。
据闻,都察院的传票,已经到了王家、史家。王、史两家正求爷爷告奶奶的托关系。但据说,审理此案的江西道御史朱鸿飞是贾环的同年。
他不想被贾环这样整。
贾环没管薛蟠,接着问,“事情办的怎么样?”
薛蟠怕贾环归怕,但他不怎么长脑子,语气带着抱怨,道:“本来柳贤弟将宝剑一柄给琏兄弟做文定,听说被你拿去把玩了几日。婚期因此拖延。柳贤弟倒有点急。”
贾环笑了笑,不再谈这个话题,道:“自古做生意,坐贾行商。以薛大哥的性子,在京城中坐贾,必定要生事端。依我的看法,先在京城、江南之间行商贩卖几年,增长见识,磨一磨脾气。”
又对薛姨妈道:“明年叫薛大哥先跟着薛蝌跑两趟,日后自己单独做。京城、金陵两地,我们府里尽可照应的来。等几年再给薛大哥在京中寻一门好营生。”
薛蟠一愣,心道:晦气!狗--日的环老三,又在借机整我。他外出散心自是另说。出门在外,哪有在京城呆着舒服?
这边,薛姨妈已经眉开眼笑,道:“嗳哟,那好。环哥儿,都听你安排。同喜,给环哥儿倒酒。”去江南行商一趟,费时几个月,但有数千两银子的利。
贾环微微一笑,不以为意,偏头看着身边娴雅而坐,小口吃菜的娇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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