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
乔治是先看见老师的表情,才去认真回味苏进刚才那番话的。
苏进那段英语里并没有什么特别难懂的地方,他一听就听懂他在说什么了。
然而越是回味,他越是惊讶。
苏进的这段英语极为严谨,每一个单词都非常专业到位。乔治琢磨了半天,没有发现一点漏洞。
这表示,苏进这段话绝不是随口说出来的,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缜密考虑,连语言也经过严格考量的学术性结论。
这样的结论跟韦斯登认知里的华夏文物修复界完全不同,不由得他不认真思考。
然后,他的表情就发生了些微的变化。
这一刻,乔治甚至猜得出来老师心里在想什么。
苏进这段话不仅用语上没有问题,逻辑上也极为严密,甚至把它直接摘出来,就可以用在一段宣言的开头了!
然而讲台上,苏进的话才刚刚开始。
“同时,我们必须认同一点,古迹的保护与修复必须求助于对研究和保护考古遗产有利的一切科学技术。”
这句话他同样用中英文各重复了一遍,作为开始阐述的前提。
与此同时,他的目光从下方扫过,清亮如水,平静却坚定。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有什么好额外强调的?
乔治毕竟是韦斯登的学生,正经剑桥大学出身,他的第一个想法,是觉得有点莫明其妙。
然而,当他看见周围其他华夏人脸上的表情,突然意识到了华夏的现实情况,明白了苏进这段话的含义所在。
事实上,不光是华夏,在西方也有同样的观念存在。
古老的、守旧的工匠强调他们传承下来的那一套,视一切科技的发展为“歪门邪道”。他们觉得既然修复的是古代的文物,就应该使用古代的方法,任何现代的技术、现代的材料,对于文物来说全部都是亵渎。
乔治曾经听韦斯登老师跟别人聊起过这样一个工匠,他本来想跟对方学习一些技艺的,却跟对方产生了争执,最后无功而返。
在相对先进系统化的欧洲修复界都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何况更加传统的华夏?
苏进提出的这个前提当然非常重要!
乔治向四周看了一眼,发现华夏修复师们有些微的骚动,小声讨论了几句,最后还是平静了下来,看向台上。
这跟他想象中的可完全不同。
韦斯登老师在英国什么身份?
当时那个工匠还当着他的面表示轻蔑,直接斥喝他让他出去。
传统工匠的固执而不知变通,乔治以点窥面就能看出来。
他原以为,苏进提出的这一点会遭到强烈的反弹,但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样?
华夏修复师比他想象中的开明多了?
他哪里知道,一场惊龙会,苏进已经彻底慑服了这些修复师,他所展示出来的最新技艺以及其效果,传统修复师们看得清清楚楚。
再加上后续国家文物局所做的一些工作以及制定的规则……就算这些传统修复师们还没有全部接受这种新观念,心里也多少开始动摇了。
苏进仿佛也感觉到了下面诸人的态度,他微微一笑,继续道——
“在此定义之下,我们大致可以确认古迹保护与修复的行事宗旨。保护与修复古迹的目的旨在把它们作为历史见证,又作为艺术品予以保护。”
同样的中英文,同样的无懈可击。
每句话讲完,苏进都有一个短时间的停顿,以供听众思考消化。下面东西两方的修复师们经过认真思考之后,纷纷点头。
文物的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同样重要,苏进提出的宗旨兼顾这两方面,当然是非常合宜的。
“在此宗旨的指引下,我们将对于古迹的工作分为四个方面。”
“第一,保护;第二,修复;第三,发掘;第四,出版。”
“接下来,我将就这四个方面分别进行阐述,同时也会提出一些疑问。”
苏进的语气一如即往的平缓温和,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他每说一段话之后,都会稍微停顿一下,再接下去继续说。
然而他的每一段话都严谨而流畅,绝无半点漏洞。
显然,虽然他是应那个年轻人一时冲动的邀请上台发言的,但发言的内容,句句都经过深思熟虑,是他多年工作与思考后的结果。
苏进站在台上,看着下方密密麻麻的人头,与无数道目光对视。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说的这几段话,并非来自他自己。
古迹的定义也好,宗旨也好,都是《威尼斯宪章》里一条条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它集结了无数世界顶级建筑师与修复师的思想,是他们经过无数次讨论,无数次研究后,最终得出的结论。
它从诞生那天开始,就成为了世界古迹保护、修复乃至开掘的指导性标准。
甚至之后它传到国内,也具有了同样的指导性,现代文物考古乃至于保护修复工作,绝大部分情况下都是依循它来完成的。
在苏进以前的世界里,它具有的就是这样的权威性!
现在这个世界,并不存在《威尼斯宪章》这样一份文件,这样一份纲领。
然而,当苏进站在这里的时候,却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世界的洪流不断向前,其中包含着无数的理论与思想。
这些理论与思想仿佛河流中的不同支流,不断碰撞,不断激发出全新的浪花。
它们一开始可能属于不同的分支,但当它们不断往前,最终会汇聚成一条,诞生出一个灿烂的、具有决定性的结论。
他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正处于无数支流相互碰撞的时候。万千巨浪中,那个结论就在不远的他方。
现在在场的上千人,每一个修复师,每一个建筑师,都是这巨潮的一部分。
他们即将面临那个结论,自己却懵然不知。
而现在苏进站在台上,他身后站着的,是他曾经那个世界的所有人。
曾经那个世界的人们,跟现在在场的这些人一样,关注着文物,关注着古迹,关注着曾经过往那段历史以及遗留下来的巨额财富。
两个世界在这一刻产生了交汇,透过苏进的嘴,开始对话,开始指出通向那个“结论”的路。
苏进开启了这个篇章,接下来却并没有把威尼斯宪章的条条目目直接讲述出来。他知道,他要做的只是指出那条道路,而并非帮着他们走完。
只有自己走出来的路,才是最有价值的。
只有自己得出来的结论,才是最受重视的。
除此以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苏进并不觉得《威尼斯宪章》就是那个最终的结论。
不然,《威尼斯宪章》后,不会再次诞生《奈良宣言》,不会再在国内产生那样多的分歧与疑问。
他把自己关于威尼斯宪章的一些理解,以及对其中的一些疑问整理了出来,通过实际的例证,化作一个个问题提了出来。
以南锣鼓巷为例,古迹作为城市的一部分,不可避免成为城市的一部分,为社会公用所使用。
这种使用是有利于古迹的保护的。
但是这种使用需要注意什么,如何协调古迹与城市的关系?
仅出于古迹保护来考虑的话,在具体修葺或者维护的时候,哪些部分可以改变,哪些部分绝对不能变?
承恩公府是一幢古建筑,也是南锣鼓巷的一部分。
在这个事例上,承恩公府与南锣鼓巷得到了整体保留。
但在更广泛的范围内,古迹与所属的环境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如何界定古迹的范围,以及需要保护的范围?
以马王堆为例,考古挖掘中需要注意的原则是什么?
马王堆汉墓群一共三个墓穴,一号墓和三号墓保存完整,二号墓几乎毁坏。
现在它们内部的文物基本上已经全部迁出,但墓穴遗址同样也是古迹的一部分。
类似同样的情况,墓穴遗址应当如何处理?
马王堆将要变成城市的一部分,它与城市的关系是什么样的?
苏进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抛了出来,渐渐的,下方这些人很多没有在看他了,而是拿出了纸笔,开始奋笔疾书。
明眼人已经看出来了,苏进这些问题绝对不是孤立的,其内部各有联系,指向了古迹保护修复以及发掘的各个方面。
这些,也正是他们在过往的工作中常常需要面临的问题!
韦斯登的表情越来越严肃,以他的身份,当然不会是自己来纪录的,这个工作直接交给了他的学生乔治。
苏进的每个问题都是一遍中文一遍英语,英语标准流利,专业术语极为规范,这是普通翻译绝对做不到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英方来客听得毫无障碍。
乔治一边听,一边拼命在笔记本上记录,隔一会儿还要被韦斯登强调确认一次,紧张得要命。
一段时间之后,苏进的提问终于告一段落。
乔治等了一会儿还没听见他下一句话,确认他已经问完之后,总算松了口气。
片刻后,他诧异地抬起头来,环顾四周。
苏进的声音一停,这座演讲大厅就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整个大厅上千人,没一个人说话。
他们有的抬着头看着苏进,有的低着头注视着手里的笔记本,他们明明是在皱眉苦思,眼中却仿佛有光芒在隐约闪动。
苏进刚才的这一番提问,就像一双坚定而有力的手,把他们从过往的迷雾里拉了出来——一条清晰的路,隐隐约约在前方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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