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进会主动提出这样的提议是非常难得的。无广告。
在苏进上个世界里,鉴定师鉴定一件文物是真是假,把原因告诉收藏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在这个世界里就不一样。
是真是假都是鉴定师一言而决,鉴定的方法就是他们的独门绝技了。
因此,真假文物通常只能靠鉴定师的段位以及信誉来决定判断。
当然,如果一件被鉴定为真的文物,被另一个段位更高、更有威望的修复师鉴定为假的话,第一位鉴定修复师也会身败名裂的。
这种真真假假的故事里,出过多少悲欢笑泪,错假冤案,根本数不胜数。
近一年来风气渐开,修复技艺、鉴定方法之类的秘诀不再像以前那么保守,而是在一定程度上开始流通。
但是,这种流通大多数时候都是在修复师内部,外人听到的机会还是不多。
今天来参加这场联合拍卖会的,除了收藏名家、名门巨贾,也有不少高段修复师。
他们对视一眼,脸色都有些异样。
苏进拿起那个甜白瓷盖罐,轻轻敲了一敲。他敲得很轻很快,角度也很特别,瓷罐立刻发出一声悠长清脆的响声,连绵不绝,非常动听。
苏进道:“明代永乐、宣德,清代康熙的江西瓷器的胎釉各具特色,其中以永乐白釉最富盛名。它釉质肥厚,润如堆脂,纯白似玉,釉面光净晶莹。它的胎色纯白,胎质细腻,并且有厚薄不均的现象。”
他熟练地说明着永乐甜白瓷的诸项特征,黄客松连连点头。
他很喜欢这只瓷罐,把玩过很多次,苏进说的这些特征他全部都观察到了,一点没错。
“帮我拿一只强光手电筒来。”苏进随口对段程道。
段程立刻点头,正准备去找工作人员,另一边宋华生已经站了起来:“我这里有。”
这一场鉴定是苏进的,戈登和宋华生暂时都闲着。
有个英语翻译站在戈登身边,正在跟他翻译苏进说的话。这里面有很多专业名字,他翻译起来结结巴巴的,很不顺畅。
宋华生就听得很专注了。他一边听,一边注视着他手上的瓷罐。
这时他听见苏进的要求,立刻起身应道。
没一会儿,强光电筒就到了苏进手上。苏进打开开关,强烈的白光照向罐身,对黄客松说:“来看。”
黄客松立刻凑上前去,眯着眼睛细看。
过了一会儿,他惊呼一声:“这样看,白里有点透红!”
苏进微微一笑,点头。
黄客松看完,摄影机跟着吊臂转动,垂到了苏进跟前。
强光照射下,瓷罐更具体的细节出现在了大屏幕上。
黄客松说得果然没错,在强光的照射下,皎白的瓷罐亮得几乎透明,可以清楚地看出,釉色里透出了一抹红色,如云如霞,连绵不绝地铺展开,美得惊人。
苏进道:“这就是永乐甜白瓷的特征,在强光下透视,可以看到胎釉呈一种粉红、肉红或虾红色的倾向。这种特征,是其他瓷器里没有的。”
他关闭手电筒,大屏幕上的画面重新变成了莹润皎白的瓷罐本身。但那抹云霞雾霓一般的美景,仍然停留在很多人的眼帘中。
苏进微微一笑,道:“事实上,这也是永乐甜白瓷看上去更‘甜’的主要原因。白中透蓝则显冷,白中透红则偏暖,当初江西土质特殊,造就了这一时代的佳品,也是瓷器史上的绝响了。”
段程听得悠然神往,他看向台下,很多人凝视着大屏幕,也露出了同样的表情。
他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念头:没准儿这次拍卖会之后,明永乐甜白瓷的价格就要飙升了——不,没准儿,这次拍卖会上就会有一个很明显的提升!
“这就像葡萄酒,上帝赋予82年最美丽的阳光、最合宜的温度、最舒适的天气,因此82年的酒也就成为了绝醇,可遇不可求!”
苏进最后一段话相对比较简单,翻译松了口气,很快就翻给了戈登先生听。
戈登先生立刻露出了欣悦的表情,点头表示同意,还开口打了个比方。
苏进转头一笑,点头道:“正是如此。”
“这世界上有些事情就是这样,那是上帝赋予的偶然的美妙瞬间,身处其中可能浑然不觉,等到逝去时才发现它的美好。”戈登非常文艺地感叹。
“还好这些美好终究还是留下了痕迹,如同82年的美酒,如同这永乐白瓷。”苏进微笑道。
“正是如此。”
一华一西两位鉴定师相视而笑,某种共通的东西在此刻被联系在了一起。
段程感受到了这种隐约存在的东西,心情非常激动。
这时,第一次鉴定已经结束,拍卖会的工作人员送上鉴定书,苏进写下自己的意见,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黄客松捧着那张鉴定书,简直如获至宝。
最后,段程帮着他一起把瓷罐装回藤箱里,这一次他托得很稳,一点问题也没出。
黄客松提着箱子下台——他这次提箱子的动作,明显比刚上来时小心多了。
第二件送上来的是一件西方文物,是一个小型的方尖碑。
戈登很快得出了鉴定结论,表示它是真品,并且也对着藏家介绍了鉴定的要点。
他的话同样被翻译成中文,现场嘉宾都能听清楚。
段程留意到,大部分嘉宾脸上表现得饶有兴致的模样,其实眼神涣散,并没有认真在听——跟刚才苏进讲解时的感觉完全不同。
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感兴趣的文物的类型不同,另一方面,就应该是鉴定师的个人魅力差异了吧……
主办方显然是做好了安排的,第三件文物是一件珠宝,送到了宋华生的面前。
宋华生看它一眼,用手摸摸,脸上就浮现出笑意,显然已经做出了判断。但他并没有直接把判断说出来,而是拿出强光手电筒对着珠宝上的宝石一颗颗地照了照,仔细检查完各种细节,这才开口。
这件珠宝同样是真品,宋华生同样也讲了鉴定方法,讲得非常详细。
对面坐在椅子上的收藏家连连点头,宋华生讲完之后,却抬起头来,对着苏进致意般一笑。
段程一愣,顿时会意。
宋家应该本来没有这样的规矩,他这样做,主要是因为认可苏进的做法,向他致意!
一人之力,就能影响到整个行业……
这种感觉,真是太好了啊……
第四件当然还是华夏文物,被送到了苏进面前。
它又是一件瓷器,是一个斗彩花鸟梅瓶。瓶身上,黄色的鸟雀穿梭在雪白的梨花枝间,色彩淡雅,画面灵动,非常吸引人。
苏进拿起它看了一眼,顿时扬起了眉。
椅上的收藏家是个五十多岁的秃顶中年人,马上就紧张起来了,小声问道:“苏大师,怎么样?”
他说话的时候紧盯着梅瓶,表情非常复杂,似乎有些留恋,又似乎难以决断。
苏进看他一眼,问道:“您很喜欢这只梅瓶?”
秃顶中年人名叫史循,摸着脑门点头:“是,是啊。”
“那您为什么要送它来鉴定呢?”苏进问。
史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脑门子上油亮亮的,已经出了汗。
“因为喜欢,所以反复揣玩,所以看出了一些不对?”苏进接着问。
“……对!”史循咬牙说。
“这件文物……可是说是真,也可以说是假。”苏进道。
“嗯?”史循正一脸纠结复杂地准备听苏进的“宣判”,没想到他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含糊不清的判词,顿时一脸迷惑。
“先说说看,当初把它卖给您的那位卖家,是怎么介绍它的?”苏进问。
“他说是清康熙年间的斗彩梅瓶,被雍正乾隆两任皇帝收藏过,后来流落民间。”史循说得非常流利。
“他说得也不算错,这梅瓶的最后一道烧制,的确应该在康熙年间。”苏进道。
“最后……一道?”史循刚准备高兴的,就留意到了苏进话里的关键词。
“对,这只梅瓶经过不止一道烧制。文物制伪里,有一种特殊的手法,名叫‘后加彩’。它先把旧器脱釉,然后再加刻暗花,施釉后上彩,成为一件新品。”苏进介绍道。
“这只梅瓶最初应该是宋朝的一只素瓶,康熙年间的匠人得到它之后,对它进行后加彩式制伪,重新绘描施釉上彩,进行烧制,成为新瓶。所以,从根本上来说,它是一件伪作。”
“伪作啊……”史循脸上似喜似忧,喃喃重复着苏进的话,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但就算是伪作,它后一道工序还是清朝完成的,应该还是可以算是一件文物吧?”段程有点看不过去史循的表情,忍不住插嘴道。
这一刻,表情复杂的突然变成了苏进。他深深看了段程一眼,道:“第一道工序里,梅瓶造型优美,线条端方,这应该是它被选中的原因。第二道工序里,瓶画色彩清雅,画面灵动,虽是制伪,工匠本身的技艺仍然非常高明。如果卖给你的那个人一开始就说这是宋瓷,那您就是受骗上当了,但现在……”
史循想了想,高兴地点头说:“卖家跟我说的是清瓷,说得也没错啊,本来也是清瓷嘛,只是用了特殊的制作方法而已!”
他的愁色一扫而空,搂着梅瓶左看右看,喜孜孜地道,“而且听您说的,这梅瓶还挺特别,跟普通的文物还不一样!”
苏进注视着他,过了一会才说:“你以后跟人介绍它的时候,也可以讲讲它的故事……”
“那是一定的!”史循高高兴兴地捧着梅瓶下去了,苏进却注视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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