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旅途尽头

  寒冷的感觉在脊背上蔓延开来。

  他只来得及判断出这是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随后便再度陷入了昏睡之中。

  不过寒冷并没有因此便离他远去,而是在睡梦中将他带向了记忆里那个天寒地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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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留在这儿,阿廖沙。”

  躺在篝火旁边的女孩像是怕冷一样缩了缩身体,于是少年便重新替他整理了一下盖在她身上的衣物。

  “别说傻话。”

  “我是认真的,我走不动了。”

  回过身去重新拨动篝火的少年假装听不明白这话的含义。

  “你会好起来的,阿尼亚。”

  “不,不会,我没有好起来,这几天我感到越来越虚弱,你也知道这一点。”

  少女眨巴着眼睛,眼神里明明白白地透露出“不要质疑专家的判断”这层意思。

  阿列克谢对此并非一无所知,只是每当思考进行到这里的时候,他都会本能地强迫自己跳过这一本不该忽视的现状。

  “你累了,需要好好地睡上一觉,明天还要赶路,你需要保存体力。”

  “我不需要这些……”

  “而且我很快就会得到我想要的安眠了。”

  听见这话的时候,少年的表情才真正严肃了起来。

  “您不该被悲观主义的论调所影响,安娜·安德烈耶夫娜同志。”

  “那么您是根据何种理由作出的乐观判断呢,阿列克谢·瓦西里耶维奇同志。”

  沉默而黏稠的气氛在两人中间持续了好一会儿,然后少女似乎在少年的目光下败下阵来,轻声同意了他要她休息的提议,但是她却同时提出了一个非常古怪的要求。

  “吻我,阿廖沙。”

  “我不明白,安娜·安德烈耶夫娜同志……”

  “就算是晚安吻吧。”

  一面叹息着一面无可奈何地靠近少女的阿列克谢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身体像是不安一般挪动了几下。

  两人对于亲吻这个举动都没有太深入的了解,但是凭借着本能倒也足以令双唇以正确的方式贴合在一起。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亲吻的时候,少女伸出手去紧紧地抱住了他。

  “你不该把手伸出来,会容易着凉……”

  少年的话才说了不到一半就卡住了,因为他已经从少女这个反常的动作中发现了不详的预兆。她抱的如此之紧,仿佛要把生命中剩余的气力都给用尽一般。

  “阿尼亚……”

  阻止少年继续说下去的,是从颈侧传来的一阵针扎般的刺痛。

  冰凉平静的感觉开始顺着血液的流动扩散到他的全身。

  “抱歉呢,阿廖沙。”

  少女露出了一个恶作剧成功般的笑容。

  你知道该怎么做。

  “为……阿尼亚,住手,你……”

  他拼命地想要阻止这种感觉在他的血管里蔓延,然而不久之后他便意识到这是在做无谓的努力。

  理智告诉阿列克谢他别无选择。如果他的智力能够再高一些,如果他的实力能够再强一些,或许现在还可以想出些别的方法,但是现在这种寄托于臆想之上的期望毫无价值。

  “我明白了。”

  少年用被理性束缚着的冷静的语调说着。

  “要我遮住你的眼睛吗?”

  少女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得到答复的少年抿了抿嘴,紧靠着安娜单膝跪了下来。

  “这很快,我保证,几乎没有感到痛苦的时间。”

  “再见(Прощай)。”

  “Прощай,моялюбовь(永别了,我的爱人)。”

  几乎就在话音落地的那一瞬间,金属的利刃便干净利落地穿透了少女的胸膛,把她的微笑永久地固定在了她的脸上。直到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虽然此刻他对此依旧无动于衷,但是还是不得不做了几个深呼吸好止住手臂的抖动。

  在伸手取下挂在女孩颈上的标识牌之前,他先用食指和中指为她合上了双眼。

  “……安娜·安德烈耶夫娜……”

  在梦境结束前的那一刻,少年奋力地对着那个倒地不起的身影伸出了手。

  然后,一阵剧烈的疼痛就把他带回了现实。

  他丝毫不怀疑自己的身体正在重复着与梦中相同的举动,只是伸出的手臂却一点实感也没有。并不是因为麻醉的缘故——那种撕裂般的痛楚绝非虚假——只是这样或许反而预示着更加糟糕的情况。

  即使经过了紧急输血,大量失血的后遗症也还是没能完全退去,他的脑袋依旧昏昏沉沉地,什么都想不起来,视线也不太清楚,好像有人在着急地叫着自己的名字,但是却一点儿也听不清。

  “我的名字么……”

  少年努力地回想着自己的名字,起先是阿列克谢·瓦西里耶维奇,然后白杨这个名字也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自己之前好像是在做什么事情,虽然不知道具体的结果,但是应该不是失败,不然他现在不会感到一种解脱了的疲累。

  他不喜欢这样一直躺着,在看护他的护士尚未来得及阻止他之前,他就已经下意识地想用手把自己的身体支撑起来。然后他失去了平衡,上半身几乎刚刚离开床铺就向右侧倒去,在重新倒在病床上的时候,刚才那阵将他从睡眠中惊醒的疼痛便以更加剧烈的方式宣示了他的存在。而且不久之后,从身体的右侧就传来了一阵温热的咸腥。

  白杨冷哼了一声,扭了扭脖子才发现自己的颈后已经全是冷汗。

  他把头往右侧转去,然后便露出了一个混合着惊愕与了然的表情。

  病号服上衣的右衣袖,此刻正叠得整整齐齐地搭在自己的胸前,平整到能看到熨洗过的折线,而在靠近肩膀一点的位置那里,一抹红色正在急速地扩大着它渲染的疆域。

  少年用责问着不合理的视线打量着这足以令医护人员尖叫的一幕——事实上那个护士的专业素养还算不错,只是紧张地小小惊呼了一声便与医生取得了联系。

  “……原来如此。”他想。大概是刺痛的确令他清醒了过来,一度笼罩着记忆的迷雾此刻也在名为疼痛的阳光下消弭不见了。

  “和那个一方通行死斗的话,一只手臂算是很轻微的代价了。”

  “而且,已经失去过一次的东西,就算再度失去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少年喃喃地说着,然后便不再注视那条已然空空如也的衣袖,平静地闭上了双眼,似乎对自己的血毫不在意。在一旁看着的人只能通过他略微颤抖青筋凸起的左手与额上细密的冷汗来猜测他忍受的伤痛。

  在等待着的这段时间里,少年一言不发,只在医生匆匆赶到的时候才道歉般地说了一句“给您添麻烦了”。结果他这种不正常地平静就连医生本人也为之侧目。

  “对医生来说,在救治患者的时候是没有麻烦这个说法的,只不过患者本人要是没有积极康复的想法,治疗的效果恐怕也相当令人头疼吧。”

  通常说来,冥土追魂并不喜欢用这样的语调对自己的患者说话。他总是尽可能地遵循患者本人的意愿行事,哪怕会因此导致患者最终的死亡——只要是患者本人在神志清醒的时候的意愿。只不过偶尔也会有那种让他不自主地就想要劝解一下的人出现在他的面前,比如那个似乎成天都有不幸的刺猬头,比如眼前的这个少年。

  “会让您有这样的想法实在是抱歉。”

  对于冥土追魂的忧虑,少年回以一个苍白的笑容。

  “只不过要是再多说两句,我怕我到时候真的会忍不住喊出来呢。”

  说这话的时候,少年的表情异常地认真,根本看不出是不是在开玩笑。

  于是冥土追魂点了点头,把“就算喊出来也没有关系”这句话咽了回去。

  “……总之血是已经止住了,不过想要尽早康复的话,还是好好好休息才行。”

  配合着医生的言语,一旁的护士端来了一杯水和一粒安眠药。

  在少年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傲慢的表情来。

  “我不喜欢这种麻醉药呐。”

  “这不是喜欢或者不喜欢的问题。”

  “如果五分钟之内你还不能入睡的话,你就必须服药了。”

  护士的语气听起来与其说是建议,倒不如说在哄着一个闹别扭的孩子。

  觉察到这一点的少年回以一个歉意的笑容,并且立刻就将安眠药给吞了下去。不久之后,随着药剂的生效,他也就昏昏沉沉地再度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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