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政并没有说话,他回头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才对至善问道:“你知道我这次为何会在登州?”
至善摇了摇头。马政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在下此番受圣人口诏,前往辽东去见女直首领,议旧好,求依国初以来旧规卖马事。禅师若是不嫌,便可与我等同行!”
至善闻言一愣,旋即大喜,赶忙答道:“若是如此甚好,不知有甚要留意之处?”
“某家便是使团首领,只需莫要多言便可!”说到这里,马政意味深长的向其挤了挤眼睛。
“这个贫僧自然省得!”至善笑了起来,可不知为何,内心深处却产生出一股隐忧来。
既然说定了事,马政便唤来小儿上了饭食,三人风卷残云一般填饱了肚子,回到码头。次日清晨一行人便出了海,往辽东方向驶去。一路上各种辛苦不提,到了当年的闰九月九日,一行人终于到达辽东海岸。马政刚刚上岸,便被巡逻的女真兵发现。女真兵夺去了他们的财物,还企图杀死他们,在翻译高药师的反复申诉下,女真兵才押送着一行人走了七八天,到达了金主完颜阿骨打的驻地。
此时完颜阿骨打已经称帝建制,依照女真旧俗,在自己之下设立了勃极烈制度,设置勃极烈七人,组成皇帝之下的最高权力中枢,分别为阿骨打之弟吴乞买(即后来的金太宗)、撒改(阿骨打之堂叔,原国相)、辞不失(阿骨打之堂弟)、斜也(阿骨打之弟)、阿离合懑(阿骨打之叔)、粘罕(撒改之子)、斡鲁(阿骨打之堂弟),当时女真立国未久,还保留有相当多原始部落时期的民主风俗。在部族时期,当遇到疑难重大之事时,部落长老们便席地而坐,用手指在地上的灰土上写画议事,这勃极烈制度也与之差相仿佛。完颜阿骨打虽为皇帝,但遇到大事,也必须与这些在各部之中拥有巨大威望的勃极烈们以一种几乎是平等的态度商议。后来随着女真攻辽战事规模的不断扩大,为了有效指挥战事,金国不得不以这些威望深重的勃极烈们来担任都统,分别指挥相距千里的军队,而这样一来就渐渐形成了尾大不掉的局面。完颜阿骨打在世的时候还好,阿骨打去世之后,继任的金太宗吴乞买既没有其兄的巨大威望,女真人旧有的部落民主风俗犹存,这种情况就愈发严重,从某种意义来讲,灭辽之后女真伐宋便有让借北宋之手消灭这些功高不赏的军功贵族的意思,只是没想到北宋如此不堪一击,以至于后来不得不以更加激烈的手段来解决这些军功贵族的问题,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完颜阿骨打当时虽然已经多次击败辽军,但相对于土地、人口都多出女真人十余倍的大辽帝国来,女真人的力量要弱小得多,在得知宋人主动前来结盟,他自然是十分高兴。但在此之前宋、金从没有过外交上的接触,相互并不了解,必须留有余地。更重要的是宋人派来的不过是两个级别不高,又没有携带国书的官员。对于这点,阿骨打并不明白,还刚刚离开原始社会的他很难理解北宋当时朝堂上复杂的政治斗争,在主战一方赢得全面胜利以前,即使是至高无上的天子也不敢公然的派出使节与金人结盟。马政一行人之所以没有国书、秘密出访,与其说是防备辽人,不如说是为了防备朝堂上那些主和派大臣的嘴。于是他并没有亲自接见使节,而是派出以多智而闻名的大臣粘罕出面接待,并旁敲侧击想要获得宋朝遣使之由。
涞流河畔,金廷驻地。
当时金人刚刚建国不久,便是王公大臣,所居住的也不过是些土木建成的房屋,只不过稍微坚固高大些,便是刷漆都是极为罕见得了。马政一行人到了之后,便被安置在山坳背风处的一家宅院内,外间有兵卒看守,若非允许,不得出入,实际上已经是被软禁了。不过每隔两三天便有金人大臣前来探问,倒是衣食火炭不曾少了。
“禅师,从上岸那天算起,今天已经是第二十二天了吧?”马政捋了一下颔下的胡须,低声问道。
“不错,到这里也有十四天了!”
“这些天只是那个粘罕前来问话闲聊,不要说有个回复,就连金主阿骨打的面都未曾见到,你觉得金人是何打算?”
“想必是对我等底细还没有探查清楚,过几日就会详谈了吧!”至善用一种不那么肯定的语气答道。
“嗯!”马政点了点头,不过从他忧心忡忡的脸色来看,他对此也并没有什么把握。
片刻之后,马政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问道:“禅师,你对这女真人有何看法?”
至善闻言一愣,旋即才明白马政的话意,稍一沉吟答道:“喜忧参半呀!”
“何为喜?何为忧?”
“你我一路上看到的女真人,无论是王公贵人还是下僚黔首,皆习于劳苦,精于骑射。便是妇人稚子,亦能骑马弯弓,这些倒也罢了。”说到这里至善站起身来,走到门旁指着远处指去,问道:“马兄,你可知道那边是何人所居?”
马政向至善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是山坡上朝阳处的一套四五进宅院,样子与其他宅院也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在宅院前有一个几亩见方的平地,旗幡多些。他摇了摇头,问道:“不知,这是何人所居?”
至善叹了口气,道:“我这几天从给我们送饭的那个辽人奴隶口中得知,那里便是完颜阿骨打的住所!”
“啊?”马政不由得吃了一惊,问道:“当真?他堂堂一国之君,怎的会住在这样的屋子里?”
“嗯!”至善点了点头,指着那院子广场前的一面最高的旗幡说:“那便是完颜阿骨打的大旗,若是他领兵出征,那面大旗也会随之同行,决计是错不了的。”
马政睁大眼睛,细看了会那面大旗,他虽然看不懂上面的异国文字,但是看图案花纹、旗帜形状大小,明显高于其他的旗帜,心知至善所言属实,不由得叹了口气,回到屋内坐下。
“马兄,西戎北狄生于塞外,逐水草而居,习于劳苦,娴于骑射,这倒也是寻常事。但像女真人这般上下均平、朴实诚厚的,你我在陕西五路与青唐诸部也都打了几十年交道了,可有曾见过的?”
马政想了想,最后还是不情愿的摇了摇头。的确当时青唐羌人已经进入阶级社会很久了,部落里酋长与普通部民贫富差距极大,有的甚至比西军内部还要悬殊,西军中有不少藩兵都是出自青唐羌人,马政出身西军如何不知。
“上下均平则少怨,朴实诚厚则能战。女真以微末小族,十余万丁口,数年时间就能连败大国,威震东北,绝非偶然!”说到这里至善转过身来,沉声道:“依我看彼等若是为友,则为可喜;若是为敌,甚为可怖。与女真人订约须得暗地里小心提防,明面上信守言诺,不可授人以柄。灭辽之后,当输以美玉珍玩,惑其心智,软其筋骨,离合其上下,我华夏庶几可得安宁!”
马政听了至善这一番话,点了点头:“禅师所言甚是,只是你我位卑言轻,只怕上位者未必入耳呀!”
至善正要回答,外间突然传来响亮的通报声。两人心知是那粘罕来了,赶忙起身相迎。只见那粘罕与往日不同,脸上满是笑容,带着两名随员风风火火的进得屋来,问道:“这几日子你们住在这里可还习惯,吃的烧的可曾缺少
马政与至善对视了一眼,拱手行礼道:“多谢移赉勃极烈(粘罕的封号)关爱,一切东西都不曾缺乏,我等住的很好,不知我等何时可以晋见贵国国君?”
“吾主此时不在此地!”粘罕笑了笑:“再说汝等又未曾带得国书,见了我主又有何用?”
“移赉勃极烈,大宋天子听闻贵国攻破契丹五十余城,欲与贵国重修前好,购置战马。现契丹天怒人怨,本朝欲行吊伐,以救生灵涂炭之苦,愿与贵国共图辽国。本使者虽然未携国书,然大宋天子口谕我等先来贵国商议,若蒙允诺,后必有国使携国书至此!”
粘罕听了马政这一番话,脸上闪现出一丝狡黠的笑容,问道:“这些都不过是你说的,俗话说声音穿过树林就好像河中的流过的水,不会留下一点痕迹,请问我又凭什么相信你所言属实呢?”
“海上波涛凶险,我方又不知贵国的诚意,两国盟约是何等大事,我等初次前来便携带国书,若是落入辽人手中,岂不是反倒坏了大事?”
“这个你可以放心,我大金与契丹人有刻骨之恨,若不灭辽,誓不罢休!”粘罕语气坚决的答道,马政的话中还有一层没有说出来的意思,如果他们第一次就把联盟攻辽的国书带来,女真一方就可以拿这个作为与辽方和谈的筹码,要挟辽方做出较大的让步,那时宋就会陷入单独面对辽方对背盟者怒火的窘境。所以宋方只有在确认金绝不会与辽和谈的前提下,才可能与其达成联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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