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芳芳站在椅子上向窗外窥望,在她身后,笨拙的老仆妇一边收拾屋子,一边唠叨:“别看了,那个野孩子不敢再来学堂,秦先生说了,再见着他就把他的腿打折。”
“可是跟他一起玩耍很有意思啊。”芳芳头也不回地说,看着学生们一个接一个地走进学堂,队伍里果然没有那个泥猴一样的男孩。
“你是小姐,得像珍惜性命一样珍惜名声,跟一个傻小子互称夫妻,以后你可怎么嫁人哟。”
“他叫慕行秋,不是傻小子。”芳芳低声说,跳下椅子,稚嫩的脸上充满了失望,昨天是她玩得最开心的一天,若不是父亲冲到人家大叫大嚷,还会更开心一些。
五天来,慕行秋翻看这一幕场景不知多少遍,儿时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他想起自己被父亲狠狠打了一顿,从此不敢再进学堂半步,可他好几次在外面逡巡,总以为还能再见到那个小姑娘,直到三个月以后才将她淡忘。
下一幕,十多岁的芳芳穿着睡衣跪在床上,望着外面的月光,双手合什,低声祷告:“神啊,父亲说你无所不能,而且眷顾世上的每一个生灵,求你帮帮我吧,我不要嫁到沈家。我能吃苦,让我做什么都行,求你把我带走吧,或者派一个人来也行,看到这个人,我会知道这是你的旨意。”
接下来的一幕是慕行秋也熟悉的场景,只是在芳芳的记中他显得有点古怪:他骑着枣红马冲到花轿前,向芳芳伸出手臂,脸部僵硬得像是一块石头,眼睛瞪得老大,带着三分凶恶、三分警惕、三分绝决,还有一分恐慌。
怪不得芳芳当时会愣一下,她着实被吓了一跳。可她没有半分犹豫。
接下来的记忆芳芳没有留下,慕行秋也不需要,他记得一切事情,记得和芳芳相处的每一个场景,有一些不太详细,那是因为他的修为不够深,随着境界的提升,他会记起更多细节。
芳芳的记忆直接跳到了五天以前,没有场景,只有声音。一个是芳芳,另一个声音很陌生,苍老严肃,与秦先生倒有几分相似,这是芳芳脑海中左流英的声音。
“必须这样吗?”整段记忆当中,芳芳只说过这一句话,接下来全是左流英一个人的声音,语速飞快,吐字却非常清晰。
“这是庞山道统最后的机会。妖火之山正变得越来越强大。它不仅拥有十五颗魔族心脏,同时还操控着三百多颗内丹,全部来自庞山道士。它还在摸索,等它彻底掌握了全部内丹的力量之后。就再也没办法被毁掉了。”
“不能指望其他道统来帮忙,乱荆山发生了一些事情,具体是什么我还不知道,但是九大道统已经因此分裂。除非献出祖师塔,不会有人来帮忙的。他们不在乎妖火之山的强大,因为他们实力尚在。另有应对方法。庞山等不了,只能拼死一搏。”
“没错,我知道兰奇章心志不坚,从一开始,我定下的碎丹人选就是你。不要埋怨他,他一直以为自己能行,对心境深处的波动视而不见,他的修行已经到头,只是他自己还不肯承认。我推出兰奇章,是为了迷惑漆无上。”
“漆无上很谨慎,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探听我的底细。之前他派来黑凰,发现祖师塔完好无损,但是不足以毁掉妖火之山,于是他昨天又利用与慕行秋交谈的机会再来打探,他借鉴了慕行秋的念心法术,巧妙地探测客栈里的人心,他发现了怀有必死之心的兰奇章。他上当了,相信这就是我准备的绝招。漆无上不了解碎丹之术,但他会专注于防御兰奇章,这就是你的机会,也是整个庞山道统的机会。”
“你是施展碎丹之术的最佳人选,你对这项法术的了解仅次于兰奇章,用不着我再教你什么。而且你的修行也快要到头了,你有灵骨道根,修行速度却没有我预料得快速,因为你已陷入情劫。你和慕行秋皆受情劫束缚,永远无法斩断,你们也不想斩断。非常非常遗憾,灵骨道根十分罕见,你却毫不在意。”
“你们两人的情劫已经很深了,等你向吞烟境界前进,慕行秋向餐霞境界突破的时候,将有极大的可能入魔,大概也就是未来三到五年之间就会发生的事情。既然你们两个都不想也不能斩情缘、度情劫,那就只有一个办法防止入魔——死掉一个。”
“我希望死掉的人是慕行秋,可他的内丹太弱,对碎丹之术缺少了解,修行念心法术之后,心境纷乱,根本不可能碎丹。只能是你,既有这个能力,也有充分的理由。”
“你们两个想停止修行以免入魔,可这是不可能的,慕行秋对念心法术越来越痴迷,你更是天生的修行材料,即使你们不再存想和练拳,内丹还是会一点点增强,压抑的力量会更强大,也更容易入魔。”
“别担心情劫会影响你施展碎丹之术,你对慕行秋的爱和兰奇章对你的爱截然不同,你心中从无怀疑,爱已充满心境,由动入静,反而没有波动。兰奇章只肯付出一点爱意,患得患失,这才是他心境波动的根源。”
“去吧,施展碎丹之术,灵骨道根会让你的内丹更加纯净,碎丹之后的力量也更加猛烈。你将挽救庞山道统,也将挽救慕行秋。你没有看到一些事情发生,是因为你修行尚浅、年纪太轻,你和慕行秋不是道统历史上唯一深陷情劫不可自拔的人,如果看过的事情跟我一样多,就会知道该发生的事情总会发生。”
“我知道你已经做好准备,别担心慕行秋,即使只是为了承载对你的记忆,他也不会自暴自弃。”
“去吧,释放你的力量。拥有灵骨道根的人本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如果你没有陷入情劫,我宁愿毁掉祖师塔也要将你留下。可惜,可惜。大概是你出现的时机不对。或者是道统发现你的时机不对,如果我们能赶在慕行秋之前……今日一切都会不同。”
左流英的声音改变了,说话方式却没有变,在他眼里,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道理,早在讲述这些道理之前,他就已经知道对方是否会接受。
芳芳当然接受,庞山道统是她的家,慕行秋是她的一切,为了这两者献身。她没有什么可犹豫的。
她看过足够多的书籍,左流英说得没错,情劫最终会毁了她和慕行秋,修行越快毁灭得越快,他们甚至得不到凡人的短暂快乐。
她将这段记忆留给慕行秋,不是为了表明心迹,那根本不需要,而是要让慕行秋不可认输——情劫是修行路上的障碍,面对它不可认输;悲伤是凡人才有的软弱。面对它不可认输;仇恨是入魔的前兆,面对它不可认输……
这就是芳芳留给慕行秋的一页记忆,慕行秋反复观看,将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还有一页记忆。那是芳芳在施展碎丹之术前的一刹那传递给他的,可是时间仓促,距离又远,这页记忆模糊不清。慕行秋五天来多次尝试,都没有辨认出来。他的修行还太弱,只有变得更强之后。才能读出其中的内容。
慕行秋看着对面的杨清音与沈休明,他不会将这些记忆说出来,可他领悟了一些事情,不吐不快。
他还活着,因为这是芳芳最后的愿望。
他微笑着,因为这是芳芳常有的表情。
他坚持着,因为这是芳芳对他的要求。
“在决战之前,我曾经产生过怀疑,怀疑自己的心绪正在变得混乱,芳芳、你们、庞山、断流城、西介国、整个世界,我关心的事情太多,管得事情也太多,无缘无故地给自己增加负担,这将会极大地影响到修行。于是我决定老老实实当一名吸气道士,让两位首座和兰奇章决定一切、解决一切。结果我错了,我就是这么将芳芳推到了妖火之山对面。”
沈休明张口结舌,没想到慕行秋会有这样的想法,他却一句劝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杨清音神情严肃,“你觉得自己没像从前那样多管闲事,才会导致芳芳自愿送死?”
“嗯。”
“你有办法打败妖火之山吗?”
慕行秋摇摇头,“没有什么是一定的,我不是因为肯定能赢才上战场,也不是因为肯定能成功才多管闲事。芳芳跟我说‘永远别认输’,决战的那一天,我向自己认输,我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别人,这是一切的根源。”
慕行秋指着头顶的天空,雪仍然在飘落,避开他的手指,“我不能起死回生,也不能弥补错误,我要将她的记忆永远保持,直到丹毁人亡。”
沈休明更惊愕了,半晌之后才第一次开口,“遗忘是凡人的礼物,公主说你应该接受它。”
慕行秋再次微笑,“记忆是道士的财富,丢掉它,我将一无所有。”
杨清音哼了一声,拉着沈休明飞向城内的地面。
“你不再劝劝他吗?”沈休明问,远远望见站在地面上的几名道士,辛幼陶、小青桃、沈昊都在。
“道士不劝人。”杨清音冷淡地说,慕行秋肯对他们说这话,她已经很意外了,“种因生果,一切皆已注定,不是神灵,也不是混蛋的首座与宗师,一切皆由自己注定。”
两人刚刚落地,辛幼陶指向南方,“瞧,咱们打赢了,又有道士赶来了。”
慕行秋也看到了,从南方飞来一名道士,他用天目望去,发现那居然是曾在养神峰当过都教的乱荆山孙玉露。
灵光一闪,他将孙玉露的到来当成了一种预兆,轻声自语:“芳芳,如果你愿意,就请永远留在我身边。”
风不回答,雪不应声,慕行秋将念心幻术施展到极致,希望能从四周的魂魄当中感受到一点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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