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槿汐带人进殿撤换了晚膳时的饭菜,又亲自伏侍我沐浴。这本不是她份内的事,一向由晶清、品儿、佩儿她们伺候的。我知道她必定有事要对我说,便撤开了其他人,只留她在身边。槿汐轻手轻脚用玫瑰花瓣擦拭我的身体,轻声道:“芳若姑姑那里来了消息,说眉庄小主好些了,不似前几日那样整日哭闹水米不进,渐渐也安静下来进些饮食了。”
我吁一口气,道:“这样我也就放心了——只怕她想不开。”
槿汐安慰道:“眉庄小主素日就是个有气性的,想必不致如此。”
“我又何尝不知道。”忽地想起什么事,伸手就要去取衣服起身,“她的饮食不会有人做手脚吧?万一被人下了毒又说她畏罪自尽,可就真的死无对证了!”
槿汐忙道:“小主多虑了。这个事情看守眉庄小主的奴才们自然会当心。万一眉庄小主有什么事地一个跑不了的就是他们啊。”
想想也有道理,这才略微放心,重又坐下沐浴。槿汐道:“奴婢冷眼瞧了这大半年,小主对眉庄小主的心竟是比对自己更甚。原本眉庄小主有孕,皇上冷落了您好几日,宫中的小主娘娘们都等着看您和她的笑话,谁知您竟对眉庄小主更亲热,就像是自己怀了身孕一般。”
我感慨道:“我与眉庄小主是幼年的好友,从深闺到深宫,都是咱们两个一起,岂是旁人可以比的。在这宫里,除了陵容就是我和她了,左膀右臂相互扶持才能走过来。她今日落魄如此,我怎能不心痛焦急。”
槿汐似乎深有感触,对我道:“小主对眉庄小主如此,眉庄小主对小主也是一样的心吧。这是眉庄小主想尽办法让芳若姑姑送出来的,务必要交到小主手中。”
我急忙拿过来一看,小小一卷薄纸,只写了寥寥八字:珍重自身,相助陵容。
才一看完,眼中不觉垂下泪来,一点点濡湿了纸片。
眉庄禁足玉润堂身边自然没有笔墨,这一卷纸还不知她如何费尽心思才从哪里寻来的。没有笔墨,这区区八字竟是用血写成,想是咬破了指头所为。心中难过万分。眉庄啊眉庄,你自身难保还想着要替我周全,想着我孤身无援,要我助陵容上位。
我看完纸片,迅速团成一团让槿汐放进香炉焚了。
心中不由得踟躇。我何尝不知道陵容是我现在身边唯一一个可以信任又能借力扶持的人。可是进宫将近一年,陵容似乎对我哥哥余情未了,不仅时时处处避免与玄凌照面,照了面也尽量不引他注意,我又怎么忍心去勉强她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亲近呢?
沐浴完毕换过干净衣裳。看看时辰已经不早,携了槿汐去看陵容,让流朱与浣碧带了些水果丝缎跟着过去。
陵容的住处安置在宜芙馆附近的一处僻静院落。除了她贴身服侍的宝鹃和菊清,另有两个早先眉庄派给她的宫女翠儿和喜儿伺候。
还未进院门已听得有争吵的声音。却是翠儿的声音:“小主自己安分也就罢了,何苦连累了我们做奴婢的。若能跟着沈常在一天也享了一天的好处,要是能跟着甄婕妤就更好了,且不说婕妤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连带着我们做奴才的也沾光。”
我忙示意槿汐她们先不要进去,静静站在门口听。
喜儿也道:“不怪我们做奴婢的要抱怨,跟着小主您咱们可是一日的光也没沾过,罪倒是受了不少。”
陵容细声细气道:“原是我这个做主子的不好,平白叫你们受委屈了。”
菊清想是气不过,道:“小主您就是好脾气,由着她们闹腾,眼里越发没有小主您了。”
翠儿不屑道:“小主没说什么,你和我们是一样的人,凭什么由着你说嘴了。”
喜儿嗤笑道:“小主原来以为自己是主子了呢?也不知道这一世里有没有福气做到贵嫔让人称一声‘主子’呢!”
陵容自知失言,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涨红了脸坐在廊下。菊清却耐不住了要和她们争吵起来。
我听得心头火起,再忍不住冷冷哼了一声踏进门去。
众人见是我进来,都唬了一跳。翠儿和喜儿忙住了嘴,抢着请了安,赔笑着上前要来接流朱和浣碧手里的东西。
我伸手一拦,道:“哪里能劳驾两位动手,可不罪过。”说着看也不看她们,只微笑对菊清道:“好丫头,知道要护主。浣碧,取银子赏她。”
菊清忙谢了赏。
翠儿与喜儿两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得讪讪缩了手站在一边。
我道:“不是说想做我身边的奴才么?我身边的奴才可不是好当的。你们的小主好心性儿才纵着你们,我可没有这样好的性子,断断容不下你们这起子眼睛里没小主的奴才。”我脸一沉,冷冷道:“槿汐你带她们去慎刑司,告诉主事的人说这两个奴才不能用了。亲自盯着人打她们二十杖,再打发了去浣衣局为奴。”她们一听早吓得跪在地上拼命求饶,哭得涕泗横流。我也不理她们,只对槿汐道:“等下去内务府拣两个中用的奴才来服侍陵容小主。”说着拉了陵容的手一同进去了。
我一向对宫人和颜悦色,甚少动怒。今日翻脸连槿汐也吓了一跳,也不顾她们哭闹求饶,忙驱了她们走了。
陵容和一同进屋坐下,陵容面含愧色道:“陵容无用,叫姐姐看笑话了。”
我道:“你的性子也太好了,由着她们来。我不是早告诉过你,宫女内监有什么不好的要来告诉我,原本眉姐姐能照顾你,如今我也是一样的。”
陵容低声道:“眼下是多事之秋,眉姐姐落难,姐姐焦头烂额。陵容又怎能那么不懂事再拿这些小事来让姐姐烦心。”
我拍拍她的手道:“你我情同姐妹,有什么是不可说的。”见她总是羞愧的样子,心里也是不忍,转了话题道:“前两日看你吃着那荔枝特别香甜,今日又让人拿了些来。你尝尝有没有上次的好。”又指着流朱手里的密瓜道:“这是吐蕃新进的密瓜,特意拿来给你。”
陵容眼中隐有泪光,“姐姐这么对我,陵容实在……”
我忙按住她手,假意嗔怪道:“又要说那些话了。”
说着让流朱去切了密瓜,一起用了一些。
陵容的屋子有些小,下午的日头一晒分外觉得闷热。说不上一会话,背心就有些汗涔涔了。眉庄叮嘱的事我实在觉得难开口,犹疑了半日只张不开嘴。
无意看见她搁在桌上的一块没有绣完的绣件,随手拿起来看,绣的是“蝶恋花”的图样,针工精巧,针脚细密,绣得栩栩如生。陵容见我看的津津有味,不由红了脸,伸手要来取回。
我微笑道:“陵容的针线又进益了。”看了一回又道:“你的手艺真好,也给我绣一个做香囊好不好?”
陵容甜甜笑道:“当然好。姐姐也要绣一个‘蝶恋花’的么?”
我抿嘴想了想,忽然笑道:“我可不要什么‘蝶恋花’。蝶恋花,花可也一样恋蝶么?这个不好。”
陵容怔了怔,亦微笑道:“也是。我给姐姐绣个比翼鸟和连理枝,祝皇上和姐姐恩爱好不好?”
我微微一笑看着她:“陵容只要祝我与皇上恩爱,却不想与皇上恩爱么?”
陵容一惊,随即低了头道:“姐姐说什么呢?”
我遣开周围的人,正了神色道:“是我要问你做什么呢?”我顿一顿:“那日在扶荔殿,你是怎么了?”
陵容极力避开我的目光,低声嗫嚅道:“没有什么啊。”
我看她一眼,舒一口气和颜悦色道:“你以为那日我只顾着跳舞没听到。你唱的的确不错,可是连平日功夫的五成也没唱出来——陵容,可是故意的?”
陵容头埋得更低,越发楚楚可怜,叫我不忍心说她。再明白不过的事,她是怕得皇帝青睐,才故意不尽心尽力去唱。只是她为了什么才不愿意尽心尽力去唱,恐怕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我叹息道:“陵容,你的心思我怎么会不懂?”我的目光停驻在她身上片刻,陵容身姿纤弱,皮肤白若脂玉,一双妙目就如小鹿般大而温柔,轻柔目光从密密的眼睫后面探出来,让人油然生出一种怦然心动的怜惜。
陵容被我瞧得不自在起来,不自觉得以手抚摸脸颊,半含羞涩问道:“姐姐这样瞧我做什么?”
我伸手拈起她的绣件,放在桌上细细抚平,“难道你真要成天靠刺绣打发时光?连那些奴婢也敢来笑话你?”
陵容手指里绞着手绢,结成了个结,又拆散开来,过不一会儿,又扭成一个结,只管将手指在那里绞着,低头默默不语。半晌才挤出一句:“陵容福薄。”“这样的日子”,我抬头打量一下这小小的阁子,幽幽道:“不必我当日卧病棠梨好多少。”
我站起身,缓缓理齐簪子上乱了的碎金流苏,扶了浣碧的手往外走,走至仪门前,回头对陵容道:“夜深风大,快进去吧。不必送了。”
陵容道:“姐姐路上小心。”
我点点头,忽而作回忆起了什么事,灿然笑道:“前些天哥哥从边关来了家书,说是明年元宵便可回来一趟探亲。”
见陵容眸光倏地一亮,如明晃晃一池春水,脸上不自觉带了一抹女儿家的温柔神色。
我心知她仍对哥哥有情,心底黯然叹息了一声,陵容,不要怪我狠心。你这样牵挂哥哥,于你的一生而言,真的是一分好处也没有。脸上充起愉悦的笑容:“爹爹说哥哥此番回来必定要给他定了亲事。家有长媳,凡事也好多个照应。也算我甄家的一桩喜事了。”
陵容闻言身子微微一晃,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了下去,像烧得通红的炭淬进水中,“哗”地激起白烟袅袅。
我心里终究是不忍。这个样子,怕她是真的喜欢哥哥的。可是不这样做,陵容心里总是对哥哥存着一分侥幸的希望,她的心思断不了。所谓壮士断腕,实在是不得不如此。
也不过那么一瞬,陵容已伸手稳稳扶住了墙,神色如常,淡淡微笑如被风零散吹落的梨花:“这是喜事啊,甄公子娶妻必是名门淑女,德容兼备。陵容在此先恭喜姐姐了。”
夏日迟迟,一轮烈日正当着天顶,晒得远处金黄色的琉璃瓦上都似要淌下火来,宜芙馆殿宇掩映在绿树荫里,浓荫若华,北窗下凉风暂至,带来些许清凉。
昨夜玄凌夜宿在宜芙馆,一夜的困倦疲累尚未消尽,早上请安时又陪着皇后说了一大篇话,回来只觉得身上乏得很。见槿汐带人换了冰进来,再耐不住和衣歪在杨妃榻上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香甜。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身边低声啜泣。
睡得久了头隐隐作痛,勉强睁眼,却是陵容呜咽抽泣,眼睛肿得跟桃子一样,手中的绢子全被眼泪濡湿了。大不似往日模样。
挣扎着起身,道:“这是怎么了?”心里惶然一惊,以为是眉庄幽禁之中想不开出了事。
陵容呜咽难言,只垂泪不已。
我心里着急,一旁槿汐道:“陵容小主的父亲下狱了。”
我望向陵容,“好端端的,这是怎么回事?”
陵容好容易才止住了哭,抽泣着把事情将了一遍。原来玄凌在西南用兵,松阳县令蒋文庆奉旨运送银粮,谁知半路遇上了敌军的一股流兵,军粮被劫走,蒋文庆临阵脱逃还带走了不少银饷。玄凌龙颜震怒,蒋文庆自是被判了斩立决,连带着松阳县的县丞、主簿一同下了牢狱,生死悬于玄凌一念之间。
陵容掩面道:“蒋文庆临阵脱逃也就罢了,如今判了斩立决也是罪有应得,可是连累爹爹也备受牵连。这还不算,恐怕皇上一怒之下不仅有抄家大祸,爹爹也是性命难保。”陵容又哭道:“爹爹一向谨小慎微、为人只求自保,实在是不敢牵涉到蒋文庆的事情中去的。”
我忙安慰道:“事情还未有定论,你先别急着哭。想想办法要紧。”
陵容闻言眉头皱成了一团,眼泪汪汪道:“军情本是大事,父亲偏偏牵连在这事上头,恐怕凶多吉少。陵容人微言轻,哪里能有什么办法。”
我知道陵容是想我去向玄凌求情,一时间不由得为难,蹙眉道:“你的意思我知道。可是这是政事,后宫嫔妃一律不许干政,你是知道的。”
陵容见我也无法,不由得哭出声来。我想了想,起身命槿汐去传软轿,又唤了流朱、浣碧进来替我更衣梳妆。拉起陵容的手道:“惟今之计,只有先去求皇后了。”
陵容忙止了哭,脸上露出一丝企盼之色,感激的点了点头。
中午炎热,虽是靠着宫墙下的阴凉走,仍是不免热出一身大汗。
嫔妃参见皇后必要仪容整洁,进凤仪宫前理了理衣裙鬓发,用绢子拭净了汗水才请宫女去通报。出来回话的却是剪秋,向我和陵容福了一福含笑道:“两位小主来的不巧,娘娘出去了呢。”
我奇道:“一向这个时候娘娘不是都午睡起来的么?”
剪秋抿嘴笑道:“娘娘去水绿南薰殿见皇上了。小主此来为何事,娘娘此去见皇上亦是为了同一事。”又道:“娘娘此去不知何时才归来,两位小主先到偏殿等候吧。茶水早就预备下了。”
我含笑道:“皇后料事如神,那就有劳剪秋姑娘了。”
剪秋引了我和陵容往偏殿去。我心中暗想,皇后好快的消息,又算准了我和陵容要来求她,先去向玄凌求情了。倒是真真善解人意,让人刮目相看呢。
我忽然间明白了几分,皇后虽然不得玄凌的钟爱,可是能继位中宫,手掌凤印恐怕并不仅仅是因为太后是她姑母,前皇后是她亲姊的缘故。华妃从来气傲,皇后虽然谦和却也是屹立不倒,稳居凤座,想来也是与她这样处事周虑、先人一步又肯与人为善有关吧。当初计除丽贵嫔、压倒华妃,虽然没有和皇后事先谋定,可是紧急之下她仍能与自己有利的人配合默契、游刃有余,无形之中已经和我们默契联手。回想到此节,不由对平日看似仁懦的皇后由衷地更生出几分敬畏感佩之情。
一等便是两个时辰。终于皇后归来,我与陵容屈膝行礼,她嘱我们起来,又让我们坐下略停了停饮了口茶方才缓缓道:“这事本宫已经尽力,实在也是无法。听皇上的口气似乎是生了大气,本宫也不敢十分去劝,只能拣要紧的意思向皇上说了。皇上只说事关朝政,再不言其他。”
我与陵容面面相觑,既然连皇后也碰了这么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回来。这求情的话是更难向玄凌开口了。
陵容心中悲苦,拿了绢子不停擦拭眼角。
皇后说着叹了一口气,疲倦地揉了揉额头道:“如今政事繁冗,皇上也是焦头烂额,后宫再有所求亦是只能添皇上烦扰啊。如今这情形,一是要看安氏你父亲的运数,二是要慢慢再看皇上那里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
陵容听不到一半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落,因在皇后面前不能太过失仪态,极力自持,抽噎难禁。勉强跪下道:“陵容多谢皇后关怀体恤,必当铭记恩德。”
皇后伸手虚虚扶起陵容,感叹道:“谁都有飞来横祸,命途不济的时候。本宫身为后宫之主,也与你们同是侍奉皇上的姊妹,能帮你们一把的时候自然是要帮你们一把,也是积德的事情。”
无论事情成功与否,身为皇后肯先人之忧而忧替一位身份卑微又无宠的宫嫔求情,已经是卖了一个天大的面子给我们。何况皇后如此谦和,又纡尊降贵说了如此一番体己贴心的话,我也不禁被感动了,心下觉得这深宫冷寂,暗潮汹涌,幸好还有这么一位肯顾虑他人的皇后,也稍觉温暖了。
陵容更是受宠若惊,感泣难言。
皇后和颜悦色看着我道:“甄婕妤一向懂事,颇能为本宫分忧,这件事上要好好安慰安选侍。知道么?”
我恭谨应了“是”。对皇后行礼道:“昔日沈常在之事幸得皇后出言求情,沈常在才不致殒命。此事臣妾还未向皇后好好谢过,实在是臣妾疏忽。今日皇后如此关怀,臣妾感同身受,不知如何才能回报皇后恩泽。”
皇后满面含笑:“婕妤敏慧冲怀,善解人意。如今后宫风波频起,本宫身子不好应接不暇,婕妤如果能知本宫心之所向,自然能为本宫分劳解愁。”说着睨一眼身侧的剪秋。
剪秋走至凤座旁,取过近处那盏镏金鹤擎博山炉,皇后掀开塑成山峦形的尖顶看了一眼,摇了摇头道:“这样热的天气,这香炉里的死灰重又复燃可怎么好?”
皇后本不爱焚香,又是炎夏,忽然提起炉灰之事自有她的深意。如今宫闱之中什么最让皇后烦恼我自然明白。不由感叹再平和的人也有火烧眉毛按捺不住的时候了。
我起身道:“既然天热,这香灰复燃可真是令人烦扰。”说着掀开手中的茶盅,将剩余的茶水缓缓注入博山炉中,复又盖上炉盖。我微笑看着皇后,道:“臣妾等身处后宫之中仰仗的是皇后的恩泽,能为皇后分忧解劳是臣妾等份内的事。俗话说‘智者劳心’,臣妾卑微,只能劳力以报皇后。”
博山炉内的芬芳青烟自盖上的镂孔中溢出,袅袅升起。皇后微眯着眼,掩口看二三缕若有若无的青烟四散开去,终于不见,露出满意的笑容:“你果然没叫本宫失望。”
我缓缓屈膝下去:“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终于有枝可依。”
皇后的温和的容色在午后的阳光下明晃晃的不真切,“其实后宫从来只有一棵树,只是乱花渐欲迷人眼罢了。只要你看得清哪棵是树哪朵是花就好。”
我低头默默,内心惊动。如果刚才还有几分觉得皇后贤德与温暖的感动,此刻也尽数没有了。任何所谓的恩惠都不会白白赠与你,必定要付出代价去交换。
天气真热,背心隐约有汗渗出来。可是如今势单力孤,强敌环伺,纵然有玄凌的恩宠,也必要寻一颗足以挡风遮雨的大树了。我强自挺直背脊,保持着最恰到好处的笑容,从容道:“多谢皇后指点。臣妾谨记。”
见陵容一脸迷茫与不解看着我与皇后,无声地叹了口气,一起退了出去。
送别了陵容,低声向槿汐道:“皇后去见皇上为安比槐求情的事她该很快就知道了吧?”
槿汐道:“此时没有比华妃娘娘更关心皇后娘娘的人了。”
我道:“她耳目清明,动作倒是快。你猜猜华妃现在在做什么?”
“必然是与皇后反其道而行之想请皇上从严处置安比槐吧。”
轻笑出声,“那可要多谢她了。”
槿汐微微疑惑:“小主何出此言?”
“多谢她如此卖力。如此一来,我可省心多了。”
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独自向水绿南薰殿走去。
从绿荫花架下走出,顺着蜿蜒曲廊,绕过翻月湖,穿了朱红边门,便到了水绿南薰殿。见宫人恭谨无声侍立门外,示意他们不要通报,径自走了进去。
暮色四合下的殿宇有着几分莫名的沉寂,院落深深,飞檐重重。
殿中原本极是敞亮,上用的雨过天青色蝉翼窗纱轻薄如烟,透映着檐外婆娑树影,风吹拂动,才在殿中、地上留下了明昧不定的暗迹,偶尔有簌簌的枝叶相撞的声音,像是下着淅沥的雨。
脚上是绣花宫鞋,轻步行来,静似无声。只见玄凌伏在紫檀案几上,半靠着一个福枕,睡得正是酣甜。本是拿在手中的奏折,已落在了榻下。我轻轻拾起那本奏折放好,直瞧着案几上堆着的满满两叠小山似的奏折,微微摇了摇头。
殿中寂寂无声,并无人来过的痕迹。
无意看见一堆奏折中间露出一缕猩红流苏,极是醒目。随手拿出来一看,竟是一把女子用的纨扇,扇是极好的白纨素,泥金芍药花样,象牙镂花扇骨柄,精巧细致,贵气逼人。一上手,就是一股极浓的脂粉香扑面而来,是“天宮巧”的气味,这种胭脂以玫瑰、苏木、蚌粉、壳麝及益母草等材料调和而成,敷在颊上面色润泽若桃花,甜香满颊,且制作不易,宫中能用的妃嫔并无几人。皇后又素性不喜香,也就只有华妃会用了。
清淡一笑,举起来有一搭没一搭的扇,闭目轻嗅,真是香。想必华妃来见玄凌时精心妆扮,浓墨重彩,是以连纨扇上也沾染了胭脂香味。
华妃果然有心。
皇后一出水绿南薰殿华妃就得了消息赶过来,可见宫中多有她的耳目。如今我势弱,秦芳仪、恬贵人一流华妃还不放在眼里,在意皇后也多半是为了重夺协理六宫的权力。
我身边如今只得一个陵容,可惜也是无宠的。一直以来默默无闻,像影子般生活的陵容。我无声叹息,眉庄啊眉庄,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知道这寂寂深宫中即便有君王的宠爱独身一人也是孤掌难鸣。可是你可知道你给我出了个多么大的难题。旁人也就罢了,偏偏我是知道陵容的心思的,纵然她今生与哥哥是注定无缘的了,可是我怎能为了一己安危迫使她去亲近玄凌呢。
头痛无比,偏偏这个时候陵容的父亲又出了差池。皇后求情玄凌也未置可否,凭我一己之力不知能否扭转陵容父亲的命途,也只能尽力而为了。
正闭目沉思,忽地觉得脸上痒痒的,手中却空落落无物。睁眼一看,玄凌拿着扇柄上的流苏拨我的脸,道:“何时过来的?朕竟没有听见。”
侧首对他笑:“四郎好睡。妾不忍惊动四郎。”
看一眼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朝政繁忙,皇上也该注意身子。”
“案牍劳形,不知不觉也已看了一天的折子了。”说着苦笑瞪那些奏折,“那些老头子无事也要写上一篇话来罗嗦。真真烦恼。”
我温婉轻笑:“身为言官职责如此,四郎亦不必苛责他们。”说着似笑非笑举起纨扇障面,“何况时有美人来探四郎,何来案牍之苦呢?大约是红袖添香,诗情画意。”说罢假意用力一嗅,拉长调子道:“好香呢——”
他哭笑不得,“妮子越发刁滑。是朕太过纵你了。”
旋身转开一步,道:“嬛嬛不如华妃娘娘善体君心,一味胡闹只会惹四郎生气。”
他一把捉住我的手臂,道:“她来只是向朕请安。”
我扇扇风,道“好热天气,华妃娘娘大热的午后赶来,果然有心。”
玄凌拉我在身边坐下,“什么都瞒不过你。皇后前脚刚走华妃就到了,她们都为同一个人来。”
“可是为了选侍安陵容之父松阳县丞安比槐?”
“正是。”玄凌的笑意若有似无,瞧着我道:“那么你又是为何而来?”
我道:“让嬛嬛来猜上一猜。皇后娘娘仁善,必定是为安选侍求情;华妃娘娘刚直不阿,想必是要四郎执法严明,不徇私情。”
“那么你呢?”
我浅浅笑:“后宫不得干政,嬛嬛铭记。嬛嬛只是奇怪,皇后娘娘与华妃娘娘同为安比槐一事面见皇上,不知是真的两位娘娘意见相左,还是这事的原委本就值得再细细推敲。”我见他仔细听着并无责怪之意,俯身跪下继续道:“臣妾幼时观史,见圣主明君责罚臣民往往刚柔并济,责其首而宽其从,不使一人含冤。使臣民敬畏之外更感激天恩浩荡、君主仁德。皇上一向仰慕唐宗宋主风范,其实皇上亦是明君仁主。臣妾愚昧,认为外有战事,内有刑狱,二者清则社稷明。”说到此,已不复刚才与玄凌的调笑意味,神色郑重,再拜而止。
玄凌若有所思,半晌含笑扶我起身,难掩欣喜之色:“朕只知嬛嬛饱读诗书,不想史书国策亦通,句句不涉朝政而句句以史明政。有卿如斯,朕如得至宝。安比槐一事朕会让人重新查明,必不使一人含冤。”
松一口气,放下心来,“臣妾一介女流,在皇上面前放肆,皇上莫要见怪才好。”
玄凌道:“后宫不得干政。可朕若单独与你一起,朕是你夫君,妻子对夫君畅所欲言,论政谈史,有何不可?”
垂首道:“臣妾不敢。”
他微笑:“婕妤甄氏不敢,可是甄嬛无妨。”
我展眉与他相视而笑:“是。嬛嬛对皇上不敢僭越,可是对四郎必定知无不言。”
回到宜芙馆已经夜深,知道陵容必定辗转反侧,忧思难眠,命流朱去嘱了她“放心”,方才安心去睡。
次日一大早陵容匆忙赶来,还未进寝殿眼中已落下泪来,俯身便要叩拜。我忙不迭拦住道:“这是做什么?”
陵容喜极而泣:“今早听闻皇上命刑部重审爹爹牵涉运送军粮一案,爹爹活命有望。多谢姐姐去为陵容与爹爹求情。”
“何止活命,若是安大人果真无辜,恐怕还能官复原职。”我扶起她道:“其实昨日我并无为你求情,只是就事论事。何况我也并不敢求情,皇后都碰了个软钉子,我若求情皇上却应允了,岂非大伤皇后颜面。”
陵容满面疑惑看我道:“不是姐姐为我父亲求情皇上才应允重审此事的么?”
“皇上乃一国之君,岂是我辈可以轻易左右得了的。”我拉她坐下一同用早膳,淡淡微笑道:“其实昨日我也无十分把握能劝动皇上。话说回来真是要多谢华妃,若非她心性好胜,恃宠想与皇后一争高低,在皇上面前要求从严定安大人等人罪刑,恐怕这事也没有那样容易。”
陵容略一思索,脸上绽出明了的微笑,“如此可要多谢她。”
“华妃与皇后娘娘争意气,皇后娘娘要为你求情,她却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本来主犯是蒋文庆,你父亲刑责轻重皇上无心多加理会,殊不料此举反而让皇上存了心,我再顺水推舟,皇上便有意要去彻查你父亲在这件事中是否真正无辜。
陵容道:“姐姐怎知华妃是与皇后争意气而非针对姐姐与我?”
我挟了一块素什锦在陵容碗中,道:“也许有此意。她的亲信黄规全前不久在我宫里犯事被皇上责罚了,以她的性子怎能咽得下这口气。只是事分轻重缓急。华妃复起之后最要紧的是什么?就是从夺回协理六宫的权力,与皇后平分秋色。暂且还顾不上对付我。否则,你眉庄姐姐之后要对付的就是我,我哪里还能得一个喘息之机与你在此说话?”
陵容听完忧愁之色大现,“那姐姐准备怎么办?”
“幸好皇上对我还有几分宠爱,只要我小心提防她也未必敢对我怎样。如今情势只能走一步算一步,静观其变,还要设法救眉庄出来。”
陵容道:“妹妹无用,但若有可以效力之处必定竭尽所能。”
午睡起来闲来无事,便往陵容那里走动。
到的时候她正在内间沐浴。宝鹃奉了茶来便退出去了。
闲坐无聊,见她房中桌上的春藤小箩里放着一堆绣件,颜色鲜艳,花样精巧。心里喜爱便随手拿起来细看。
不外是穿花龙凤、瑞鹊衔花、鸳鸯莲鹭、五福捧寿、蜂蝶争春之类的吉祥图案,虽然寻常,在她手下却栩栩如生。
正要放起来,却见最底下一幅的图案不同寻常,一看却不是什么吉祥如意的彩头。绣着一带斜阳,数点寒鸦栖于枯枝之上。绣工精巧,连乌鸦羽毛上淡淡是夕阳斜晖亦纤毫毕现,色泽层迭分明,如泼墨般飘逸灵巧,可见是花了不少心思。让人一见之下蓦然而生萧瑟孤凉之感。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不禁叹惜,难为了陵容,终于也明了了与哥哥相期无日,却终究还是此时此夜难为情。不知夜夜相思,风清月明,陵容如何耐过这漫漫长夜。可叹情之一字,让多少人辗转其中、身受其苦却依然乐此不疲
才要放回去,心底蓦地一动,以为自己看错了,重又细看,的确是她的针脚无疑,分明绣的是残阳如血,何来清淡月光。竟原来……她已经有了这样的心思。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我竟没有发觉。
听见有脚步声从内室渐渐传来,不动声色把绣件按原样放回。假意看手边绣花用的布料。陵容新浴方毕,只用一只钗子松松半挽了头发,发上犹自沥沥滴着水珠,益发衬得她秀发如云,肤若映雪,一张脸如荷瓣一样娇小。
转念间寻了话题来说,我抚摸着一块布料道:“内务府新进来了几匹素锦,做衣裳嫌太素净了些,用来给你绣花倒是好。”
陵容笑道:“听说素锦很是名贵呢,姐姐竟让陵容绣花玩儿,岂不暴殄天物。”
我道:“区区几匹布而已,何来暴殄天物一说,我宫里的锦缎用不完,白放着才暴殄天物呢。若能配上妹妹你精妙的女红才算不辜负了。”说着自嘲道:“又不是当初卧病棠梨宫的日子,连除夕裁制新衣的衣料也被内务府克扣。”说着唤流朱捧了素锦进来。
素锦平平无纹理,乍看之下毫不起眼,但是胜在穿在身上毫无布料的质感,反而光滑如婴儿肌肤,触手柔若轻羽。陵容见了微微一呆,目光便不能移开了,双手情不自禁细细抚摸,生怕一用力碰坏了它。
“你觉着怎么样?”我轻声问。向来陵容对我和眉庄的馈赠只是感谢,这样的神色还是头一回见。
陵容仿佛不能确信,转头向我,目光仍是恋恋不舍看着素锦,“真的是送给我么?”
嘴角舒展出明艳的微笑,道:“当然。”
陵容喜上眉梢,几乎要雀跃起来。我微笑,“如果你喜欢,我那里还有几匹。全送你也无妨。”
陵容大喜过望,连连称谢。
安比槐的事终于告一段落,证明他的确无辜,官复原职。陵容也终于放心。
我时常去看陵容,她总是很欢喜的样子,除了反复论及我送她的素锦如何适合刺绣但她实在不舍轻易下针总是在寻思更好的花园之外,更常常感激我对她父亲的援手。终于有一日觉得那感激让我承受不住,其实我所做的并不多。身为姊妹,她无需这样对我感恩戴德。
我对陵容道:“时至今日其实你应该看得很明白。你父亲的事虽然是小事但皇上未必不愿意去彻查,只是看有无这个必要。在皇上眼中朝廷文武百官数不胜数,像你父亲这样的品级更是多如牛毛,即使这次的事的确是蒋文庆连累了你父亲,但是身为下属他也实在不能说太冤枉。”我刻意停下不说,抬手端起桌旁放着的定窖五彩茶钟,用盖碗撇去茶叶沫子,啜了口茶,留出时间让陵容细细品味我话中的涵义。
见她侧头默默不语,我继续说:“其实当日皇后为你求情皇上为什么没有立刻应允而我去皇上就答应了你应该很明白。宠爱才是真正的原因,并不关乎位分尊崇与否。只是看皇上是否在意这个人,是否愿意去为她费神而已。其实那日在我之前华妃亦去过皇上那里,至于去做怎么想必你也清楚。所以,事情的真相固然重要,皇上的心偏向于谁更重要。”
陵容抬起头来,轻声道:“陵容谢过姐姐。”
我执起陵容的手,袖子落下,露出她雪白一段手腕,腕上一只素银的镯子,平板无花饰纹理,戴得久了,颜色有淡淡的黯黄。
我道:“这镯子还是你刚来我家时一直戴着的。这么许久了,也不见你换。”我直视她片刻,目光复又落在那镯子上,“你父亲千辛万苦送你入宫选秀,倾其所有,只为你在宫中这样落魄,无宠终身么?你的无宠又会带给你父亲、你的家族什么样的命运。”
陵容闻言双肩剧烈一颤,挽发的玉石簪子在阳光下发出冷寂的淡光。我知道她已经被打动。或者她的心早在以往什么时候就已经开始动摇,只是需要我这一番话来坚定她的心意。
我长长地叹了一声,不由感触,“你以为后宫诸人争宠只是为了争自己的荣宠么,‘生男勿喜,生女勿忧,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不只是汉武帝时的事。皇上英明虽不至如此,但旁人谁敢轻慢你家族半分,轻慢你父亲半分?”
陵容冰冷的手在我手中渐渐有了一星暖意,我把手上琉璃翠的镯子顺势套在她手上,莹白如玉的手腕上镯子像一汪春水碧绿,越发衬得那素银镯子黯淡失色。
窗边小几上便摆着几盆栀子花,是花房新供上的,尚未开花,只吐出片片新叶,淡淡的阳光洒在嫩芽之上,仿佛一片片莹润的翡翠。
陵容临窗而坐,窗纱外梧桐树叶影影绰绰落在陵容单薄的身子上,越发显得她身影瘦削,楚楚可怜。
我从春藤小箩中翻出那块绣着寒鸦的缎子,对陵容道:“你的绣件颜色不错,针脚也灵活,花了不少的心思吧,我瞧着挺好。”
陵容不料我翻出这个,脸上大显窘色,坐卧不宁,不自觉的把缎子团在手中,只露出缎角一只墨色鸦翅。
我抚了抚鬓角的珠翠,心中微微发酸,“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宫中女子的心事未必都相同,但是闺中伤怀,古今皆是。班婕妤独守长信宫的冷清你我皆尝试过,可是你愿意像班婕妤一样孤老深宫么?”
我再不说话。话已至此,多说也无益。取舍皆在她一念之间,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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