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从自从当上利州刺史,正经过了几年远离硝烟的消停日子。
利州地处嘉陵江畔,耕地狭窄,人丁稀少,政务并不十分繁重。却又多高山峡谷,景色十分秀美。庞从本是武人,不通政事,遂将政务全都委于县令,自己则做上了一个悠哉刺史,每日只是寻访隐士,会饮明流,过得逍遥快活。比起当初在忠武军中时,整个人竟然胖了一大圈,已经很难看出曾是一个驰骋沙场的战将了。而且这几年庞从的人生也颇圆满,年纪尚未五旬,就已经抱上了孙子,可谓儿孙满堂,妻妾成群。
然而,最近一年,庞从突然感觉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利州刺史府整日鸡犬不宁,常常一日三惊。庞从竟然先后三次让全家人收拾行李,准备逃离利州。结果三次都是虚惊一场。
第一次,是去年年底。朝廷下诏讨伐山南西道。楚王的军队一路势如破竹,攻入兴元。庞从担心战火烧到与兴元只有一山之隔的利州。就早早让家人准备撤离。虽然他自忖与楚王张寻私交甚厚,但兵荒马乱中,他不敢拿家人的性命做赌注,遂决定战火一到利州,就带领全家人往南逃。
结果,事后证明自己虚惊一场。张寻打到兴元府,就停止不前了。庞从只好让家人把收拾好的行李再都打开。
第二次,是他得知杨复恭和杨守亮逃到剑州之后。杨复恭是朝廷钦犯,犯有谋逆大罪。庞从认为,朝廷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定会追击杨氏进攻剑州。那么利州自然就是首当其冲。于是他又让家人收拾东西,准备躲避战火。
结果,没想到这一回又判断失误了。张寻竟然就任凭杨复恭、杨守亮在剑州逍遥。连做个出兵的样子都懒得。庞从怕被杨氏知道自己有弃守之意,遂又让家人悄悄的恢复好行装。
谁知没过多久,战火又突然在南面的绵州、阆州等地爆发了。两川军队联手进攻龙剑。眼看着老朋友王建的军队就要攻破剑州,庞从再一次坐不住了,他连张寻都不敢仰赖,就更不敢指望王建会善待他了。于是他第三次让全家人收拾行装。这一回,他打算往北边的兴元府逃。为此他还特意投石问路,给张寻写了一封亲笔信。很快张寻回信,言辞十分亲切,一如往日。庞从遂决定西川军只要一入利州,他就卷起铺盖走人。
结果,王建已经拿下剑州快有一个月了,也没有要打利州的意思。庞从又纠结了。不拆行李吧,府上吃穿用度都不够用了。拆行李吧,万一王建再打过来呢?
一个人在府中徜徉时,庞从时常唉声叹气。他想不到自己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忠武八都将”的一员,如今竟然像个惊弓之鸟似的,连一战的勇气都没有了。
“阿爷!来了!这回是真的来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急冲冲跑进院子。此人正是庞从的长子庞世杰,现任利州团练使。统领利州仅有的两千土团军。
“谁真的来了?”王建心里一紧。
“西川军!是王建的西川军!”
原来,据利州守军侦查得知,一支人数多达数万的西川军已经离开了剑门关,沿江而下,直奔利州而来。前锋五千人已经进入了利州治下的益昌县境内。
“终于来了……”庞从沉吟着,竟然愣在了那里。
“阿爷!阿爷!”庞世杰试图摇醒他爹,“这回肯定错不了了,咱们是否通知大家立即启程?”
“启程?去哪儿?”
“去兴元府啊!阿爷不是早就跟楚王联络好了吗?”
“杰儿啊,咱们哪儿都不去。”
“什么?阿爷!你这是怎么了?就凭咱们利州这两千土团,怎么可能是西川军的对手?”
“是不是对手,都是咱们的命。杰儿啊,也许上天注定,咱们一家就要与这利州共存亡。你赶快领兵去益昌,一定要守住吉柏渡。”
庞世杰满脸错愕的走了,他搞不懂他爹究竟是哪根筋不对,怎么屡次三番的要逃,结果敌人真的来了,反而又要战了呢?
庞从并非真的想死在利州。他只是厌倦了惊弓之鸟一般的日子。不过,他也没有糊涂。知道单凭自己的力量,不可能守得住利州。他的想法是,要借助张寻的力量来抗衡王建。
兴元府。
张寻忽然接到庞从的一封信,信中写道:“自从武功一别,转眼已是九个年头。忠武八都将各奔前程,一直无缘相见。但咱们一起在忠武军中效力的日子还彷如昨日,历历在目。每每忆之,不禁泪下。如今终于适逢其会,与楚王仅有一山之隔。王光图又恰适剑门,比邻而处。实在是一个故知重逢,把酒言欢的好机会。我利州恰在中间,正好可以做一个东道。故诚邀楚王赴益昌吉柏渡一聚。庞从已在摆宴坝设好了筵席,恭候王驾。”
庞从在信里说要在吉柏渡同时宴请张寻和王建,好好叙叙旧情。其实张寻知道,现实远没有这么温情浪漫。“王光图恰适剑门”,显然意指王建已经出兵剑门关,向利州进发了。庞从的真实意图,应该是要张寻出兵救他。对于这个请求,张寻于情于理,都应该答应。他立即点了一万兵马,亲自挂帅,奔了利州。临行前,他又亲笔写了一封信,派人送往西川军中。
王建亲率大军,水陆并进,号称十万,扫地而来。他的意图可不仅仅是要夺取利州,还要做好与忠义军交战的准备。如果可能的话,他甚至想一战平定山南西道。
大军行至距离益昌还有二十里时,王建接到了庞从的来信。信的内容,跟庞从写给张寻的那封差不多。怀念旧情之余,邀请王建于益昌一聚。信中还说:“楚王已答应赴约,我二人将在吉柏渡恭候王兄大驾。”
王建看完信,顿时陷入了沉思。显然,庞从这封信的言外之意是,张寻已经亲率大军,侯在益昌了。就等着他去攻打。
吉柏渡,是益昌城东的一处渡口。历来是出川入蜀的必经之路,为兵家必争之地。想当年钟会、邓艾率领二十万大军攻蜀,就是在这里与关索、鲍三娘、胡济等蜀将作战,蜀军寡不敌众,丢了渡口。魏军才得以长驱直入,杀入蜀中腹地。当年蜀汉就灭亡了。
在吉柏渡的东岸,有一片平坦的坝子,上有一处村落,名为摆宴坝。相传一百多年前,唐玄宗入蜀,龙舟行到这里,遇到两条大鱼并排飞跃过大船。随行人员都认为这两条大鱼乃是真龙显身。李隆基闻言大悦,当即下令于吉柏渡东岸的坝子上摆宴三日,以示庆祝。后世此地便得名摆宴坝。
王建嘿嘿一声冷笑,心说没想到庞从这个持重木讷之人,多年不见,行事竟也有几分诙谐。在摆宴坝摆宴相邀,也颇有些奇趣。只是,恐怕坝子上摆的不是酒席,而是埋伏下了重兵吧!
王建当即给庞从回信,声称定将准时赴约,而且,他还给庞从带来了一份“厚礼”。
显然对方已经有了防备,王建遂不急着进兵了。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他下令大军暂于原地驻扎。派人去益昌查探。他想知道张寻究竟带了多少兵马来。
当天晚上,一艘小船摇曳着闯入西川军的水营,带来了楚王张寻的一封亲笔信。信中说道:“闻兄带甲十万扫地而来。为示恭迎,弟特备下雄兵二十万,列阵东岸。只盼光图兄早日到来,你我合兵一处,共述当年胜景。”
“呸!”王建破口骂道:“吹他妈什么牛逼!二十万?他山南西道的人口有没有二十万还不一定呢!”
义子王宗弼道:“张寻擅长攻心之术,向来爱出狂言。二十万之数必不可信。”
偏将李简却道:“纵没有二十万,七八万恐怕总是有的,我军不可掉以轻心。”
李简这分析也不是乱讲的。西川军号称十万,实际是三万六千人。如果按照这个比例计算,忠义军号称二十万,那少说也得有七万人。七万人以逸待劳,守卫一个小小的利州,其严密程度可想而知。这一战对于西川军来说,绝对不会轻松。
众将七嘴八舌,有说张寻不过是虚张声势的,也有建议小心谨慎的。王建越听越觉得心烦,遂道:“都瞎胡猜个什么!待明日踏白送回来准确的敌情再议吧!都散了吧!”
这一夜,王建辗转反侧,基本上一宿没睡。他纠结如果忠义军真是兵力雄厚,是否还要继续打这一仗。他西川的精锐,基本上都在这了。这可是他这么多年辛苦攒下来的家底儿。万一都扔在了利州,那他可就难有翻身之日了。
第二天一大早,王建就端坐在中军帐中,等待着益昌方向的消息。一直等到晌午,踏白终于回来了。
“可查探清楚了?摆宴坝上究竟驻有多少兵马?”
踏白一脸困惑地说道:“属下反复查探,摆宴坝上,竟然只有数百人。且都不是带甲之士,而是一些庖丁厨娘之辈,正在坝上忙碌。”
王建一头雾水的问道:“庖丁厨娘?他们在坝上忙碌什么?”
“属下在岸边看了一上午,敢确定,他们分明就是在摆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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