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童英回到军营的时候,已经成了一个血人。若非董卓进京之后,西园禁军大权旁落,防卫也松懈不少,他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另说。
侯惇和胡车儿见到童英,都是大惊失色。有刺客行刺当朝司空的消息已然传遍了全程,而他两人见到如血人一般的童英时,须臾已然知晓这刺客究竟是谁。
侯惇将昏迷的童英背到帐中,不敢唤来医官,只得自己处理。胡车儿则是出营将淋漓的血迹擦干,不能擦除的地方,也一定掩上沙土,或者干脆掘开地面,让现场变得一片狼藉。
而后胡车儿守在帐外,侯惇准备了金疮药和止血布之后,颤颤巍巍地用手握紧童英身上羽箭的箭杆,低声道:“将军,得罪了!”
侯惇双手猝然发力,“啪”地一声将童英身后箭杆折断。这一动牵动伤口,痛得童英又醒了过来。
看着满脸焦急之色的侯惇,童英的心里有了一丝感动,不过此事他已然说不出话来,只得朝侯惇微微点了点头。
侯惇会意,取了布按在童英伤口周围,伸出手指,夹住狼牙箭的前段,用力抽了出来。
狼牙箭的箭头颇长,还有小半截在童英的体内,这一拽扯出来,顿时一股鲜血激射而出,童英惨嚎一声,再度昏迷过去。
侯惇连忙取了药洒在伤口处,旋即用布紧紧按住,不敢妄动。
如是捱到了快要子时后半,童英的血终于止住,侯惇松了口气,险些瘫倒在地上。
他将身上的血衣尽数脱下,收拾清了帐内,却不敢脱下童英的衣装,只怕再次牵动伤口,恶化他的伤势。
黎明之时,侯惇让胡车儿继续守卫,自己到集结了禁军的校场上,大声地说校尉染了风寒,操练一如往日。
侯惇的本事也算不差,童英不在军营之时皆是由他代为领兵操演,众人闻言自然也不虞有他,一如往日。
期间侯惇几次折返帐中查看,童英只是昏睡,未曾醒来。
在这个时候,是生是死,便只有听天由命了。
侯惇叹了口气,返回校场。
而童英此刻的生死,却绝非听天由命这样简单。
陷入深度昏迷中的童英,潜意识里却清醒无比,自己似乎置身在一片明媚的春光中,周围鸟语花香,风和日丽,令人心旷神怡。
旭日又东升,带着温暖的阳光,穿透山间的薄雾照到了童英的身上。身下的青草还微有晨露的湿润,散发着清香和泥土的腥湿。微风吹来,吹来了山谷中花丛的浓浓春意。它们虽是开在山谷之中,却是无时不刻不点缀着整个山峦,无时不刻不点缀着人们的心情。
童英看看四周,才发现自己是坐在一面小小的山崖之上,崖下便是有浓郁花香的山谷,万紫千红,在群山的墨绿色中显得尤为靓丽。
童英再看看自己,发现是一身布衣短打,脚上穿的也是草鞋,头发只是用一个布条在脑后随便一束——这是极平民化的装束,而且很像是山民。
这是哪里?
童英不由有了疑问,极目望去,见到朦胧的山峦也渐渐从薄雾中透出了形状,看到最后,童英不禁有了一丝讶异。
自己似乎从未到过这里,但是看自己身上的装束,却不由让他想起在早年跟随师父学武的时光。
“英儿,英儿。”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分外熟悉的声音,童英有些不敢相信的转过头去,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人,不是他的恩师童渊又是何人?
童渊一如往日,身躯虽然有些干枯瘦小,但目光矍铄,整个人给人以精干的感觉。
师父也是跟童英一样的布衣短打,只是脚下的草鞋要比童英更破一些。只因童英的鞋是刚换的,是小师妹刚刚新编了给他的。
童渊目光慈爱,拍了拍童英的肩膀:“英儿,你来此已有数年,枪法已经小成了。”
童英谦逊地道:“徒儿所学,不及师父万一。”
童渊笑着揉了揉童英的额发,开口问道:“傻孩子,你习武所为何来?”
“这...”童英微微一怔,旋即有了答案,“徒儿习武,为的是除恶扬善,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童渊的眼中颇有寂寥之意,却是转身道:“好孩子,今日我便传你百鸟朝凤枪。”
童英心中一喜,却见到自己手中不知何事已多了一杆长枪。枪杆是白蜡木所制,极是顺手。
“需记住,静气凝神,守志不移,纵然是最危险的时刻,你也要能做到心如止水。”
童渊一边说着,一边演练招式,童英则是亦步亦趋,对于童渊的话,他多少有些不解。
怎能做到心如止水?
是人就该有喜怒哀乐,会笑会哭会生气,若是心如止水,那还是人吗?
一套枪法缓缓演练了一遍,童渊便持枪对着童英道:“英儿,你用方才的招式,刺我一枪。”
童英微微一笑,一抖长枪,挽了三朵枪花刺了过去。这三朵枪花虚虚实实,幻化出重重光影,端的是漂亮。
孰料童渊并不招架,反而用身体迎了上去,长枪“噗”地刺入童渊老迈的身体,鲜血顿时顺着枪杆滴了下来。
“师父!”
童英悲呼一声,放下长枪抱住了童渊,却见童渊正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英儿...可要记得,你...方才的话...”
童英不住点头,眼泪早已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师父,你坚持住,坚持住啊!”
童渊缓缓阖上双眼,童英则是悲伤地一塌糊涂,抱着童渊瘦小的身躯不住哭号。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天地也为之变色,童英再去看怀中的童渊时,却发现童渊周身整洁如新,面带微笑,似是安然入睡。
“你!童英!你竟杀了父亲!”
身旁一阵娇叱,童英失神地望去,发现正是童玲。童玲的左手还握着一束鲜花,右手却是戟指童英,美目中泪光盈盈,一双柳眉倒竖,显然已是悲极怒极。
“师妹...我...”童英正要辩解,忽然想起刚才师父的确是他一枪刺死,他又能说什么呢?
恍惚间只听童玲一声惨呼,倩影倏然变得稀薄,童玲身后隐隐出现了一个持刀的身影。那持刀的汉子身材胖大,立在地上几乎是一个浑圆膀粗,虬髯满面的男子,两眼中闪着冷光,正是那董卓!
只听董卓狞笑道:“死了,全都死了!所有胆敢与我作对的人,全都要死!”
童英心底生出无尽的烦恶,他看到这个董肥子一刀劈死了小师妹,认定他就是杀害童玲的凶手,抓起地上的长枪,发力冲了过去。
可是那董卓的身影却是闪烁不止,董卓仰天长笑,似是在嘲笑童英的不自量力,不知好歹。
童英恼羞成怒,忽然间灵光一闪,使出方才童渊所授的百鸟朝凤枪来,长枪扑棱棱一刺,竟是划出了五朵枪花,分袭董卓周身要害。
与方才的虚实相间不同,这次童英用足了气力,这五朵枪花都是实的,董卓但中了一枪,便要立刻倒于地下!
董卓拄刀在地,又是一阵仰天大笑,竟不闪不避,任由长枪刺来。
童英想起方才自己刺向师父的那一枪,心中不由有了犹疑,却已是收手不及,长枪再次刺中了董卓的要害。
被刺中的那人紧紧握住枪杆,鲜血从伤口处、口中不住地流出,脸颊不住地抽搐。
“师...师弟...”
童英这才发觉中枪的是大师兄张绣,不由大惊失色。
“师弟...莫要忘记为师父...报...”
张绣话未说完,便已断了气,童英只觉脑袋乱成一团。他方才还明明是董卓,怎么又变成了大师兄?
可有一点却是明确无疑的:自己杀了师父,又杀了大师兄!
童英只觉头痛欲裂,双手按住太阳穴仰天长嗥起来,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样做,不知道为什么一切竟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奔回师父的尸体旁,却发现躺在地上的已不是师父,而是童玲,童玲面容苍白,早已没了呼吸,脸上也尽是凄苦之色。
为什么?为什么?
童英夺路狂奔,身边的景象也在不住地变化,一会儿是鸟语花香的山谷,一会儿是乱石嶙峋的坟岗,忽而是遍地蓊郁的山坡,忽而是漫漫昏黄的荒漠,他时常身处小桥流水之中,耳边却是杀伐之声,他仿佛看见师父、师兄和师妹静静躺在无声的坟冢,又仿佛看见葫芦谷的烈火熊熊燃烧,数万人死于他所放下的一把大火,哀鸿遍地...
大火中,他仿佛能看到西园校场里万马齐鸣,刘宏愠怒地拂袖而去,他看到卢植惨死,张绣罹难,看到无数人在为他相继死去...
都死了!师父、师兄、玲儿都死了!为什么?世间的生离死别一次又一次的让自己尝试,自己的一个个亲人都离自己而去,凭什么便要我尝尽这些苦难折磨?
童英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悲苦和愤恨,无数的负面情绪涌上了他的心头,一股莫名的怒火在他胸口熊熊燃烧,他双脚飞快的跑着,双手在空气中胡乱挥舞,似乎想要将胸中的戾气通通发泄出来...
也不知奔跑了多久,眼前变得一片朦胧,朦胧中尽是飘渺和虚无的白色,而这白色却似是有了厚度和重量一样,冰冷滞重,童英在上面一跤跌倒,只感到一阵阵地麻木。
一个人影挡在他的身前。那人羽扇纶巾,面带微笑,却是卧龙先生。
“先生,你告诉过我苦难也是对人的一种磨练,让我看穿世事,不要执着于报仇。”童英双目通红,语带恨意,“可是我无论如何也看不穿,更何况如今我已找到仇人,我现在只想手刃这个仇人,为师父和大师兄报仇...”
“你说你看不穿,其实也不过只是心有执念而不自知而已。”卧龙先生脸上依旧带着淡然的笑意,睿智的双眸中散发着异样的光彩。
“执念,何为执念?难道为师报仇也不应该么?”童英不解道。
“应该自然是应该。”卧龙先生摇了摇头,轻声道,“可是你也应该知道,你的师父、师兄首先要的必定不是你为他们报仇,而是你能更好的活下去,你明白么?”
“更好的活下去...”童英一怔。
“记住,永远不要让仇恨蒙蔽了你的双眼。”卧龙先生身影慢慢拿变得暗淡起来,“身在地狱,而心存善念,无论世事艰难,唯心不易,只要你能保持一颗赤子之心,那么再大的艰难困苦,也不过是过眼烟云而已。”
“可是,先生...”童英似乎还想要说点什么,卧龙先生却是手中一挥羽扇,轻喝道,“痴儿,还不快快醒来!”
随着那挥起的羽扇,童英身边燃起熊熊大火,童英猛地一惊,睁开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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