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佞臣

  冀州安平郡,广宗之北,葫芦谷口。

  谷口向南立起了三座大寨,从正北、西北、正西三个方向,对广宗城形成了半面包围之势。

  而广宗往东不远,便是滔滔清河,清河水不算深,河道也不算宽广,可对于提老挈幼的黄巾军来说,却是极难渡过。广宗北面和西面,便是葫芦谷口和汉军的大寨,唯有广宗南面,一马平川,又无大军驻守。

  北军五校的大营内,卢植正闭目养神,而一身甲胄的童英手执长枪伫立在卢植身后,目光平视着前方,保持着应有的警惕。

  忽然,卢植睁开了眼睛,因为屋外遥遥传来一阵急促嘈杂的脚步声,而后又在门外戛然而止。

  童英和卢植二人循声望去,只听叫脚步声中还掺杂着一个尖锐的男子声音,听到这个声音,两人互望一眼,不禁皆是蹙起了眉。

  须臾,从屋外昂首走进一白面无须的矮胖男子,径直来到屋子当中,望向端坐的卢植。

  这个时代的人大都以长髯为美,少有无须之辈,通常而言白面无须是两类人,其一是还未发育的孩童,其二便是宫中服侍皇上和后宫的官宦,而看这人早已成年,再加上此时他那趾高气昂、有恃无恐的模样,不难猜到他属于后者。

  “咱家听闻将军二十日前,在葫芦口大败黄巾,斩获无数,当真是可喜可贺呀。”来人声音尖利,在空旷的屋子中颇不和谐。

  “此赖圣上洪恩,大汉天威所致,将士奋勇所为,本是该当。不知左大人今日前来是为何事?”卢植不咸不淡的答道,却是连头也不抬,看也不看这位“左大人”。

  来人便是卢植大军中的监军使者小黄门左丰。这监军使者一职乃是西汉武帝时所置,代表朝廷协理军务,督察将帅。

  “将军既破黄巾,何不攻破广宗,擒拿贼首,以谢圣上?莫非是要拥兵自重不成?”左丰冷声道。

  “左丰,休要如此血口喷人!”闻言,童英怒目横视来人,呵斥道。

  “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不是某些武夫的天下,咱家奉旨前来监军,你又是何人,敢对咱家不敬?”左丰冷哼一声,脸上闪过一丝蔑意。

  “你…”童英正待开口,却只听卢植淡淡道:“左大人不用跟小辈计较,有话请说。”

  “北中郎将大人,咱家奉旨前来,须得将战况禀报吾皇。将军只知固垒息军,却迟迟不发兵攻城,委实让人遐想万分。那广宗城不过弹丸之地,须臾可破,将军却……”左丰话说一半,竟然止住,眯着眼睛望向卢植。

  “左大人,军中不比宫中,何须如此许多的暗语。”卢植面色不变,缓缓开口道。

  “好说,将军乃是海内大儒,想必说话是要算话的。前些时日我军连番大胜,想必斩获极为丰富。咱家本居宫中,为圣上奔波劳碌自是不在话下。可这劳碌奔波之苦,殊为艰辛,将军博学聪慧,爱恤麾下,想必是能够体谅一二的。”

  闻言,童英旋即明白了此人的来意,想必是这太监是嫌在宫中吃得不饱,竟然想来军中下嘴。

  “左大人奔波辛苦,来人,去冲壶茶给大人送去,请大人回帐休息。”卢植想也不想的开口答道,大手一挥,显然是下了逐客令。

  左丰蓦然色变,大怒道:“卢植,你!”

  “放肆,我卢植乃是四府共举,陛下亲拜持节北中郎将,将北军五校将士,发天下诸郡兵征讨黄巾乱贼!你是何人,竟敢在中军大营中直呼我的名讳!当真以为我不敢将你军法从事么!”卢植圆睁双目,厉声喝道。他的嗓门本身便是极大,如今含怒出言,须发皆张,不怒自威,唬得那左丰身子微微一震,嘴中嗫嚅半天,却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你区区一小黄门,我如何用兵须得你来指手画脚?”卢植接着说道,“今日且算是你无知初犯,饶你一回,若还敢妄言,定斩不饶!”

  左丰被卢植所言呵斥得说不出话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眼底满是怨毒。

  “童英为我将此人撵出去,以后若有人无通禀再敢乱闯我中军大营,杖毙之!”卢植瞥了身旁的童英一眼,童英会意,快步走到左丰身边,朗声道,“左大人,请吧!”

  左丰目光灼灼的望着卢植许久,咬牙切齿的吐出两个“好”字,旋即转身出了屋子。

  童英望着左丰狼狈离开的背影,顿觉一阵解气,不过几个月的军旅磨练和卢植悉心教导,他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木讷的毛头小子,情知如今的朝廷里十常侍当道,这个左丰亦是奉了圣旨前来监军,若是被他回去在圣上面前进谗,卢植想必会有很大麻烦。

  思虑及此,他望向卢植,轻声说道:“大人…”

  卢植似乎知道他说什么,挥手示意童英止声,脸上一副风轻云淡的表情,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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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与卢植大军遥遥相望的广宗城内,矮矮的方城中,所有的房屋都已是片瓦不留,屋梁早就被兵士们被搬运到了城墙之上,以备不时之需。

  城墙上,脖间围着黄巾的兵士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在他们脸上看不到背水一战的决绝之色,反而更多的是沮丧和绝望。

  一个城垛的阴影处,三个黄巾士兵凑在一块,一面躲风,一面小声议论著时局。这三人长得都很有特点,一高一矮一胖,高的似柴,矮的似猴,胖的却像一个大冬瓜。三人靠在一起推推搡搡,就像是一个猴儿拿着一根瘦柴拨动着大冬瓜滚来滚去。

  “哎,你知道么,人公将军从鉅鹿回来了,听回来的那些兄弟说,这次朝廷是动真格的了,连羽林卫都派出来了。”瘦柴压低声音,缓缓开口。

  他言语里的人公将军,说的是张角的三弟张梁。张角在起义之初自号为“天公将军”,而将其二弟张宝封为“地公将军”、三弟张梁封为“人公将军”。

  “当然听说了,鉅鹿来的那些人回城的时候,还是我在那边守城,听说是大败而归,我看那些人的样子也像是,一个个都像是丢了魂一样,有几个才进了城就嚷嚷说是朝廷的羽林卫打过来了,结果被人公将军下令全部关起来,只怕现在都还没放出来。”矮猴儿听得是连连点头。

  “嗨,鉅鹿败就败了,算得了什么啊,你可知道半个月前的葫芦谷一战?听说大贤良师出动五万黄巾力士,围歼官军五千人,还是大败而归!你看官军在城北城西立下三个大寨,何止五千人?说不定明天就开始攻城了,这广宗还守得住么?”大冬瓜脸上闪过一抹惊恐,身上肥肉一上一下,忐忑不安。

  “嘘,小声点!”瘦柴做了个手势,张望片刻,确定四下无人,“这些事情怎能胡乱开口,难道你不怕人公将军把你也抓起来?”

  “对啊,我听说那些朝廷兵士现在是在建筑拦挡、挖掘壕沟,看样子并没有打算这么快攻城。”矮猴儿附和道。

  “可是这么耗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这么多人挤在这里,这么多张嘴要吃饭,哪里来这么多粮食啊!”大冬瓜忧心忡忡,三人之中就数他食量最大,可是已经有三天没吃饱饭了。

  “吃,你就知道吃!”瘦柴狠狠瞪了大冬瓜一眼,伸手在他腰间的肥肉上狠狠掐了一把,“再吃下去,我怕到时逃命的时候你拉最后,被朝廷抓住了,被…”

  瘦柴面色一凛,右掌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做出砍头的动作。

  “既然如此,不然我们就先…”大冬瓜浑身一哆嗦,喘了口气,像是下定决心地道,“要不然我们先逃了吧!”

  “逃?我看你往哪儿逃!”

  话音刚落,身后却是传来一声厉喝,三个人惶恐的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高大人影从不远处的黑暗中缓缓走来。待到走得近了,城头的风灯将他的左脸颊照亮,狰狞的面孔忽明忽暗,就如索命的无常一般。

  当这三人看清来人的时候,却比看到黑白无常还要惊恐些,瘦柴和矮猴儿嘴中嗫嚅着:“人…人公将军!”

  大冬瓜却是双股战战,蓦地跌倒在地。

  来人再往前一步,风灯的光亮将他的脸完全照亮,正如两人所言,来的便是黄巾军的人公将军张梁。张梁身后还有十来个手执环首刀的黄巾力士,冷冽的刀光从三人眼中划过,让人阵阵胆寒。

  “大敌当前,你等竟是在此处胡言乱语,扰乱军心!”张梁冷眼投向跌坐在地的大冬瓜,一声厉喝,“该当何罪!”

  “人公将军,饶命啊,饶命啊!”瘦柴和矮猴儿同时跪在地上,不住求饶。

  “来人将这三人押下去!”张梁右脚飞起,嘭嘭踢倒三人,厉声喝道。

  望着三人惨叫着被拖下去,本是为巡城而来的张梁顿时再无巡城兴致,径直下了城头,举步向城北县衙而去。县衙后院颇为僻静,保存也堪称完好——此时的广宗城,几乎是瓦片不留了。后院的三间矮房中透出星星灯火,看样子屋主也非奢侈之人。

  张梁走到屋外,轻叩了两下门扉,屋内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进来。”

  张梁推门而入,只见黯淡的火光里,张角正好整以暇的坐于一方案边上,抬头望着自己。

  “大哥。”张梁朝他拱了拱手,坐到了张角的对首。

  “三弟你不是带人巡城去了么,如何这么快便回转了?”张角轻声道。

  “方才兄弟巡夜,发现兵士斗志已然丧失,再这么下去,迟早不战自溃啊。”张梁却是阴沉着脸,开口说道。

  “放心吧,古语有云:船到桥头自然直。这几年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我们兄弟三人没有见过?”见张梁面带忧色,张角却是不自觉的淡淡一笑道。

  “可是大哥…”张梁似乎还有话要说。

  “放心吧,不出三日,官军必然会自乱阵脚!”张角摇了摇头止住张梁的话头,笃定的说道。

  张梁有些诧异的望向张角,而张角却不再解释,只是嘴角露出了一抹神秘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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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气中已经有点夏天的感觉。春季的高潮渐渐到了尾声,大片的绿色取代了姹紫嫣红的大地。只是在冀州之地,原本应该是泛黄的大片麦田因为多年战乱而变得荒芜,到处都是荒芜的杂草,甚至在其中还能寻到一两具早已风干的枯骨。

  深夜,月明星稀,白茫茫的大地映衬着一种幽明惨白之色,广宗以西万籁寂静,洛水静静的流淌着,一切看似与往常并无差别,只是平日里此起彼伏的蛙鸣今夜却是遍寻不到了。

  “童英,广宗城中可有异动?”葫芦谷口的小屋之内,卢植抿了一口清茶,缓声问道。

  “回大人,并无异动。”站在他身后的童英拱手答道。

  “哦,是么?”卢植放下茶盏,开口道,“区区广宗,弹丸之地,如今这些黄巾贼人已无外援,固守绝非上策?这个张角,难不成另有良计不成?”

  “大人…”童英正待开口,屋外却有一人径直走了进来。二人不约而同的朝来人望去,但见那左丰大摇大摆的站在帐中,冷笑着望向卢植。

  “大胆,未经大人传唤,你竟敢擅闯…”见来人是左丰,童英不由厉声喝道。

  左丰却是神色傲慢的从鼓鼓囊囊的胸口怀中取出一物,高举过头,尖声道:“卢植接旨!”

  卢植先是一愣,待到看清左丰手里拿着的是一金色绸轴,赶紧起身拱手道:“臣卢植接旨。”

  “悉闻北中郎将拥兵自重,欲图不轨,然卢公子干素为清高,深孚众望。朕不欲加害功臣名士,特命黄门左丰,迎归北中郎将回京,彻查此事!”左丰尖利的嗓音在帐中久久回荡,稍许安静下来,帐中竟是安静无比,呼吸可闻。

  “左丰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连圣旨都敢伪造了。”俄而童英却是抬起头,大声道,“我等又不是三岁孩儿,你这些时日皆是在军中,从未离开半步,这皇上的圣旨如何请来的?”

  “哼。”左丰冷哼一声,并不答话,只是两眼看向脸色微白的卢植,开口道,“此道圣旨乃是张让张大人亲自派人从洛阳送来的,尔等若是不信,接旨一观便知真假!”左丰将圣旨递到卢植胸口,卢植双手接过,缓缓打开来,但见那绸卷上隶书工整,下角更是盖着一方鲜红的大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卢植自然不是第一次见到圣旨,对于这玉玺印记的模样更是了然于胸,这传国玉玺原本乃是由和氏璧所作,为秦国玉玺,汉高祖刘邦灭秦得天下后,子婴将玉玺献给了刘邦,玉玺成为“汉传国宝”。西汉末年,王莽篡位,当时的皇帝刘婴仅两岁,传国玉玺由王莽的姑母汉孝元太后代管。王莽命大臣王舜向孝元太后索取传国玉玺,孝元太后身为汉朝的皇太后心向汉室,被逼不过,一怒之下将此镇国之宝掷于地上,从而摔坏了玉玺的一角,后来王莽用黄金镶补,但无济于事,还是留下了缺痕。东汉光武帝刘秀打败了王莽,夺回传国玉玺,此玺又成了汉家天下的象征。

  而如今这印记上那缺痕清晰可见,这是决计造不了假的。

  卢植脸色一阵涨红,一阵苍白,数度之后,终于手捧着圣旨缓缓拜倒:

  “罪臣卢植,领旨,吾皇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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