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六章 星河明淡(八)

  通政司的官员们品阶并不高,在高官云集勋贵满地的京畿是显不出来的。但通政司的权柄却极重,它掌出纳帝命、通达下情、勘合关防公文、奏报四方臣、民实封建言、陈情申诉及军情、灾异等事。

  通政司疏通上下通道,上通下达,使皇帝耳聪目明,用沈瑞前世学者话说,便是由皇帝直接掌握的国家最高新闻传播机构和中央信访部门。

  通政司下辖经历司,经历官居正七品,负责收发文移及衙司用鉴用印。

  先有青篆全贡士被毁卷纸之事,后有御道匿名事中解百官跪罚之危,这沈瑞从翰林检讨从七品升到通政司经历正七品,不过一阶,自然无人有异议。

  只是明眼人也都晓得,沈瑞这是要被重用了。

  小皇帝登基以来,通政司的人员变化极大,卢亨为南京太常寺卿、张纶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黄宝为应天府府尹,熊伟一路从右参议升到左参议、右通政,就在不久之前,刚刚升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大同地方赞理军务。

  正德二年除了本部李浩、丛兰按部就班升迁外,更升吏科都给事中任良弼、户部员外郎李瓒俱左参议,礼部员外郎罗钦忠、刑部主事刘达、大理寺右寺正魏讷俱右参议。

  这也是沈瑛丁忧后起复,难以复原职进通政司、最终只了詹事府的缘由。

  通政司这“兵家必争之地”,几个阁老都是盯得紧,且这里面,还有刘达、魏讷两个刘瑾的人。

  刘瑾的动作要更大一些,不止安插进去了自己人,还在进一步排挤外人,就在正德三年六七月间,才入通政司一年的李瓒、任良弼俱都被贬了!

  李瓒是因着在户部的旧事被贬文贵以修边为由向户部讨太仓银,户部尚顾佐表示盐价银子都没补齐,没钱给。刘瑾那边不满,自然要撺掇皇上下旨查究,经管官吏皆有判罚。李瓒是以举奏迟误之罪,降饶州通判。

  而任良弼则更是冤枉,他素来刚正不阿,弹劾不避权贵,能七品给事中升为五品的参议,连升四级,也可见其能力与圣眷。

  这样的人自然不会买刘瑾的账,又因一些弹劾刘瑾的奏章是否上递的问题与刘瑾的人发生冲突,被刘瑾记恨,最终以封奏不谨,降为江西建昌府通判。

  沈瑞此次进入通政司,虽然只是个小小的经历,上头一干人压着呢,却也仍被王华、杨廷和、杨镇等亲人一一叫过去再三叮嘱。

  尤其是,这次御道匿名事件里,沈瑞到底是和刘瑾起了冲突的。

  刘瑾矫诏让百官跪于奉天门,自然引起百官不满,只是因陈宽、沈瑞及时到场,早早叫停,除了几位老大人身体不适外,没有出现如沈瑞前世一般有人晒死渴死的恶劣后果,百官的怒火也就并没有全面爆发。

  而且,“矫诏”到底是内廷里传出来的流言,没有真凭实据,也没有人敢贸贸然弹劾。

  尤其,小皇帝也没认,没追责,相反,赐瓜赐冰,倒像是在善后。

  之后,小皇帝又批准了内行厂的建立,由刘瑾亲自掌管,且权力远在锦衣卫及东西厂之上。

  众臣也就对小皇帝对刘瑾的宠信有了新的认识,刘瑾也似乎仗着这宠信而开始无法无天。

  丰润县田庄的事还在追查中,因涉及了太多宗室、外戚而掰扯不清,倒是有一条庄上出现了当初该遣原籍的流民是确准的,刘瑾就拿了这收留流民做了文章,忽而颁了整顿京师的法令:悉逐京师客佣,令寡妇尽嫁,丧不葬者焚之。

  内行厂行事比之东西二厂尤为酷烈,清逐京城中市井游食无业之人如酒保、磨工、鬻水等,闹得满城哄乱,鸡犬不宁,一日间驱逐千余人。

  京城客佣又何止万人!四九城一时动荡不安。

  那些被驱逐之人又如何甘心,不少人聚集于东郊,扬言要刺死刘瑾。又有人胆大包天,在官道上打劫,又或抢掠京郊村庄,秩序大坏。

  而那令寡妇尽嫁更是触及了礼教底线,更有不少朝臣家有寡母、寡嫂,这般行事立时让群臣纷纷上弹劾刘瑾。

  刘瑾没怕过弹劾,但大约是怕了行刺果然有一伙儿市井小民怀利刃伏击于他,虽然他被随扈护着跑了,但也着实被吓得不轻,随后就惶惶然请旨,废除了这三条政令。

  先前闹起来的大抵是京中中下层,而在这纷纷乱乱中,丰润县土地案有了新的进展,却是震动了京师上层圈子,四九城里一片哗然。

  太皇太后圣旦一过,便命荣王就藩。荣王在丰润县近五百倾庄田尽数收归朝廷,改赐常德府香炉洲等处庄田七处共六百三十余顷与荣王,又赐长芦盐三百盐引。

  湖广常德府土地作价几何?如何与京城周边相比!三百盐引又抵得什么,更何况,说是赐下,却是兑现也难。

  荣王这番就藩出京毫无体面可言。

  虽然小皇帝登基以来不停的敲打宗室,尤其是对荣王从不手软,但这次也委实太不给荣王面子了。

  朝臣不无担忧着宗藩的反应,怎料很快以淳安大长公主为首的众公主就齐齐上奏,自请清查名下庄田,以防家奴中小人背主作祟,生事扰民,带累皇家声名;又自愿捐部分土地出来,安置失土百姓,为天子分忧。

  淳安大长公主如此做也不出乎众人意料,她本也一直站在小皇帝这边,又曾挑过外戚张家,这次太皇太后圣旦,听闻她进宫朝贺后留在太皇太后宫中良久,之后又与德清大长公主一道挨家拜访诸公主府,最终才有这番结果。

  倒是永康大长公主,先前本还频频入宫找张太后哭诉,又暗中串联几家“涉案”人家,寻了些御史写奏本为他们开脱,就是死咬着到嘴的肉不肯放。

  但当在淳安大长公主找上门来之后,尤其是荣王颇有些狼狈的出京之后,她忽然转了性,爽快的将丰润县侵占的土地吐了出来,还学英国公府,是双倍的偿还,又补齐了积年欠税。

  她都这般,其余公主更是麻利从了。

  淳安大长公主在宗室中辈分高,驸马蔡震又掌宗人府,她家带头表态,诸公主跟进,如此其他皇子到底是早早就藩的,京郊土地没有多少,不涉及到个人利益,又有谁会为个失势的荣王张目,面上都是风平浪静的,至于内里有无不满便不得而知了。

  众公主们前脚才上奏,外戚周家后脚也有了反应,同样是如永康长公主、如英国公府一般处置。

  但他家的庄田又有不同。

  他家在丰润县有庄田八百七十顷,其中有一处是与建昌侯张延龄土地相连的,弘治朝时,两家曾因近百倾的相邻田地所属问题将官司打到了金銮殿上。

  说来周家张家因为抢田的事儿打起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周寿的弟弟长宁侯周彧也曾因抢占田庄与张鹤龄对上,彼时两家家奴持械互殴,闹得极大。

  弘治皇帝大多数时候会各打四十大板,但是于心里,其实还是更偏心小舅子的,当然,从制衡角度上说,也是要用张家压一压宪宗朝横行多年的周家。周寿这次争地就是争得输了,最终地亩大半划归张家,小半归周家。

  然而,张周争的这块地,实际上,原拟要赐给雍王的。

  彼时雍王就藩衡州,弘治皇帝在衡州附近赐田,这事儿就不了了之了。

  如今雍王已于正德二年正月染疾而薨,因无子嗣而国绝,其妃及宫眷徙居京。雍王妃归京后,就上请赐丰润县田亩。当时小皇帝并没有让张家周家将地还出来,而是另以定兴、满城二县田赐雍王妃。

  这次周家退了田,雍王妃又上,却没有提出要丰润县庄田,反倒是表示自家府中皆守寡妇人,又无后嗣要抚养,无需许多土地,愿效仿诸公主,还田于民,为朝廷尽绵薄之力。

  本朝新国丈夏儒素来谨小慎微,与前朝周、张两家都大为不同,得了千倾赐田原就有些惶然,丰润县事出时,夏家也想献田的,但又怕周、张没有动作,他家贸贸然出头,会被那两家联手收拾了。

  此时见周家先站出来了,宫里又递了个让人心惊肉跳的消息,夏家便忙不迭的也站出来了。

  他家身后,自然而然的跟着另两家皇亲,沈家吴家。

  哪朝哪代不是皇亲国戚抢着求封赏,到了本朝竟是抢着要献田出来,一时百官错愕,而百姓则欢天喜地,都说当今圣明。

  小皇帝自然龙颜大悦,诸公主、外戚子女都有一定程度封赏,无子的雍王妃也涨了养赡禄米每岁多予千石。

  而在这风雨喧嚣之中,外戚张家却是静静悄悄。

  *

  沈瑞自进了通政司,才算是真正窥见了大明帝国的全貌。

  每天都有来自全国各地的、数量庞大的的军政折子涌入通政司,涉及到了大明帝国的方方面面。沈瑞也不免苦笑,难怪皇帝们都不爱看折子,若要一个人看完这些折子并复,那真是一天天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

  不过沈瑞也必须承认,这些折子也让他迅速成长起来。

  他当年曾随王守仁游历四方,又曾深入了解过松江到京城沿途普通百姓生活,自认为对大明的现实生活有所掌握,然而他所见所知,与折子里所反映出来的东西相比,仍有不小的差距。

  他所了解的那些,到底还是大明较为富庶地区的情况,而这个疆域广大的帝国,有着复杂多样的民情。

  因此他十分庆幸自己还算理智,没有头脑一热就向寿哥强行兜售自己由前世种种而得来的“变法主张”。

  在通政司的工作是忙碌又充实的,而大约是因为太忙了吧,通政司里虽有各派人吗,但人际关系却没有他想象得那样糟糕。

  在调入通政司之前,沈瑛曾带着沈瑞去拜会过他的老相识。虽然三年前与沈瑛共事的熟人许多都调走了,但也有不少升到了高层,比如,当初与沈瑛同为参议的老臣丛兰,如今已是右通政。

  这也是位能臣,同任良弼一般,他是弘治十四年从兵科给事中连跳四级升为通政司参议的。

  因着近来两桩事,丛兰对沈瑞的印象极好,而听闻沈瑞的青篆坊已奉旨刊印完毕了今科的殿试录和会试时文,现在正在刊印京卫武学的操典和兵,丛兰也是极感兴趣,他曾任过户科、兵科给事中,对许多事知之甚详,与沈瑞谈得十分投机。

  除了殿试录、时文、操典、兵等奉旨刊印的籍外,青篆也将杨慎与戴大宾的诗集刊印好了,两人都是诗才绝佳,这两本集子一经面世就引起京中士林热议追捧。

  也就有不少文人墨客心痒,来找青篆欲出稿,其中也不乏通政司的同僚,倒让沈瑞在衙里更受欢迎了些。

  却说这一日,蔡谅下了帖子,说借了大长公主一处园子,请沈瑞夫妇小聚,又有庞天青作陪。

  沈瑞自然欣然赴约,闲话笑与杨恬道:“没准儿是老庞眼热大兄和宾仲的集子,也想出一本,却不好意思同我说呢,要让他大舅哥做这东道。”

  杨恬掩口笑道:“庞检讨亦是大才,出本集子有何难,如何会被你拿捏。你呀,还是好生做个东家,去求人家墨宝的正经。”

  沈瑞戏谑道:“孺人如今这东家也做得头头是道了。”

  沈瑞得了官职便即为妻子请封了诰命,很快就批复下来,杨恬如今已是正经的孺人。

  而赵彤因着守孝,且有孕身子越发沉重,她俩合股的画锦堂如今都是杨恬一个人打理。

  杨恬便作男子礼,拱手佯作粗声道:“不敢当,不敢当,到底不如沈经历浣溪沙茶楼东家做得好。”

  两人四目相对,瞪了片刻,都忍不住笑作一团。

  因着之前上巳宴旧事,蔡谅怕沈瑞夫妇心里忌讳,宴席并没有设在泽园,却大长公主在城内的一处宅子,虽不甚大,却是景色精致,处处彰显匠心。

  沈瑞在门前下马,早有蔡谅兄弟及庞天青迎了出来,笑称:“家祖母也过来了,她说来与年轻人凑凑热闹,松乏松乏。”

  淳安大长公主却不是那爱凑热闹的性子,沈瑞面上虽是恭敬表示这就随蔡谅去给大长公主请安,心下却是思量起蔡谅这次宴请的用意。

  杨恬的马车到了二门上停下,蔡谅妻子方氏、蔡诵妻子邓氏和蔡洛姑嫂出来相迎,一般是亲亲热热引了她去见大长公主。

  后院花厅里设了屏风,杨恬等女眷入内,沈瑞等男宾则是在屏风外行礼。

  大长公主笑着让众人免礼,也只是称自己来凑个热闹,并无他话,便让沈瑞等人自去玩乐,她则留了杨恬下来说说话,再放人去赏园。

  沈瑞一时对大长公主的用意更加困惑了。

  直到他随蔡谅穿过大半个花园,踏上湖中栈道,遥遥望见水榭之中的不速之客。

  水榭里酒席设妥,又有几个怀抱琵琶的歌姬俏生生立在席间,红裙映碧水,本是格外醒目,然沈瑞的目光却没有落在她们身上,而是看向桌边站起身来,朝他们一行招呼的那人。

  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是因是“仇家”,沈瑞对这个人记得实在是太牢了。

  那人,正是周贤,周太皇太后唯一的亲外孙,重庆大长公主唯一的血脉。

  也就是他的庶弟害死了沈珞,他又很快让庶弟“落水而亡”赔了命。

  但这账,却不是一命抵一命这么算的。

  当初周贤若不是站在张家那边,雷霆手段料理了庶弟周贸,为张家收尾,沈家也不会多年不知道沈珞死亡真相,也无法向张家讨个公道。

  而这真相爆出得又恁是巧,就在沈洲被贬京,沈家叔侄就从不同人口中得知了真凶是张延龄和乔永德。

  待沈家和乔家闹翻了之后,乔家兄弟争产的事成了市井闹剧,街面上就传起乔氏因思念早亡的儿子成疾而发疯来,顺势将这儿子沈珞的真正死因抖落出来,矛头直指张延龄。

  彼时,也是皇上初初露出对张家不满的时候。

  要说这里头没有周贤的手段,沈瑞是怎么也不会信的。

  现在,蔡谅却牵线让周贤与沈瑞把酒言欢,还有大长公主掠阵。

  沈瑞脸上一贯温和的笑容也消失了,扯了扯嘴角,眼睛盯着那边的周贤,口中轻声问蔡谅:“莫非五哥这是要摆鸿门宴?”

  蔡谅一脸无奈,身将弟弟和妹夫以及长随都撵远了,就站在这湖中心的栈道上,看着茫茫水面,叹了口气,低声道:“恒云,咱们也不是认识一天两天了,我看你和亲兄弟一样,岂会害你?实话与你说,我得了准信儿,皇上要把京卫武学交到周贤手里。

  他一边儿说着一边儿觑着沈瑞的脸色,道:“他那庶弟虽是黑了良心,到底人也已经抵还了一命,周家对沈家也并无不恭。那年冬天,想你也听说过街面上传得了,真凶却是”

  他很轻很快的说了“建昌”二字,然后又道:“他要管京卫武学最少一年光景,你这边坊还印着操典兵呢,日后你难道真不与他打交道了?往后他也是为皇上办事,算得自己人了,他是聪明的,又同样与那人有仇,将来,未必不能与你一道,将仇给报了”

  最后这几个字声音慢慢低下去,最终几乎细不可闻。

  大长公主府虽与寿宁、建昌侯府不和,有些话,却也是不能随便说的。

  沈瑞侧头去看蔡谅,只淡淡问道:“是因着周家退了庄田,皇上要赏周家?”

  这个结果,虽出乎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蔡谅犹豫了一下,最终一狠心,直言道:“当着明人不说暗话,你也是皇上身边亲近人,当也知道皇上是要做什么的。这丰润县,只是头一步。如今,诸宗室、周家、夏家及沈吴,渐成合围之势,就是想把张家拖进来。

  “其实,丰润县地虽好,但那点子地实是小事,真正图的是等了诸宗室、外戚、勋贵都肯自请清查了,皇上也就有能顺势向天下推清丈田亩了,这才是大事。可有张家横在前面,地方上的人不免都要观望不肯动,故此势必要把张家挪开才行。”

  沈瑞不动声色的听着,心下却是一叹,寿哥到底没放弃清丈天下的想法。如今也只能盼着推进得略温和些。

  听得蔡谅道:“如今周家牵头,这份头功,皇上如何能不赏?赏个荫封的锦衣卫,又怎么比得上赏实职差事更显荣宠?这不也是为外戚人家作个表率?周家哪里还有提得起的子弟?周贤这周家外甥,又是皇家外甥,皇上既要用他,你难道还要视他仇人一般,拒绝同他共事吗?”

  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蔡谅见沈瑞仍是冷淡,不由有些沮丧,拍了拍他臂膀,用十分诚恳的、推心置腹的语气道:“二弟,听哥一句,哥今儿请你过来,不是真想做个和事佬,这事儿,也不是哥空口白牙一句话抹平的,哥也没那么大脸说这话。

  沈瑞这才似真正听进去了一样,不错眼的盯着蔡谅。

  蔡谅自嘲的一笑,道:“哥就想着,你今儿把这顿酒喝了,咱们面儿上过得去行不行?也好让皇上知道你的忠心。咱们都是皇上的人,皇上要用谁,咱们得帮衬着,对不对?日后,大不了桥归桥,路归路,也不必如帮张小二那样帮他,不使绊子坏皇上的事儿便好。有什么,也等皇上不用他再说。如何?”

  沈瑞垂了眼睑,目光扫过水面上一片荷田,此时已过鼎盛花期,许多花盏已有开败之相。

  盛极而衰,一如周家。

  没了周太皇太后的周家,就是被拔了牙的老虎,有威无危,皇上尽可随意用来。

  皇上要用周贤,除了此人确有干才外,也是吊了根胡萝卜在诸外戚勋贵这些驴子跟前。

  沈瑞当然理解皇上的选择。

  但皇上的选择就应该是沈家的选择吗?以此来体现忠君吗?

  政治是一门妥协的艺术。沈瑞突然就想起前世这句话来。

  他忽而一笑,遥遥朝向他拱手的周贤抬手还了一礼,利落转身,向蔡谅道:“瑞的忠心,皇上尽知,五哥也尽知。若皇上有命,瑞自当配合,不敢丝毫轻忽。此乃公事,瑞断不会因私废公。至于私交,五哥恕罪,沈家不愿虚以委蛇。”

  沈家,可以选择不妥协。

  *

  内院里,杨恬还不曾去游园,才和大长公主闲聊了片刻,前面就有下人送信来,沈经历请孺人一同归家,却也未提“家有急事”云云。

  杨恬不由诧异,却也不好问,只面带歉意的向淳安大长公主告辞。

  大长公主面无异色,只含笑邀她改日再来。

  方氏邓氏笑容则多少有些勉强。

  只蔡洛一个是不明其中缘故的,还嘟着小嘴,小声嘀咕着还没来得及玩。

  蔡洛的亲事定在十月十六,如今蔡家已依照俗礼拘着她不让出门了,故此难得有这样玩乐的机会,偏未玩成,她不免失望,这一路送杨恬出去时,她不由拉着杨恬的手,非让其应下下次再来。

  杨恬被她缠得无法,只好笑应改日再来看她,又许下要带西苑出了名的几家吃食铺子的点心来,这才被放过。

  出了二门上了马车,见沈瑞并未骑马,也坐在车里,面沉似水,似有不快,杨恬心中百般困惑,轻声问道:“出了什么事儿?”

  沈瑞摆了摆手,待车驶出蔡家甚远,方道:“重庆大长公主之子周贤也在席上,我便直接折返了。”

  杨恬对这段恩怨知之甚详,不由变了脸色,脱口而出道:“大长公主府这是什么意思?”

  沈瑞攥了她的手拉进怀中,安抚的拍了拍她,道:“是朝堂上的事儿,你不用太担心。”

  他素来不瞒杨恬,就简单将事情说了,又道:“便真是圣意,聪明如今上,是断不会明着提咱们家与周家、张家这段公案的,我便装糊涂就是。左不过不耽误差事,皇上也不会怪罪。况且,也未必是皇上的意思。”

  杨恬皱了半晌眉头,终长长叹了口气,道:“咱们还在祥安庄时,你记不记得,有一次,蔡七姐姐带了还未进宫的吴娘娘来庄上。”

  沈瑞当然记得,那次也恰好寿哥也过来了,一时兴起远远见了吴氏女。

  不过沈瑞对这位听说是人间绝色、城府也极深的吴娘娘没有丝毫兴趣,他记得的是那次寿哥敲定了辽东事。

  想起辽东,想起清查军屯,自然不免就和这次清丈田亩联系起来。

  这大明帝国,蛀虫不要太多。沈瑞心下腹诽。

  听得杨恬幽幽道:“当时六姐姐就同我说了,叫我别怪七娘,说这些宗室贵戚,与文武又有不同,宗室,难免要顾及宫里的意思”

  沈瑞一怔,转而意识到小娇妻这是在变相的劝解自己。

  他不由一哂,又紧了紧手臂,轻轻香了她的额角,道:“大长公主对你的关照我也记着,且今日蔡五设宴,勿论是皇上暗示,抑或他自家想迎合上意,能话敞亮说到这个份儿上,他这个朋友,我依旧是认的。”

  杨恬横了他一眼,“我岂是内外不分?”又叹道:“没想到他们竟是为的这个。大长公主一直问我那日游家姐姐生产的事,还叫了桂枝妈妈来,问了她些许医术上的事儿,问得恁是详细,又放了赏。我原还揣度着,是不是蔡家七姐姐有了身子,大长公主疼惜孙女,才叫我过来多问几句的。”

  英国公府世孙夫人游氏因着生产艰难,产后坐了双月子,杨恬便一直让桂枝妈妈在那边帮衬。

  虽中间又有英国公府被弹劾、牵扯上世子的事,让游氏有些上火,但到底最终有惊无险的过来了,又有分家分府这意外之喜,游氏这月子里倒也调养得不错。

  如今出了月子,游氏母子俱安,桂枝妈妈也就自请府,跟在杨恬身边,一心一意为她打理身体,只盼她早日有孕。

  英国公府自然备下厚礼相酬,又同样送了礼到杨府、沈府。

  杨恬这边也有重赏,这次带桂枝妈妈过来,也是给她个出来玩乐的机会。没想到桂枝妈妈会被大长公主叫去问话,又赏下东西来。

  沈瑞并不关注这些后宅琐事,不过随口应一句:“蔡七姑娘远嫁南直隶,想是大长公主这做祖母的惦念。”便撂开了这话题。

  却未料,后来大长公主登门相借桂枝妈妈,却不是为了蔡淼

  且说沈瑞夫妇了沈府,向徐氏请了安,沈瑞屏退众人,将今日之事向徐氏说了。

  徐氏点头道:“便当如此。”顿了顿,又道:“你如今是在通政司,却又不比翰林院,与些紧要衙门,不结交得倒好。”

  沈瑞连连点头,京卫武学也是要紧之地,他与张会是年少的交情,还不显得什么,若是他真同周贤摒弃前嫌交好起来,也保不齐寿哥又怎么想。

  身在通政司的他,如今也该考虑避嫌的问题了。

  徐氏又缓缓叹道:“这事儿还是当告之你二叔。”

  沈瑞也叹了口气,应了声是,又道:“二叔前两日一直在城外院,上次儿子与母亲提的那些学院的事,还不曾与二叔商量,如今与二叔说,只怕正好。”

  徐氏苦笑道:“也未必正好。你二叔,虽不是你三叔那闲云野鹤的性子,却也是不爱操持琐务的。罢了,你且问问吧,若他有心,到底是一桩利国利民的善事。”

  沈瑞想和沈洲谈的,正是农事学堂、商事学堂、匠人学堂的设立。

  如他之前与寿哥报备的,他想在沈洲的院那片建立这些学堂,那里地方宽裕,风景又好,又有庄田可为试验田,做个他前世那样的大学城委实不错,也方便统一管理。

  前几日他刚好看到份折子,淮安府山阳县雨雹如鸡卵,狂风暴雨交作,毁伤秋禾二百余顷,坏船一百余艘。天灾难防,但可补救,至少,修船就缺好的船匠。

  这正是推广农事学堂、匠人学堂的时候。

  皇上若是要推天下清丈田亩,各地就当缺精通术算之人了,商事学堂也可以立起来。

  他暂时不想把这些学堂与院捏起来作一个综合性大学,盖因现在世间仍被“万物皆下品,惟有读高”的论调主宰,商贾、匠人又是被读人瞧不起的,真捏在一起,只怕会冲突不断。

  各个学堂也有各自的特殊性,分立单独管理也更妥当。不过仍需要一个人抓总来管,沈瑞当然将沈洲列为首选。

  沈瑞到了沈洲房时,却见一屋子小萝卜头儿排排站写大字,却是沈洲正在考较家中几个小孩子的课业。

  这些时日院新建,千头万绪,沈洲便索性住到了城外一一料理,省去了往返的功夫,也就无暇兼顾几个小孩子了。

  见沈洲握着小楠哥的手教他运笔,又圈出了四哥儿、陆滔滔等几个写得过得去的字,面容慈爱平和,沈瑞心下却忽觉难过。

  直到孩子们写好了一篇大字,沈洲这才放了他们去。

  然沈洲的目光却一直跟着孩子们,见他们规规矩矩行礼后鱼贯而出,到了院里就一个个故态复萌,说笑打闹着撒欢儿去了,他不由摇头失笑:“这群皮猴儿。”

  直到孩子们的笑声渐渐远去,他才收视线,笑问沈瑞道:“瑞哥儿可是有事?”

  沈瑞一时竟觉喉头哽咽,有些说不出话来。他稳了稳情绪,才缓缓的将今日的事情提了。

  沈洲脸上的笑容寸寸褪去,如木雕泥塑一般,没有任何反应,面色又一点点灰败下来,再无方才的光彩。

  半晌,他才艰涩的开口道:“瑞哥儿旧事已矣,下黑手之人也已赔命,你大哥你大哥也算瞑目了。至于心思歹毒之辈,”他又沉默了片刻,方道,“乔永德该死,乔家,我却也没赶尽杀绝。也不必为了一个周家,耽误了你自己的仕途。”

  他绝口不提张家,可见恨意。只是张家是什么人家,他想报仇是难如登天,他也不会把这沉重的负担放到侄子身上。

  尤其,是这个,他觉得愧对的侄子。

  他不是不想计较亲生儿子的死,那是他唯一的骨肉啊,又是少年举人,那样出色的孩子,但是如今,他更希望侄子仕途顺遂。

  侄子得了皇帝赏识,又入通政司得重用,沈洲是真心高兴,也是真心不希望已故儿子的事影响了侄子圣眷。

  沈瑞叹道:“二叔无需考量侄儿的事,侄儿有分寸的,二叔放心。珞大哥的事,是沈家的事,也是侄儿的事。”

  沈洲不再说话,只是不住的摇头,不知是不想提,还是不必如此。

  沈瑞沉默了良久,有心提一句小楠哥。看得出沈洲是真心疼爱小楠哥的,小楠哥也是个机灵可人疼的孩子,何氏亦是知恩图报之人,打理沈家十分尽心。

  虽说他们母子如今有三十万两抚恤银子傍身,又可依附沈家过活,但小楠哥总是要走科举之路的,科举要查祖上三代,沈玲虽含冤而亡也被平反,但当时何氏硬气,拒绝族谱,小楠哥的身份到底尴尬。

  若是能记在沈洲名下为嗣孙,仍是极好的解决办法。

  只是,当日在沈玲葬礼上,沈洲被何氏逼出心底实话,是他自己心魔,认定自己因不孝不义命犯煞星,不配有子嗣送终,这才害了沈珞,害了沈珏,又害了沈玲,因此生怕过继了小楠哥为嗣孙再害了他性命,甚至说出不要沈瑞兼祧的话来,怕连沈瑞一并连累了。

  心病还须心药医,此时沈瑞也不好说得太多,便只如岔开话题一般,道:“方才见四哥儿的字已有些样子了,到底是随了三叔,是个法大家的苗子。难得小楠哥儿也写得不错。”

  沈洲呆滞了片刻,好似堕入梦境,脸上神情变换,呓语一般道:“小楠哥啊”

  最终却是梦醒,依旧摇头不语。

  沈瑞见状,知他心结难解,也不再提了,而是彻底转移话题,说起那几个学院。

  沈洲早也听过他这些想法,只是如今要落实了罢了。到底是管过国子监的人,又在南城院任教多时,沈洲算得经验丰富,不仅同意做这山长,还给了沈瑞不少建议。

  末了,他忽道:“瑞哥儿,你只管放开手去做便是。院这边,明日我便去拜访些翰林老友,请他们出山授课。”

  沈瑞一怔,随即一笑,道:“侄儿也去多请些今科同年,闲暇时来谈一谈应试经验。”

  翌日起,沈洲果然开始出门拜会起当初同僚、同年来。

  只是,他从前便人缘平平,而从国子监任上因内帷不修黯然离场,京时正值沈贺两家角力最凶之时,又有乔家在里头裹乱,这人缘更是不必提了。

  如今虽沈家攀上王阁老、杨阁老两座大山,但不买沈洲账的仍大有人在。

  所以,沈洲的延揽计划进行得颇为艰难。

  尤其,田家见他没有去任教,又要自立山头之后,也是极其不满,也没少下绊子截胡沈洲想请的人。

  田家曾找自家姑爷三老爷沈润过去说话,三老爷本来就因青篆出事时田家作缩头乌龟而不满,双方没谈上几句就不欢而散。

  只三太太田氏夹在娘家和丈夫中间左右为难,不时哭上一场。

  沈瑞这边还相对轻松一些,毕竟有青篆坊的人情在,而且新科进士们也要比那些官场老油条们更热血义气一些,不少人答应休沐时过来客串授课。

  只不过,他们从名气到教学经验,到教学时间都无法和老翰林相比较。

  好在现在生源不多,目前还勉强应付得过来。

  谁也没想到,最后帮他们解决教授问题的,竟是刘瑾的一项新政。

  *

  周贤接了京卫武学确实给了不少人震撼。

  随着丰润县田地的进一步清查,最终建昌侯先松了口,将当初与周家相争的近百倾庄田吐出来一半儿。随后寿宁侯也圆滑的上,愿意捐田出来为朝廷尽力。

  小皇帝似乎也就只要张家一个态度,并没追究吐出来的田地到底有多少。在宫里,太后皇帝母子似乎越发的母慈子孝,小皇帝还奉太后往西苑赏景。

  而后很快,清丈田亩的人就被放了出去。

  不知道是不是听进去了沈瑞的劝,寿哥并没有选择让西厂或者内行厂插手,而是派遣了常规的巡按御史、户部郎中等官员,也没有贸贸然将天下田亩查个清楚,而是依旧从军屯下手,捎带,部分藩王以及公侯伯爵、指挥使等人的庄田。

  如着巡按直隶御史赵斌查大同、宣府;监察御史李璞查甘川十二卫;巡抚山东监察御史周熊查辽东;司礼监右监丞高金、户部员外郎冯颙查山东泾王所奏请的庄田,更将户部左侍郎胡汝砺改兵部左侍郎查直隶、宣府内外勋爵、指挥使、武官庄田。

  刘瑾没能在这场清查里发挥余热,未免不甘心,他与他的智囊团焦芳、张彩等人,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个利国利民又十分温和的新刑罚。

  以“富国”为名,罚米输边。

  说是新政,其实也是老瓶装新酒,这罚米之法太祖时就有,成祖时乃成定例,只不过大抵是死罪之下,增罚赎罪米,多半就近缴纳,也未次次输边。

  而到了刘瑾这里,指定的收米地点均是九边,由被罚官员需自行想法子将粮米运送过去。

  罚米数量从二三百到二三千不等,而且并没有非常明确的标准什么罪罚多少,因为本身,罪名就是五花八门,甚至是欲加之罪。

  得说,这罚米输边的策略,一定程度上确实缓解了边关运粮难的问题,尤其是边关如今盘查下来,粮仓情况非常不乐观。

  但究其本质,还是刘瑾要打击朝臣他挑了不少政敌下黑手,从正二品的尚、都御史到正七品的监察御史,不论高官小吏,一律罚之。

  对于一些清廉的官员来说,罚米本身也没比重枷轻多少。

  此时京仓粟米六钱银子、小麦七钱、粳米一两、糯米则要一两二钱一石。

  两三百两在高官眼里算不得什么,却也足够普通京官一家子活上一二年,更勿论千两,在一些穷京官眼里,一千两已是天文数字。

  比起“罚米”,更麻烦的是“输边”。

  本身九边运粮便不易,盐引就是为了用巨大利润吸引商贾运粮到边关。商贾有组织的运粮都不易,更别说寻常人家了。

  运去边关所花的路费脚钱,比米价高出数倍也不离奇。而且,还得烧香拜佛别被劫道的抢了。

  被罚米的官员大抵叫苦不迭,不少人为了缴纳罚米,几乎到了倾家荡产的地步。已致仕了的户部尚韩文就是如此。

  刘瑾这“温和”的招数,打击力度却是不小。

  谢迁的幼子谢丕同样被冠以“遗失文策”的罪名,与韩文一般先是罚米一千石,输大同,后来干脆直接寻个由头黜落官职为民。

  刘瑾又趁机清算了当初没彻底扫除干净的刘谢门人,以及为谢丕等喊冤的翰林、御史。

  不少拒绝依附刘瑾、曾弹劾谴责过刘瑾的人也均在被罚之列。

  穷翰林,穷翰林,翰林院是数一数二的清水衙门,许多都是勉强维持在京生活,如何受得了这罚米,不少人不得不举债。

  这时,沈洲的青泽院因高薪聘任授课先生而进入了这些翰林眼帘。

  沈瑞又适时推出了预支讲课费的政策,又可按次、按日、按月等多种方式灵活结算银钱,帮被罚翰林缓解经济压力,因此很快青泽院就不再缺先生了。

  甚至有人肯为了更高一些的收入,“折节”去教授商事学堂、匠人学堂的生员基础课、术算课。

  沈家与谢家到底有姻亲关系在,且谢迪是沈瑛、王守仁同年,谢丕也与三老爷有过同门之谊,谢丕被黜落后,沈家曾力邀他留在青泽院,沈瑞甚至半明半暗点出留在京师可随时等待起复。

  谢丕却是一贯心高气傲,便是遭此重击,也未意志消沉,拒绝了留下,执意要乡奉养尊长。

  沈家也无法,备足了礼相送他南下。

  当日何泰之也跟着沈瑞去送了谢丕,来后私下里同沈瑞抱怨道:“当初非把理六哥弄去山东,现在好吧,谢家的门人也被一锅端了,你瞧瞧,还有几个人来送他,那些人还不如留给理六哥。”

  沈瑞戳他一记,道:“你这嘴上也该加个把门的。”见他做鬼脸,便严肃道:“里头的事儿多着,你不过听了一鳞半爪,别瞎琢磨。好好跟着先生读,近来这几位先生可都是大才,可要力争三年后取中进士。”

  何泰之忙点点头,又笑道:“那位宾仲的同乡林先生,确实大才,听他讲课就是通透!文章言简意赅,却精彩至极!还有那个林福余也有趣。莆田真是人才辈出。”

  他早就得了父亲准许在京读,如今与戴大宾的表兄林福余一起在青泽就读,他口中那位林先生,就是戴大宾的同乡、前大理评事林富。

  林富与戴大宾算得世交,当初戴大宾林福余等在西苑浣溪沙口舌惹事时,就是林富出面带着他们挨家赔礼。后来对戴大宾也多方维护。

  至刘瑾欲招婿戴大宾的闲话传出来时,林富也是为戴大宾多方辩解,言辞之中不免有对刘瑾的讽刺,又因其他公事上逆了刘瑾的意思,险些被廷杖三十后下狱,还是戴大宾沈瑞相营救,最终落个贬谪罚米。

  林富心中有气,并不肯接那偏远地方的小官,索性辞官,直接来了青泽院教。

  像林富这样的官员来青泽的还有不少,遂青泽院一时在京名声大噪,不少生慕名而来求学。

  同时也因着恁大名气,传遍了市井,许多人家供不起子弟读,想找份工的,都听说了青泽之外,还开有个青翼学堂,分商事、匠人学堂,可以进去学手艺。

  这青泽寓意润物无声,寻常百姓不懂,青翼寓意如虎添翼,却是百姓们喜闻乐见的。

  听说与在柜上白做三年工不同,这学堂包学生食宿,做工“实习”之后,还有少量的月银拿,若学的快的,一年就能成为成手,“转正”后一如那些大伙计一般的月银。

  百姓人家就是为省口嚼用也想送孩子来的,更何况还能拿银子去贴补家用,不由喜出望外,纷纷送孩子过来。

  因而青翼学堂的商事、匠人学堂竟出乎预料的火爆,非但生源不愁了,沈瑞还得愁是不是要扩建学校,又或者建个分校,更细致的分类匠人,如木工铁匠。

  罚米新政出来后,不光是青泽、青翼得了发展良机,沈瑞还趁机发展了另一桩事业标行。

  田丰本就按照沈瑞的设想,借了开封镖局分号的名头,与杜老八一道将“顺风标行”组建起来。

  年初田丰才跑了趟山东,将那边的路线铺好,不少“站点”还在建设中,他就被抽调,跟着赵弘沛去了山西。

  这一路同样是去打通江湖关系,招募一些好手,为将来顺风标行的山西线做准备。

  现在有了罚米事,又不少官员都是被罚输米大同这边,沈瑞就提早启动了标行的山西线田丰打头阵料理好了沿途关系,杜老八这边掌控京中顺风标行接受粮米的镖。

  只收取他们自家送粮三分之一的费用,却有专门镖师一路送到大同仓,保证一应手续办理齐全,而若是失了镖,标行还负责赔偿。

  这样的条件算得优渥。

  一时顺风标行也在京里大受欢迎,而通往山西的交通网也初步建立起来了。

  沈瑞还私下里同寿哥建议过,罚米虽然可以缓解九边缺粮,但单纯的罚米也容易造成一地米价哄抬,尤其是罚那些致使边关粮草亏折浥烂的官员。

  罚他们米粮输本地,他们自然不会选择从江南买粮过来,只会在当地筹粮。当地本就缺粮,再因他们筹粮致使粮价飞涨,苦的还是百姓,便失了皇上仁善本意。

  不若改让他们做“善事”来赎罪,比如,修桥铺路,又比如山陕多旱,可让他们打井。

  这些人若非中饱私囊、不作为,也不会致使仓储受损,那就从他们身上割了那些民脂民膏下来,造福于民,也是应有之义。

  还有之前户部兵部曾提过为了充盈国库,让边将罚银赎罪、以及纳银升迁,也可以同样让他们铺桥修路。

  先户部兵部要卖官鬻爵时,前沈瑞就曾建议过寿哥,可以以修桥铺路的慈善之名,再捐纳一定的银两,赐商贾富户祖上五到七品的“荣誉官职”。

  此条已在江南几处富庶之地试着推行,当地乡绅本就有造福乡里的觉悟,常有善举,如今善举还能换来个“簪缨之家”的效果,更有不少豪商肯为此掏银子。

  而这道路也不是胡乱修的,不能开个山间小路就抵账,更不能乱修一气。这还是要由朝廷统一规划,从哪段到哪段,明确标出,修到什么程度,要验收后方可作准。

  捐银多少也隐隐含在修路工程款里,方不显得卖官鬻爵,官阶、授官授诰命人数与款项数都有成例。

  江南基地试运行,反馈来的财政情况、基础建设情况都十分喜人。

  只是那到底是江南豪商巨贾,有闲钱有闲情才会考虑门第问题,才肯为个“虚名”花这份银子。

  在边关,生存问题始终摆在众人面前,是没有人会考虑那些虚的。

  那么,山西的路,就请那些想纳银赎罪、想纳银升官的武将来修吧。

  如此在山西大面积修路,同样也有很重要的战略考虑一旦有战事,内地粮草、兵械运输速度将有极大提升。

  寿哥听了之前涨粮价还有些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还是先将边关仓储填满是当务之急,要让边兵饿肚子,那关隘也甭想守住了。

  待听到后面战略考虑,这才重视起来,收了沈瑞的札子,表示要与内阁及兵部商议再定。

  因本身修路就有先例,沈瑞这次的札子也是同样是问过杨廷和、王华意见的,又同李延清讨论了山西修路、打井的可能性和一些技术问题,写得详尽扎实,沈瑞是不担心内阁通过率的。

  此外,针对兵部再次提出乞开生员入监,及僧道给度牒纳银事例,沈瑞给出的建议是,参照西苑“景区”征税法令,对香火鼎盛的寺庙、道观本身开启僧道官缺纳银,而对重点景区周围商家,商税也按实际情况翻倍收取。

  寿哥对此倒无异议。

  自从上次与沈瑞聊过后,他还真在西苑给天梁子立了个名号天梁观,图的就是这香火银子。

  在南斗六星中天梁宫为延寿星君,因这好兆头,不少人到了西苑都会去天梁宫拜拜,为家中老人祈福。

  天梁子也还是改不了他爱给人送药的毛病,就是被捧成了神仙观主,也没矜持起来。好在他的药就算吃不好也吃不坏,偶尔吃好了几个,更添了他神仙之名。

  京中老夫人们求长寿的更是大把的捐香油银子。

  爱赚钱的寿哥为此乐开了花。

  *

  刘瑾轰轰烈烈开展他的变法,当然也没放过当初算计他的人。

  他先是招了陕西解元邵晋夫为侄女婿。

  这邵晋夫也是个眉目清秀的少年神童,比戴大宾还小上两岁,如今年方十七,去岁乡试一举夺了陕西解元,也是轰动一时。

  只是今年春闱落榜,未得进士,这才没进入刘瑾视线。

  待李经事出,刘瑾知不能再招戴大宾,便命手下幕僚去北榜各省会馆,了解一下新科进士们的情况,给侄女儿觅个良人。

  这才得知邵晋夫此人。

  因着他年少,头次下场未中实算不得什么,他自己心态也很好,没甚沮丧,会试落榜后游玩了几天,就收拾了行囊返乡苦读去了。

  刘瑾派人往府县传话,又遣媒人上门,威逼之下,邵晋夫到底还是乖乖京来娶刘瑾侄女了。

  那边刚一谈妥换了庚帖,邵晋夫都没启程呢,这边京城里刘瑾就已让人放出话去,说他侄女要嫁与陕西解元、少年英才。

  婚事定在年底,喜帖倒是早早发了,满朝文武都收着了,甭管乐意不乐意,大抵是要捏着鼻子办份礼上门的。

  先有戴大宾诗集大火,后有这场人尽皆知的婚礼消息,一时传当初刘瑾要逼戴大宾为婿的话也就被冲得淡了,李经不明不白死在北镇抚司狱里的事儿更是没人提了。

  但刘瑾岂会不查,尤其是内行厂建立之后,有了自己班底,忠心可靠,刘瑾便命内行厂去查李经死因,以及那日御道匿名事件。

  最终结论,李经这事儿前前后后都透着丘聚的影子,至于御道匿名,丘聚也脱不了干系。

  此时,刘瑾对丘聚已是起了杀心。

  而御道匿名里跳出来的其他人,如出来与百官喊话的黄伟,给百官送冰瓜邀买人心的李荣,还有那个该死的跑去了御前告状的陈宽,他刘祖宗一个都不会放过。

  黄伟根基最浅,刘瑾寻了个错儿就把人打发去南京与王岳作伴了。

  陈宽个老滑头,寻常老实得出奇,不想竟然是蔫坏,只是也因为他平日里老实,做事本分,竟一时抓不到错儿。

  李荣是司礼监的老人,对付他可要费些心力。

  然没等刘瑾出手,李荣倒是先发制人,上奏,内府甲子库收贮阔白三梭布,原是专供赏内官内使用,如今却被充文武官折俸包儿,以致库藏空虚,供赏缺乏,乞遣官查究。

  这也是在清查的当口上,皇上便遣司礼监左少监张淮、给事中张云、御史王注、户部郎中董锐查盘计折俸己支者。

  此一番查下来,却是布八万六千六百余疋,亏欠者又万有九千五百余疋。内外官当究问者,凡一百七十三人。

  期间捎带上不少刘瑾的人,半数撤职查办、下镇抚司狱。

  更是连工部尚李鐩也牵扯其中,只是他获罪较轻,只被夺俸,罚米百石。

  这事儿因着牵连颇广,刘瑾也是护不住所有人了,到底被折了人手,刘瑾发脾气也没用。

  倒是幕僚为他出了个招儿,叫他借力打力,将这事儿也挂上了丘聚。

  丘聚在外面经营买卖的事儿算不得秘密,论起来,哪个大太监名下没点儿产业!

  丘聚将罗祥塞进御马监,又把张永拱去了山西,那眼睛还不是盯在皇庄皇店上。

  刘瑾的内行厂一面打压着东厂,一面调查着丘聚,先是借着李荣这起子三梭布的事儿将丘聚名下的绸缎庄拖下水,却不止在布庄仓库里查出三梭布,竟还有江南织造的上等文绮,且还不是一批两批。

  这样品相的东西,分明就是从贡品里抠出来,分明是办外差的加大了额度索要贡品,截留下来的中饱私囊。

  而顺着这批文绮往南查,丘聚曾帮着内官监少监崔杲摆平了盐引的事、收了崔杲以贡品为贿赂的事儿,也就被刘瑾捏在手里了。

  其实当时崔杲是刘瑾的人,崔杲的干儿子谭良也是头一个来求的刘瑾。

  但当时朝堂都盯着这事儿,工部尚曾鉴、户部尚韩文连带着六科给事中、十三道御史,没一个不上折子弹劾的,连内阁三位阁老都发了话。

  刘瑾正是被刘健谢迁逼得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哪里会管崔杲的死活。

  倒没想到谭良求到丘聚那边,丘聚能用谭良去套了王岳侄儿王锐的话,最终扳倒王岳。

  扳倒刘健、谢迁、王岳一干人等的时候,丘聚是他刘瑾的盟友,他不会理会丘聚用了什么手段。而如今么,却是要思量,丘聚这爪子这么长,当时就伸到自己夹带里挖人了!

  既然你敢伸贼爪,就不要怪你祖宗剁下来!刘瑾心里发着狠,调头就上,就从盐引往下撕掳。

  刘瑾先是找人踢爆了崔杲讨盐引,实际拿到的比所需更多,进而爆出崔杲用那些盐引兑银置办的贡品织金叚匹、文绮都比宫中所定额度要多,多的那部分,却是“不翼而飞”。

  这不就在丘聚名下的绸缎庄里找到了,绸缎庄里丘聚的两个心腹干儿子当场被捕,下了北镇抚司狱。

  不过,没等刘瑾拿到那两人的口供,这两人便在狱中上吊自尽了。

  防守恁是严密还能让他们死了,可见北镇抚司里有丘聚的人无疑。

  那么先前李经的死,显见也是丘聚所为了。

  刘瑾怒火中烧,很快上奏,言说访得扬州两淮运司商人杜成等各名下革支盐引一百一十六万引堆放在库,若不早处置,日久弊生,乞差遣官查盘,见数变卖银两解京送库。

  随后宫中传旨,商人支取的引盐,三个月上仍然不见有买卖交易者,问罪。延迟半年上不交易者,盐引没官。

  一时清丈土地刚刚开始推行,清查盐引又箭在弦上。

  这扬州商人杜成,是闫家倒台后新崛起的盐商。

  当初闫家的案子是东厂办的,丘聚的人抄的闫家。这杜成自然就是丘聚扶起来的。

  他原也是跑盐的出身,在盐引剪角上投机钻营反复支盐、夹带私盐、囤积私卖,又有哪一桩是他没做过的。

  而这些多得来的银子,除了造就另一位扬州首富外,自然也都流向了京师,丘聚的口袋。

  *

  “找人,把派去的人半路做了。”丘聚一双眼睛寒光逼人。

  他对面跪着的心腹急声道:“干爹,那那是朝廷的给事中和御史”

  若是宫中遣人过去,杀了一埋就拉倒,还能空出位子来给干儿孙留着。

  可若劫杀朝廷命官,那可另当别论。

  “若是朝廷追究下来”那心腹额角已是隐隐见汗。

  又不是在狱里,说弄死就弄死了,官道上凭白死两个官员,又是身负皇命的,朝廷岂能不追究?那可真是要千刀万剐了。

  珍姨娘却在旁边道:“那就把杜成做了,扬州盐商多得很,再立一个就是。”

  她的声音甜美如昔,然听在人耳里却激起一阵冰寒战栗。

  丘聚扫了一眼,心知她巴不得借机将取代了她闫家的杜家做掉,但口中却仍道:“也不失为个办法。把首尾收拾利落了。”

  那心腹明显松了口气,做掉一个盐商,哪怕是灭门,也总比做掉两个朝廷命官容易,且风险更小。“那儿子去找”

  “杜家买卖做得大,总会引来一二匪类觊觎的,打劫灭门都是匪寇惯行手段。”珍姨娘又慢悠悠道:“做完了,就找个不相干的人,投给松江小沈状元,就说,他父亲孝中与丫鬟私通产子,那丫鬟和孩子都在我们手上,让他去扬州把杜家灭门的案子抹平了。”

  那心腹听得目瞪口呆,不住的去看丘聚。

  丘聚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他是太后的亲侄女婿,背后岳丈老泰山在京里都是横着走的,他一个状元出身,总有些关系吧。”听得珍姨娘像有些不耐烦般,道:“哎呀,用什么法子是他的事儿。他要说做不到呢,那好,那这丫鬟和孩子的事儿,便就算在他头上。他以后,便也什么都不用做了。”

  那心腹觑着丘聚脸色,见他在珍姨娘说完后,微微颔首,便扯出个笑来,陪笑赞道:“姨奶奶好手段。儿子这就去办。”

  打发走了心腹,珍姨娘一边儿帮丘聚捶背顺着气,一边儿低声叹道:“可惜了小山折在了牢头,不然,松江的事儿原是他经手的,能办得更利落些。”

  丘聚想起折在北镇抚司里的人手就一阵肉疼,先有李经的事儿,让刘瑾和杨玉挖出来他埋的钉子,而这次,损了明线又折了暗线,他手下能用的人已是不多了。

  刘瑾这个忘八羔子,内行厂压得东厂喘不过气来,现在又来挖他的私产,毁他的人,这是要赶尽杀绝了?

  李经这个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还有,沈、瑞!

  丘聚咬着后槽牙,沈瑞真是他的克星,哪儿哪儿都有他呢?李经的事儿,若不是沈瑞坏事,李经怕就得手了,刘瑾也早被御史追着弹劾了!皇上岂会还信他!

  还有匿名的事儿!要不是沈瑞和陈宽半路上跑出来搅合,若是当天死上一两个老大人,那刘瑾的脑袋干脆就保不住了!

  再往前数,沈瑞和张永联手的那些事儿,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让丘聚火大。

  沈瑞,沈瑞,这个祸害必须得除了。

  沈瑞,沈瑞,流民的事儿碾不死你是吧?那就换个别的事儿!

  丘聚眯了眯眼睛,叫门外人将他另一个心腹唤来,吩咐道:“你亲自去给裴元河送个信儿,当初贺家通倭那事儿,让他查了那个姓孙的,不是查出点儿问题?让他继续给老子挖”

  五六十年前,哼,那就往那桩事上撞,老子就不信,这还弄不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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